门罗小说《侵犯》中多重主题内涵解读
2019-07-12迟成澳安徽农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合肥230000
⊙迟成澳 [安徽农业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合肥 230000]
加拿大小说家爱丽丝·门罗是诺贝尔文学奖历史上第十三位女性获奖者,被誉为“master of the contemporary short story(当代短篇小说大师)”。《侵犯》是她创作的短篇小说。故事讲述了咖啡馆女佣德尔芬自以为是学生劳莲的亲生母亲,对她百般呵护。而劳莲不知内幕,所以德尔芬对她的照顾让她感到迷惑和惶恐。最后劳莲的父母把故事的真相告诉了劳莲和德尔芬:原来,他们之前收养了德尔芬的女儿(也就是劳莲的姐姐),这个婴儿在车祸中不幸夭折,劳莲原本就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小说故事扑朔迷离、丰厚曲折,接受者可以从中品读出多种主题,阐释出多重的意蕴。
一、加拿大的罗生门——真相与记忆的重构
文本从哈里、德尔芬、艾琳三个叙述者出发,他们讲述的内容和对事实真相的理解相互补充,又相互排斥,打破了单一叙述场的稳定性,产生了多意义的解读空间,继而造成了对绝对真相的怀疑和记忆的重新构建。
首先在故事起始,劳莲的父母隐瞒了事实真相,劳莲像普通孩子一样,过着普通的生活。但是,她意外地发现了骨灰盒,父亲哈里便告诉她,劳莲是他们第二个女儿,大女儿因为妻子艾琳驾车时遭遇车祸,意外身亡。同时,哈里要求劳莲不要告诉艾琳他已说出真相,原因是“怕会让你觉得自己不是很受欢迎,并非第一选择”。后来,女佣德尔芬暗示劳莲,劳莲是一个叫乔伊斯的女生诞下的私生子,被哈里、艾琳夫妇收养。这引起了劳莲的怀疑和恐惧。最终,四个人当面对质,才水落石出。
从劳莲的父母角度,他们没有将前一个婴儿夭折的消息告诉劳莲,也没有将艾琳怀孕的消息公之于众,他们将后来产下的婴儿重新命名为劳莲,以此来混淆视听。从艾琳的角度,她是秘密的亲历者,以此来安抚心中深深的愧疚,同时掩盖了监管失当导致婴儿惨死的责任。从父亲哈里的角度来看,他将秘密告诉劳莲,并嘱咐她“要保密”“这是让艾琳很烦心的事情”。殊不知他在艾琳怀孕期间却主张堕胎,这样的保密行径也就让他曾经的主张不会重新浮出水面。从德尔芬的角度而言,她暗自对劳莲亲密照顾,一睹自己“亲生子”的容颜,并悄悄暗示劳莲的身世,却嫁祸给了一个叫乔伊斯的女人。这样,德尔芬既可以与自己以为的亲生女儿朝夕相处,又离间了劳莲的家庭关系,同时掩盖了自己未婚先育并将婴儿送人的不端行为。
我们可以把故事剖解开来,每个人所编造的故事,其所虚构的成分,都暗暗契合自己的心理期待。同一个事实,不同的成员指向不同的记忆框架,最终指向了艾琳车祸这一事实真相。这背后的原因就是每个人不同的立场。真相在口口相传中被掩盖,记忆在隐瞒中被重构。正如劳莲发问:如果已经有了一件不为她知的重大事件,那怎么保证就没有第二件了呢?
二、同名婴儿的阴影——叛逆精神和孤独意识
劳莲的姐姐也叫劳莲,这一情节的设置很有趣。哈里说:“怕你觉得自己不是第一选择。”劳莲“无法想象把自己的名字挂在脖子上到处招摇”。在姐姐的阴影之下,劳莲是个性叛逆和孤独的象征。
劳莲敢于追求自己的个性,绝不做别人的替代品。她抽过大麻、喝过啤酒、懂得避孕,比同龄人更加早熟,懂得如何保守秘密,“对于诺言很迷信”,敢于对成年人进行反抗,表达自己的想法。这些经历“给予了她一种尴尬的感觉和特殊的哀愁”。
同时,她也是孤独和敏感的。她之所以去见德尔芬,是因为“不喜欢在越来越短的下午独自一人回到树林边缘的屋子里去”;在自己家里“生怕这声音没准是个圈套”。即使在父母面前,也害怕“暴露出自己胃口这么好也许是个错误”,却同时渴望“是在家里,裹着毛毯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她一方面渴望家庭的温暖和舒适,一方面又极度缺乏安全感。
劳莲的性格发展具有阶段性。她起初只是叛逆,却大胆,“一种鲁莽的傻兮兮的热情”“从未感觉到不警惕的话会有人刺探她的隐私”。后来听父亲讲的故事后,她开始怀疑“怎么能肯定她不是他们领来的一个代用品呢?”当德尔芬暗示之后,劳莲彻底坠入孤独与多疑。
在此,作者运用梦境叙事:劳莲梦到一只野兽,“这只野物是疯的,因为他不怕人或是有人住着的房子”。这展现了劳莲的世界观:梦中野兽的无所畏惧,所以野兽是疯的。相比之下,劳莲的无依无靠才是常态,她彻底对人与人之间的亲密关系进行否定,陷入深深的怀疑之中。“文字不主要是符号或一望而知的筹码,而是是一种象征,它本身和它的表现力都具有价值”。劳莲是意味深长的象征。她的传奇经历,正反射出当代社会中人的孤独、冷漠、疏远和深深的迷惘。
三、皮肤被撑过的痕迹——对女性权利的侵犯和人道关怀
1968年,加拿大女权运动正处于最高峰,那年门罗三十七岁,发表了第一部短篇小说集《快乐影子舞》,一炮而红,并获得加拿大总督文学奖。从此之后,门罗经常被定义为一个女性主义作家,这种文学“更强调女性文学的女性意识和女性主义立场”“具有了某种挑战和颠覆男性话语秩序的潜在力量”。
本部小说中三个女性角色都有被侵犯的命运,与作品题目呼应,展示出了作者的女性主义立场。
对于劳莲来说,一方面,她与死婴的命运牢牢联系在一起。她们的名字相同,本该属于劳莲的独特印记被侵犯,意味着她只是死婴的延续。对于她的身份众说纷纭,使她深深陷入了自我怀疑和迷惘之中,造成了她极度缺乏安全感、放荡早熟的性格特征。对于德尔芬来说,她曾与一个毒贩通奸,毒贩被捕之后自己诞下私生子,她把孩子交给别人领养才换来一笔钱,都没看孩子一眼。德尔芬是一个男权时代的女性,她与毒贩你情我愿,却独自承受着通奸的惩罚,甚至在回忆往事的时候只能搬出一个“乔伊斯”来回避现实。她曾经相处过一个天主教徒,可因为不能节制生育而不了了之。可见,对于德尔芬这样的女性,男人把她当作发泄和生育的工具。对于艾琳来说,她曾被丈夫要求去堕胎,“我说好吧但是接着我又说我不愿意,完了又说做掉就做掉吧,可是我还是下不了决心”。在丈夫面前,艾琳惊慌失措,毫无反抗能力,被牢牢地控制着。此外,职场中的艾琳时不时摆出几个精心营造的生动的微笑来打破简慢冷淡的印象,这说明在男性主导的职场,女性不得不去迎合男性的心理需求和审美趣味。
小说还有一个细节,在一对老夫妇的结婚纪念日,女儿问老头:“婚姻这么快乐有什么诀窍呢?”得到的回答是:“唯一要做的就是用一只脚踩住她的脖子再别松开。”作者用这一象征性的情节,艺术化地揭示了男权的压迫,极具讽刺地表达了对于婚姻中的女性的深切悲悯。
四、热巧克力凉了——对爱和人性的质疑
得知真相之前,德尔芬把劳莲当作是自己亲生女儿,暗中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她与劳莲一起唱歌,给劳莲泡热巧克力粉,喂劳莲喝琥珀色的止咳糖浆,还送给她一串纯金的刻着劳莲名字的项链,“她的靴子给脱下了,德尔芬赶紧捏捏她的脚,看看她的袜子湿不湿”。然而,当真相大白以后,德尔芬对劳莲的态度产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德尔芬没说一个字,她把耳饰接了过去,两个人连手指都没接触到”“片刻之间那里出现了一种熟悉的表情,那是嘲弄与阴谋的表情”。
德尔芬态度变化之剧烈,令人咋舌。换言之,劳莲还是劳莲,身世没有变,变的是德尔芬的所知所想。德尔芬所做出的努力,是为了让自己更加心安,而不是对于劳莲的爱。德尔芬之前对劳莲的照顾,既是一种博大的母性关怀,更是对于自己抛弃私生女儿后愧疚心理的自我补偿。
不仅是德尔芬,哈里看到劳莲发现骨灰盒,竟然“几乎从未用如此暴躁和恼怒的口气对她说过话”,他也曾“一想到将会有这么多的繁杂的家务事他怎么也就受不了,他有写作的事儿要做,他要我去堕胎”。哈里甚至把自己的感受与前途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我们不能否认他对于劳莲的爱,但人性的自私却是谁也逃不掉的。同时,艾琳车开得太快,“没有把婴儿固定好,从筐里摔了出去”。倘若筐里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哪个母亲不会确保万无一失呢?此外,德尔芬告诉劳莲自己的猜测之后,劳莲“为了自己的安全和舒适,把属于自己隐私和感情方面的事情也都泄露出去了”。
这个故事将人性中的弱点暴露到了极致:利己,自私,堂而皇之的虚伪。文本最后,劳莲“恨死了这些蒺藜,想用双手对着打,也想大喊大叫,可是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仅仅是坐着不动并耐心等待”。劳莲等待的是什么呢?是令她信服的真相,是真诚与美好,更是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总之,这部作品内涵丰厚,阐释空间巨大,焕发着恒久的文学价值和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