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说到电影,《流浪地球》变了多少
2019-07-12北京王卫英河北徐彦利
北京 王卫英 河北 徐彦利
2019年2月,电影《流浪地球》以疯狂席卷的态势红遍祖国大江南北,中国科幻电影第一次以强烈震撼的形式出现在观众面前,由此引发的欢呼和热议绵绵不绝,极大地刺激了国人的神经。我们忽然惊讶地意识到,中国科幻电影追赶美国科幻大片的时代终于到来了。那么,从小说到电影,《流浪地球》到底变了多少?文本与影视的差异有多大?而这种差异背后又突显了作者与编剧怎样不同的侧重呢?
灾难背景:从氦闪到木星引力
在灾难背景的设置上,小说和电影有很大不同。小说中的灾难较为复杂全面,引发人类制定流浪地球计划的原因及开始流浪后引发的一连串衍生灾难均有涉及。灾难焦点是太阳即将发生的氦闪。三个世纪前,太阳内部氢转化成氦的速度突然加快,氦元素聚变会很快传遍整个太阳内部,导致氦闪爆炸,地球会因此瞬间汽化消亡,这一灭顶之灾将在四百年内发生,而现在已过了三百八十年。这就意味着氦闪这一巨大威胁随时都可能发生。
人们为了应付这一灾难,给地球装上了一万两千台发动机,分布在亚洲和美洲大陆的各个平原上,用发动机产生的切线推力分量刹住地球自转。之后再全功率开动发动机,使地球加速到逃逸速度,飞出太阳系,飞向离地球最近的恒星——人马座比邻星,然后在中途使地球重新自转,调转发动机方向,减速泊入比邻星轨道,成为这颗恒星的卫星。在地球即将离开太阳时,人们要面对离太阳越来越远的酷寒,忍受发动机高速转动产生的酷热,和随时可能发生的氦闪,以及地下城岩浆的渗入。生命随时随地都可能灰飞烟灭,死亡的威胁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时时悬在头上。
全篇对木星的描述所占篇幅并不大。木星是地球体积的1300倍,覆盖它的云层中饱含沸腾的液氢和液氦,这样大的漩涡可以吞下整个地球。而木星产生的引力潮汐横扫了整个大陆,它的巨大引力把地球加速甩向外太空。之后,地球达到了逃逸速度,向外太空飞去,流浪地球时代开始了。小说在这里并未出现什么情节与冲突,只是以平铺直叙的态度一带而过。
与小说中宏大的太阳氦闪威胁不同,电影《流浪地球》从小说中截取了木星引力这一并未仔细描写的灾难,予以强调放大,侧重地球流浪开始后的时间,它甚至全程没有提到氦闪一词。在灾难背景设置上,如果说小说是全集,电影则是一个不大的子集,二者是包含与被包含的关系。
电影重点描述地球进入流浪并越来越靠近木星,此时木星对地球的引力激增,不断将地球拽向自己,使地球与原定路线偏离。恰恰又有地震发生,使得越来越多的“行星发动机”停转,以致地球推动力不足,赤道上的转向力全部丧失。人类不仅要迅速修复众多发动机,使其恢复正常运转,另一方面,更要想方设法使地球摆脱木星强大的吸引力,挣脱木星的吸引,否则三十七小时后,地球将与木星相撞,人类文明将彻底终结。
两个不同的灾难背景可以看出,小说更倾向于宇宙灾变、地球运行、人类策略的全方位描述,而电影则选取了灾难片段及相应的人为措施,怎样将地球推离木星进入预定航道。毋庸置疑,电影的灾难背景设置更利于故事的产生、冲突的集中和叙述的方便,在两小时左右的电影中不易汇集太多的时空背景,而要限定在某时、某地发生在某人身上的情节。文本可以面面俱到,描绘纷纭复杂的人与事,影视则需要场次清晰,时空明确,以人物为主线。
主题:从死亡到希望
小说的主题可以用文中出现的一个谜语来表示。“你在平原上走着走着,突然迎面遇到一堵墙,这墙向上无限高,向下无限深,向左无限远,向右无限远,这墙是什么?”谜语的答案是死亡。与此相应,在不长的小说中的“死亡”一词先后出现过七次。生活在流浪地球时代,“我”不断经历着各种生离死别,身边的人不断离开,死亡成了家常便饭。同学灵儿和阿东去地面旅行,再也没有回来;爷爷贸然去地面淋雨,忽略发动机产生的酷热,以至烫伤感染,最终死亡;岩浆涌入地下城时,妈妈没来得及逃出来被上千度高温夺去生命;父亲驾驶微型飞船清除地球航线上的小行星,最终小行星碎片击中飞船,父亲瞬间汽化死亡;有人因极度害怕便要在机舱开枪自杀;“我”的妻子加代子怀疑氦闪的可能性,于是拿起武器加入反联合政府的叛乱,最终在战争中死亡;联合政府官员与支持他们的士兵被叛军拿走密封服上加热用的核能电池,被活活冻死。
天灾、人祸使死亡像病毒一样不断被传播扩散,人们对于死亡的恐惧压倒了一切。因为害怕死亡,人们放弃了艺术、哲学、宗教,更加关注实用的理工科;因为害怕死亡,“我”连地面也不敢去;因为害怕死亡,政府严格控制着人口数量;因为害怕死亡,妈妈连父亲的出轨都不再理会。小说贯穿着对于人类未来命运的忧虑,“啊,地球,我的流浪地球”作为人类痛失家园、无处安身的主旋律回荡在整部小说中,诗一般的语言刻画出人类的忧伤、无奈、战栗与恐惧。人类如孤儿般站在天地之间,漂泊在宇宙的黑暗丛林中,不可把握自己的命运,随时会被来自任意方向的暗箭射穿。
电影中虽然也出现了多次死亡,但希望却战胜了死亡主题,表现出更加积极乐观的一面。对希望的向往使学生富有情感色彩地大声朗读朱自清的《春》,似乎暗示人类的春天一定会到来;因为希望,韩子昂嘱咐外孙照顾好妹妹,好好活下去;因为希望,刘培强舍身引爆木星,把美好的未来留给儿子留给人类;因为希望,韩朵朵孤注一掷地向全球发布求救信号,而没有坐以待毙。也因为这些人的希望,才最终摆脱灾难,获得自我拯救。
小说体现了作者刘慈欣对于宇宙法则的理性认知,这种认知的背后凝结着深刻的悲剧性内涵,其悲剧性首先体现在人类的处境上。人虽自认为是万物灵长,但身处宇宙之中,却渺小卑微,自然界的一个喷嚏都能轻易将之置于死地,氦闪危机只是宇宙的自然变化,但对人类而言却不啻于灭绝性打击。其次,悲剧性体现在人的生命有限,几十年的岁月对于地球、宇宙而言无非昙花一现,人物无论遭遇、能力、性格如何,即使能够侥幸逃脱氦闪,也逃脱不了生命有涯的结局。第三,悲剧性体现在人类认知的局限上。在几十年有涯的生命中,人类拼命探索未知世界,并自认为掌握了自然规律及许多宇宙真理,然而事实上并不知道依然处于蒙昧之中。那些自认为找到证据可以证明氦闪不会发生的叛军,最终哑然。在宇宙中没有温情与体恤,没有仁爱与帮助,只有弱肉强食适者生存的铁律。因此不要寄希望于任何外界的帮助。如同加代子对“我”所说的:“流浪地球在宇宙中是叫不到救援的。”
电影则将希望作为了主题,这与电影的强大的社会功能相关。它是一种现实宣传,需要与当下的社会结合,凝聚人心,有鲜明的价值导向,因此大大剔除了小说的悲剧性,使观众感到未来的召唤与明日的可期。观众可以从任意角落看到这种希望的存在。韩子昂的女儿虽然病逝,但他所救下的女婴却延续了女儿的生命,成为他的精神支柱与慰藉;刘培强虽然牺牲了,但换得了儿子的理解及地球的安全,人类终于从木星的引力下挣脱而出,避免了相撞的灾难;主人公刘启经历了多次严峻考验,不仅没有死去,还成为和姥爷一样的驾驶员,为流浪地球的正常运转尽着自己的绵薄之力;韩朵朵的召唤获得多方救助,与大家一起面对困难,战胜困难。这些,都体现出电影与小说的不同侧重,部分回避了惨烈严酷的场面,为观众点燃了希望。从现实结果来看,主题的改变获得了观众的普遍认可,当观众欣赏完影片从影院走出之后,会相信无论面临任何灾难,人类的智慧与团结都是行之有效的,它们足以使人类达到最高程度的自救,并永远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
矛盾冲突:从“人在灾难中”到“灾难中的人”
小说《流浪地球》的矛盾冲突主要集中在人与自然、宇宙的关系上。人在宇宙中的处境、自我定位、与外星球的关系等,更在意人与科技、遥远外界等方面的描述,而不是人类内部的关系。宇宙灾难是小说成立及发展线索的关键,剔除这一前提后小说将不再成立。因此,灾难的发生、发展、后果是其关注的焦点和主要矛盾,其余矛盾均是这一矛盾的附属品,所有人物无非是一枚体现灾难的棋子。换句话说,小说重视的是人在灾难中如何自处,在这里,灾难是中心词,而人则是切入点。
小说中的人物形形色色,写到了学生、教师、青年、政府官员、军人等,每个人因面对灾难而遭到了不同程度的人性异化。飞船派的人主张抛弃地球乘坐飞船离去,持这一观点的学生阿东声称要把所有地球派扔到海里去,哪怕自己的老师也是地球派;“我”与加代子的婚姻并非因为爱情,而只是面对灾难时的恐惧,需要他人的陪伴与相互取暖,倘使彼时彼刻我遇到的不是加代子而是另外的女人,我依然会和她结婚;“我”的妻子加代子因怀疑氦闪发生的可能性与“我”分道扬镳,狠心抛弃了孩子和家庭,并最终叛乱阵亡。一切的一切都以面对灾难为前提,倘若这一灾难消解,所有人物的言行将完全不同。
小说作者刘慈欣明确表示他对“文学是人学”观点的否定,认为这一论断并不符合科幻文学的本质。其随笔《超越自恋——科幻给文学的机会》一文中,对科幻文学这样描述:
文学是人学,已经成了一句近乎法律的准则,一篇没有人性的小说是不能被接受的。但科幻却倒向了后者,人性不再是这种新兴文学的灵魂……科幻文学的语境不是人文的,而是冰冷冷的理智和逻辑……在内向的、宅的文学存在的同时,能不能并存一个外向的、反映人和大自然关系的文学?能不能用文学去接触一些比人性更宏大的东西?
可以看出,作者心目中的科幻并非以书写人性为根本目的,所有对人的描述无非为了借以反映人与自然或宇宙的关系。在谈到《三体》时,他甚至认为其中的人物叶文洁换成男性也无不可,作者并不关注这一人物本身,而只是借用这一叙述角度反映人与自然的关系而已。
与此相反,电影则淋漓尽致地反映了“文学是人学”的理念。它聚焦于人物身上,人物关系的纠葛被无数倍放大了。韩子昂对女儿的怀念,刘启对父亲的怨恨和后来的理解,刘培强对儿子的亏欠与支持,韩朵朵对爷爷的依恋,刚子、王磊等人舍弃自己保护他人的仁爱之心,错综复杂,互相缠绕,像巨树的根无法一一理清,体现了对人与人之间复杂纠结的关系。“文学是人学”这一19世纪关于文学的最大命题被电影延续了,所有描述都以此为辐射源发散开去,电影中,人是中心词,灾难则是远处的背景。可以说电影《流浪地球》与主流文学是接轨的,而小说则更多体现了科幻这一类型文学的本质。
电影虽以流浪地球为叙述背景,但更多描述了人在这一大背景下有着怎样的生活面貌和精神面貌,更加关注生活巨变下的人物,人物负载着情节,情节又成为吸引观众的有效手段。因此,人情、人性、人的行为等成为矛盾的焦点。在这一思想统摄下,观众可以更清晰地感知到特殊环境中人的本性。
从小说的哀伤格调到电影的视觉震撼,《流浪地球》已改变了最初的模样,几乎可以说,除了借鉴“带着地球去流浪”这一科幻创意外,电影基本采用了全新的叙述视角、人物造型、性格设计和矛盾冲突。目前看来,这种改编获得了观众的普遍认可,上映以来收到了骄人的票房成绩,但也不得不说,从理论高度、科学性及内涵方面而言,小说则更胜一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