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现实主义的崇高性
——评高海涛的《英格兰流年》
2019-07-12辽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沈阳110031
⊙李 帅 [辽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沈阳 110031 ]
一本书读完,仍然萦绕于脑海挥之不去的东西,就是这本书的内核。合上《英格兰流年》,涌现出的是这样几句诗,是纳兰性德的“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的地域独特性和文化自信,是马雅可夫斯基的“我要用脚踏住,自己的歌喉”的改变命运的气概,是叶芝的“一切都变了,一种可怕的美已经诞生”的对超越苦难的赞叹,是艾略特的“四月是最残忍的一个月,因为荒地上长着丁香”的荒原里的面对即将遭受摧残而与生俱来的倔强的颂扬和同情,是毕肖普的“如果你不能改变你的诗篇,你的一切也将不能改变”的审美判断。这几句诗既是对这本散文集所体现的美学品位和精神旨归的最佳概括,也是作者对自己的丰富的人生经历的提炼和升华。也许正如王充闾所言,“高海涛的散文风格是鲜见的,可谓独具气象,中国传统美学的精神,英美现代美学的风韵,以及俄罗斯崇高美学的境界,于此融会整一,在世界文化与乡土记忆之间,传承中西合璧的人文价值,并显示了一种创新的品质”。而将这“繁复性与包容性”融会整一的创新的品质,就是筑基于真情实感之上的散文现实主义的崇高性。
一、散文现实主义的崇高性是对地域与历史苦难的超越
我们所说的散文现实主义指的是散文创作的一种手法,以散文的文体精确细腻地按照生活的本来样式描写生活,力求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的现实主义。高海涛散文中的典型环境就是辽西,典型人物就是他自己、海芳姐、三姐、四姐、荷马哥、好友Y、同事江威、刘国军……而高海涛散文所体现的现实主义风格的崇高性是一种悖论和张力,它是一种现实之上的超出,更是对地域与历史苦难的超越。在康德的指意实践中,崇高是一种充满热忱的激情,“每种具有英勇性质的激情(也就是激发我们意识到自己克服一切阻力的力量的激情),都是在审美上是崇高的”,它在本质上是直面现实而又战胜现实的一种超越。他的散文风格不是梁实秋的情趣,也不是林语堂的恬淡,而是客观现实受阻之后主观上喷薄而出的崇高之力。
在《英格兰流年》中,乡愁有两种指向:一种是对流浪的向往,童年会因为没有见过金黄的水稻而泪流满面、义愤填膺,充满了对人的一种被抛性的存在的无奈,读到诗歌中的英格兰会充满向往性的乡愁;一种是成年之后故乡反而成为他乡的对故乡的怀念与依恋,那种充满记忆与温情的情绪和情感不由自主地流淌在文字中。《英格兰流年》实则是辽西的流年,一月的辽西是薄如轻纱的霜、二月的辽西没有花只有姐姐们归家的热气腾腾、三月的辽西是有兔子陪伴的乐趣、四月的辽西是因为清明雪而磕破了头的父亲、五月的辽西是累得直不起腰来的农忙假、六月的辽西是暗恋着的女孩立夏、七月的辽西是父亲和五叔的修辞学、八月的辽西是花事正繁的田野地头、九月的辽西属于候鸟、十月的辽西属于花中之鹰向日葵、十一月的辽西属于蛐蛐、十二月的辽西属于风雪——是世界性视域的参照之下有了独特地方文化内涵的辽西。一年四季十二个月的流年光景、季节更迭、时光流逝,留下的记忆是人文图景,人的踪迹在时光与地域中自由穿梭。辽西是他充满感恩和饱含深情的自由之地。辽西给了他苦难,也给了他超越苦难的力量和勇气,辽西是他的灵魂之乡,也是他的精神之源。他承载着辽西的厚重和历史,也肩负着辽西的责任和重担。
散文现实主义属于记忆,记忆源于作者切身的经历与体验,它的崇高性体现在将个人记忆上升为文化记忆和审美反思。它是《故园白羽》中对辽西文化历史的追溯,是《苏联歌曲》中的特殊记忆,是《记恋列维坦》和《寻找男孩克拉克》中的自我超越和成长,是《父亲的菜园,母亲的花园》的双重精神原乡,是《三姐九歌》和《四姐在天边》中的对亲人的思念。这种记忆无疑有着厚重的时空感,既有着向上、向善的崇高,也有着向下、向大地生长的坚守与定力,正如三姐的革命情怀闪耀着亮晶晶的时代感怀,而四姐遍体鳞伤在人间四月天的离世如同“大杨树在披头散发地歌唱”,她就是荒地上长着的丁香,只有丁香才能阐释四月的“残忍”,才是诗歌《丑姐姐》和《神话学》的最佳注解。四姐的叙事就是民间文学中孟姜女的叙事,孟姜女的叙事也是荷马哥的叙事,也是散文现实主义风格的叙事,更是故乡叙事与童年叙事。散文的现实主义是真实的记忆,记忆中的空间地理位置已然超越真实空间的地域,而是笼罩着怀旧与乡愁氛围的情怀,是故乡的记忆,也是改变命运的气概与勇气;是与大自然的对话和依恋,那种被故乡和大自然所激发的某种灵感,转化成文字的书写和表达。于是,阅读文字中,这些对大自然和故乡的体验和情怀就不由自主地如小溪般流淌进读者的心里,转化为一种诗意的哲理。
二、散文现实主义的崇高性是一种诗意的哲理
散文是情绪情感的流露,也是一种记忆,更是一种情怀。与先秦诸子散文不同,中国现代散文的诞生源自五四白话文代替文言文成为新的语言表述系统和规范,其背后动因乃是人的解放思潮下人的个性的解放与个人价值的凸显。唐诗宋词元曲是余味曲包的情感,是被框在传统规范内的审美表达,但现代散文却是情感的缓慢释放与绵延,是记忆的吟唱。好的散文必定是超越时空之外而又进入限定时空之中的,正如情感的结构,二者的异质同构使情感有了散文的韵律,使散文有了情感的律动,是创作主体的自我暴露。在此意义上,散文是一种对话,是主体间性的美学,是情感的溢出,也是流动。所以,《英格兰流年》敞开了青葱翠绿、郁郁葱葱的心灵空间,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的情怀,还表现出一种诗意的哲理。
散文也是一种很危险的文体,裹挟着情怀、记忆以及需要隐藏的记忆,于是有了诗意和意象,于时空的贯通和联想、认知和顿悟、感性直观和理性思考中,升华为哲理。散文的哲理是诗意的,它包孕在消解了时间和空间之后的意象,比如《英格兰流年》中的四月、白羽、芭蕉、桃花、风云以及青铜雨,或者流浪者、西方美人、葡萄酒以及烟斗,这样的意象拉伸了语词的含义,包孕着一种可怕的美,一种子弹穿越身体却已被治愈的、劫后余生的、惊心动魄的美,这种可怕的美不全属于列维坦的《索科尼基公园的秋日》,而是属于情怀、气概与思绪,或者是一种崇高的哲理。哲理的崇高性表明它不但富有智慧,同时还有自由、平等、公正、法治的信念。这种哲理属于雨的哲理。如果我们需要用诗歌来表达一种哲理,那一定是因为“言不尽意”,即使散文的语言也无法说清楚道明白的深刻寓意。
与唯美主义散文追求“纯粹的柔和,纯粹的美丽”不同,高海涛散文是现实主义风格的平铺直叙。尽管他以诗歌贯穿全书,但他的叙事是朴实、真诚的,以乡村生活、异域求学生活和工作生涯作为整体背景,在艺术手法上通过某一意象作为整合勾连起各个生活阶段的体验和接触过的人物。高海涛散文有着史铁生的诚实,但史铁生的散文更像是贝多芬的《命运》,而且史铁生散文的哲理是借助哲学的逻辑演绎攀升上去,而高海涛散文一般借助诗歌凝练的寓意成为“点睛之笔”。因此,这本散文集的最大特色是它几乎是由诗歌贯穿和组织的,整本书当中,几乎每一页都有若干句诗,也许是作者本身就热爱诗词,同时也从事英文诗的翻译工作吧。单以《青铜雨》为例,中国诗词如“留得残荷听雨声”“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数点雨入酒,满襟香在风”“清明时节家家雨”“月朦胧,鸟朦胧,帘卷海棠红”“沾衣欲湿杏花雨”“燕子桃花三月雨”“黄叶空山僧舍雨”“一帆暝色鸥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雨打梨花深闭门”“皇天久不雨,既雨晴亦佳”;欧美诗歌如“雨的土著就是雨人”“一场来自落日的青铜雨标出/夏天的死亡,那时间忍耐它”“任何人,甚至是雨,都不会有一双那样的小手”“如果我被召唤,去创造一种宗教,我将用水去创造”“都说南加州不下雨,南加州从来不下雨,噢姑娘,你可知道?从来不下雨,却下倾盆雨”。《青铜雨》中雨是有生命的,它有色泽、光彩,也有思想和哲理。雨的思想是一种很奇异的思想,一种生存一种渴望,又是一种乡愁一种向往,关于公平与正义、善良与美好、平等与自由的乌托邦。雨的思想来自辽西的干旱缺雨,所以关于雨的形态,有青铜雨、海豚雨(马莲筒子雨、鞭杆子雨)、鸥边雨、鼠边雨,以及“雨也有父亲吗”“雨人”“雨王”的隐喻;雨是资源,所以爱雨惜雨、盼雨等雨,“我在这里/一个坐在旱季的老人,被一个孩子观望,在等待一场雨”。雨的哲理来自在美国接受的教育,雨是公平的,“既会落在小人头上,也会落在君子头上”;雨是辩证的,缺雨干旱,雨多洪涝,“如果某党派曾经从雨中受过益,那么当反对派以干旱为由攻击它,它就不必惊讶”;雨还是幸福的共同体。同雨一样品之不尽的意象还有太阳狮的哲理,以及《西方美人之思》中冰葡萄酒所赋予的贫瘠、荒寒土地的尊严的哲理。
形散而神不散是散文的文体特征,散文集《英格兰流年》之“神”就是对地域与历史苦难的超越、一种诗意的哲理表达、一种“六经注我”的主体性,这就是散文现实主义的崇高性。
①②③④ ⑤⑧ 高海涛:《英格兰流年》,大连出版社2015年版,第51页,第57页,第98页,第35页,第257页,第141页。
⑥ 李掖平:《自我生命的真诚检视——读散文集〈英格兰流年〉》,《光明日报》2016年6月27日,第013版。
⑦ 〔德〕康德:《判断力批判》,邓晓芒译,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