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周公之琴舞》新解
2019-07-11王福利
王福利
摘 要:清华简《周公之琴舞》隶属雅舞之庙祭乐,为成王朝的史官、乐官及鲁公为祭祀周公而作。“琴舞”之称与祭祀周公时为季夏、古乐八音与四时八风的对应密切相关。禘祭大乐由“降神”和“正乐”两部分组成,庙祭乐舞“迎神”所奏曲、辞皆同,以及“九成”乐章声调系统的具体应用,为正确解读《周公之琴舞》前后两部分内容提供了文献依据。“降神”“皆不过金奏升歌一二节”,则说明了“元纳启”四句歌辞的完整性,该部分出现的“琴舞九絉”是指配合大祝、鲁公及众助祭者九献之礼所作的九成乐曲演奏,词同“升歌”。“正乐”部分的“九启”“九乱”亦合而为“琴舞九絉”,其所对应者为祭祀人鬼所特具的《九德之歌》《九韶之舞》。
关键词:清华简;《周公之琴舞》;庙祭;降神;正乐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0751(2019)05-0145-10
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经李学勤、李守奎先生整理介绍后,已引起学界较大关注。吴万钟、姚小鸥、赵敏俐、江林昌、方建军等学者发表有重要论述文字,对文献释读、阐发具有开拓之功和启发意义。但目前的研究对于该简的一些最基本问题,如《周公之琴舞》究竟为何种性质之乐舞、作者是谁、为谁为何而作、表演者是谁、表演内容和方式如何此等,或未见关注,或释读有误。今笔者结合简文所涉仪式功能、文本含义、结构形式、辞乐关系及礼乐典制等,再作讨论解析,祈望对诸多问题的解决有所补益。不当之处,亦望得到方家指点。
一、《周公之琴舞》的舞颂对象及作者问题
大家认识到,简文的涂改迹象表明“周公之琴舞”又称“周公之颂志(诗)”的可能性很大。①两者或即同一概念,它们的同时出现与互用,揭示了先秦时期诗乐舞三位一体的颂诗原貌。题名不同正反映了诗篇的部分特征:称其为“琴舞”,着重表明其伴奏乐器为“琴”;称其为“颂诗”,重在言其舞容。②我们认为,两种称谓皆含一中心意涵——“舞”(颂)。舞颂的对象自然是“周公”。与《鲁颂》四篇皆为歌颂在世的僖公不同,周、商二《颂》不是告成功于神明就是祭祀祖先的在天之灵。③《鲁颂》皆文公时史官“克”所作。④而“《周颂》乐章大多用于宗庙祭祀,多数是贵族创作,有的可能出于宫廷史官、乐官之手”⑤。《周公之琴舞》也应是为祭祀周公而作,歌诗作者当为成王朝的贵族、史官,或代周公治理封地的鲁公等人共同完成,乐舞编制及实施则由乐官、乐师所为。当然,成王亦有参与的可能。这和《商颂》“渐出于商族统治者巫祝集团”相似,且《商颂》后“由殷太师少师传入周室”。⑥
作为祭祀礼仪“歌舞剧”的《周公之琴舞》,其中的“周公”“成王”均应由扮演者所为,而非周公、成王本人。简文实乃乐舞活动的总体记录,《周公之颂志》中的“志”,整理者标注为“诗”之异体,恐未为安。此“志”当通“识”,即今“记”的意思。《周公之颂志》应是巫史、乐师等对歌诗乐舞所作的志记,亦绝非周公本人所为。否则,题目上就不会出现“周公”称谓了。“成王”之称与此类同。可见,将原文标点为“周公作多士儆毖”或“周公作多士儆毖琴舞九絉”、“成王作儆毖”或“成王作儆毖琴舞九絉”,或主张“琴舞”乃周公与成王合作,或认为似可称之为“《成王之琴舞》”⑦,或认为简文“应该包括两组诗,第一组为‘周公之诗,只残存半首,缺失八首半,第二组应为‘成王之诗,保存完整”等做法或观点⑧,皆是不够恰切的,有些观点显然是不能成立的。
二、《周公之琴舞》之性质、举行时地、命名缘由及产生背景
从性质上看,《周公之琴舞》属于雅舞。所谓雅舞,乃是指郊、庙、朝、飨所奏之文武二舞。⑨其中郊、庙为祭祀乐舞,朝会、宴飨为典礼宴会乐舞。前两种敬礼天地、人鬼,后两者礼乐现实之人。《周公之琴舞》显然为庙祭乐舞,而非“专供嗣王即位一类典礼时演奏的乐章”⑩。乐舞实乃周公卒后,上天降下灾祸,成王感悟,授命其封地鲁可用“天子礼乐”“以褒周公之德”时完成。B11史载:
周公卒后,秋未获,暴风雷,禾尽偃,大木尽拔。周国大恐。成王与大夫朝服以开金縢书,王乃得周公所自以为功代武王之说……成王执书以泣,曰:“……昔周公勤劳王家,惟予幼人弗及知。今天动威以彰周公之德,惟朕小子其迎,我国家礼亦宜之。”……岁则大孰。于是成王乃命鲁得郊,祭文王。鲁有天子礼乐者,以褒周公之德也。B12
《礼记·明堂位》亦载:“武王崩,成王幼弱,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七年,致政于成王。成王以周公为有勋劳于天下,是以封周公于曲阜……命鲁公世世祀周公以天子之礼乐。”就其祭祀时令及乐舞,则曰:“季夏六月,以禘礼祀周公于大庙……升歌《清庙》,下管《象》,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积,裼而舞《大夏》。”且兼东夷、南蛮之乐,意在“广鲁于天下”。B13关于鲁用天子礼乐之意涵,《礼记·祭统》说:“昔者周公旦有勋劳于天下,周公既没,成王、康王追念周公之所以勋劳者,而欲尊鲁,故赐之以重祭。外祭则郊、社是也,内祭则大尝、禘是也。夫大尝、禘,升歌《清庙》,下而管《象》,朱干玉戚以舞《大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乐也,康周公,故以赐鲁也。子孙纂之,至于今不废,所以明周公之德,而又以重其国也。”B14这些皆说明了禘祭周公乐舞产生于周公没后,以及赐鲁以天子礼乐之缘故。事实上,此类礼乐早在武王时即已定型,延至周公、成王世方奏之于庙而已。《毛诗正义》云:“《维清》诗者,奏《象舞》之歌乐也。谓文王时有击刺之法,武王作乐,象而为舞,号其乐曰《象舞》。至周公、成王之时,用而奏之于庙……春秋之世,季札觀乐,见舞《象》,是后于成王之世犹尚奏之。”B15季札观乐在襄公二十九年(前544),其时已是《诗》三百成型的阶段。B16由此亦可见,诗家传本之“诗”与乐家传本之“诗”或系两种范式。
史载周公薨,“成王葬于毕”B17。《孟子》赵岐注:“毕,文王墓,近于丰、镐之地。”禘祭周公在每年季夏、鲁之大庙举行。礼乐八音与四季时令相对应,乃“琴舞”得名之主因。《礼记·明堂位》明云成王命鲁世世于“季夏六月”“以天子之礼”祭周公。八音中,琴所对应者即为夏至。《左传·隐公五年》“夫舞所以节八音而行八风”,八音中“丝”为“琴、瑟”;而八方之风者,服虔以为八卦之风:离音丝,其风景。《易纬·通卦验》云:夏至,景风至。沈氏引《乐纬》云:离主夏至,乐用弦。B18“离”者何?其“音丝”,“主夏至,乐用弦”,与“琴舞”何干?《尔雅注疏·释乐》:“大琴谓之离。”释曰:“琴之大者别名离也。孙叔然云:‘音多变,声流离也。”B19要之,主夏至之乐者为“大琴”。古帝王祭祀大乐,升歌《清庙》即用大琴、大瑟,而配之以鼓。《尚书大传》:“古者帝王升歌《清庙》之乐,大琴练弦达越,大瑟朱弦达越,以韦为鼓……《清庙》升歌者,歌先人之功烈德泽也。”B20可见,季夏六月祭周公以琴舞,是天经地义的,“琴舞”之得名顺理成章。
因早期文献不见“琴舞”之名,故有学者引《周礼·春官宗伯》“乐师掌国学之政,以教国子小舞。凡舞,有帗舞,有羽舞,有皇舞,有旄舞,有干舞,有人舞”的记载分析道,“在如此众多舞名中,唯独不见‘琴舞。《周颂·有瞽》和《商颂·那》描述当时歌舞音乐盛况,也没有提到‘琴”,因而认为“商周时代的乐舞表演不必一定用琴”;复又引其中“凡乐……云和之琴瑟,《云门》之舞”“空桑之琴瑟,《咸池》之舞”与“龙门之琴瑟,九德之歌,《九韶》之舞”云云,认为“这说明,在某些重大歌舞仪式表演之中,琴又是其中主要的乐器……这说明,‘琴舞的命名在这里是有特殊意义的”。B21此等误解是因对相关事项类例不清所致。可见,对古书细读辨析、恰切判断确非易事。总体上说,郊、庙、朝、飨皆强调堂上、堂下乐舞“八音克谐,无相夺伦”。B22琴瑟乃堂上必备之器,不可或缺。《礼记·礼运》:“故玄酒在室……列其琴、瑟、管、磬、钟、鼓,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正义》:“‘列其琴瑟者,琴瑟在堂而登歌。故《书》云‘搏拊琴瑟以咏是也。”B23《晋书·乐志》曾引太常贺循的话说:“宫悬在庭,琴瑟在堂,八音迭奏,雅乐并作,登歌下管,各有常咏,周人之旧也。”B24季夏禘祭周公,琴更是“贯众乐之长,统大雅之尊”的主导性乐器。《礼记·乐记》载子夏语曰:“天下大定,然后正六律,和五声,弦歌《诗·颂》,此之谓德音,德音之谓乐。”《正义》所言“弦歌《诗·颂》者,谓以琴瑟之弦,歌此《诗·颂》也”B25说的也是这个意思。那么,为何《周礼·春官宗伯》中提到那么多舞名,却无“琴舞”呢?因为那段文字的前提说得很清楚,所谓“帗舞、羽舞、皇舞、旄舞、干舞、人舞”,乃“乐师掌国学之政”者用以教导国子的六“小舞”,它们基本上是以道具命名的。不见“琴舞”之称,亦属自然!与之相对的是“大舞”,乃由“大司乐”执教。《周礼·春官·大司乐》:“以乐舞教国子舞《云门》,《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疏曰:“此大司乐所教是大舞,乐师所教者是小舞。”B26明代朱载堉《乐律全书》载:“小舞有别于大舞,不须按舞佾规定,一人也可舞……故名小舞。”《大司乐》中所说“乐舞”,统指周存六代之乐,于周仅提及《大武》,乃周公在世时所创。其中不见“琴舞”之名,亦不足怪。
“八音克谐,无相夺伦”乃古乐之理想境界,郊庙、朝飨其文、武二舞是有先后区分的。《新唐书·礼乐志》:“揖让得天下,则先奏文舞;征伐得天下,则先奏武舞。”“各尚其德也”。上古遗留下来的文舞有黄帝之《云门》,尧之《大咸》,舜之《大韶》,禹之《大夏》;武舞有殷商之《大濩》,周之《大武》。“至秦唯余《韶》《武》。汉魏已后,咸有改革。然其所用,文武二舞而已,名虽不同,不变其舞。故《古今乐录》曰:‘自周以来,唯改其辞,示不相袭,未有变其舞者也。”B27这表明,周及以后各朝,虽歌诗辞章有变,而二舞曲节不异。郑樵说:“古乐甚希而文武二舞犹传于后世,良由有节而无辞,不为义说家所惑,故得全。”B28周禘周公于大庙,“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积,裼而舞《大夏》”,先武后文。孙诒让释曰“所以舞《大武》、《大夏》者,止欲备其文武二舞耳……夏以文受,周以武功,所以兼之”,又辨析说“据襄二十九年《左传》,则鲁有《韶》《夏》《濩》《武》四大舞,而禘用盛乐,止舞《武》、《夏》,是知天子三禘亦止用文武二舞,不容更有增益”B29。
从不同类别诗乐产生时间看,周风、雅之诗于文王、武王之世所有;颂之乐舞则自周公制礼作乐始兴。《毛诗·诗谱序》:“文、武之德,光熙前绪……其时《诗》,风有《周南》、《召南》,雅有《鹿鸣》、《文王》之属。及成王,周公致大平,制礼作乐,而有颂声兴焉,盛之至也。”B30《史记》太史公曰:“成王作颂,推己惩艾,悲彼家难……传曰:‘治定功成,礼乐乃兴。”B31《毛诗·周颂谱》《正义》:“所以周公之时还得自颂者,以周公摄政,归功成王,歌其先人之功,事由不涉于己,故得自为。”B32如前《尚书大传》所言,颂亦有“颂歌”之意。B33周公时所作诸颂,皆颂歌先人之功,并不及周公本人。这至少可说明两个问题:一可再次说明《周公之琴舞》绝非周公所作;二可间接说明周公去世后,成王朝为何会以《周公之琴舞》(《周公之颂》)来祭祀周公。
三、从古武舞组织特点、声辞关系看《周公之琴舞》之礼仪规制
比较可知,“《周公之琴舞》保留的是樂舞之诗的原貌”。颂,即舞容,“所谓‘舞容,即在集体祭祀活动时,巫祝卜史等主祭者都扮演成所祭神灵的形象容貌,类似于后世的图腾化妆舞,其目的在于取悦神灵,更好地与神灵沟通”B34。这既和我们所说乐舞中周公、成王均是扮演者所为的观点相吻合,也与《礼记·礼运》“故玄酒在室……修其祝、嘏,以降上神与其先祖”,及《正义》“‘修其祝、嘏者,祝,谓以主人之辞飨神。嘏,谓祝以尸之辞致福而嘏主人也”B35等记载相一致。陈戍国说:
周人祭先祖而设尸,此制承夏殷而袭之。《诗·大雅》的《凫鷖》、《既醉》有“公尸”。……这“公尸”是祭祖时设置的。祭礼设祝,实亦始于夏商而周人承用之。……《逸周书·克殷》有宗祝。《周官》有大祝、小祝、丧祝、甸祝等职;大祝“相尸礼”,小祝“送逆尸,沃尸盥”,应该可信。《礼记·郊特牲》:“诏祝于室,坐史于堂。”“尸,神像也。祝,诏命也。”并认为唐兰先生对相关鼎、簋等器物的认定,也可证明西周时确有作祝的官员。B36
在祭祀乐舞中,扮演者要充分表现出被祭者生前倍感荣耀之丰功伟绩,才可取悦神灵。周之《大武》及后代帝王登极后所制乐舞莫不如此。《毛诗·武》孔颖达疏曰:“《武》诗者,奏《大武》之乐歌也。谓周公摄政六年之时,象武王伐纣之事,作《大武》之乐既成,而于庙奏之……经之所陈,皆武王生时之功也。”B37《乐府诗集·舞曲歌辞》“雅舞”序引《乐记》曰:“乐者,象成者也。总干而山立,武王之事也。发扬蹈厉,太公之志也。武乱皆坐,周召之治也。《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强)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夹振之而(四)驷伐,盛威于中国也。分夹而进,事早济也,久立于缀,以待诸侯之至也。”B38这里较为全面形象地阐释了《大武》舞的结构形态,唐《七德舞》与之颇为相似。B39此类乐舞大都先有乐曲流传,后有舞图、舞谱及歌辞产生。这关涉礼乐声辞的关系问题。王小盾先生认为,古人制作歌曲无外乎两条路线:“其一是因辞造声的路线,或者说‘以文化乐的路线”;“其二是因声造辞的路线,或者说是‘以乐化文的路线”。上文提到的属于第二种情况。《诗大序疏》曰:“乐曲既定,规矩先成,后人作诗,谟摩旧法。”《宋书·乐志》表述为“因弦管金石,造哥以被之”;《乐府古题序》则曰“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由乐以定词,非选调以配乐”也。B40
古祭祀大乐悉由“降神”和“正乐”两部分组成,对于简文而言,“周公作多士儆毖琴舞九絉”云云,当为“降神”部分,“成王作儆毖”云云当为“正乐”部分。“降神”对应于《尚书》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的描述,“正乐”则对应于之后“虞宾在位,群后德让,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镛以间,鸟兽牄牄,《箫韶》九成,凤凰来仪”的表述。这也与郑玄释三禘相合:“先奏是乐以致其神……乃后合乐而祭之。”所谓“合乐”,即堂上、堂下歌乐合奏。孙诒让认为“亦谓讲肄其器调,谐协其音节”,与“《大胥》合舞合声,注释为‘等其进退曲折,使应节奏”意思相同。B41《仪礼·乡饮酒礼》郑玄注:“谓歌乐与众声俱作。”贾公彦疏:“谓堂上有歌、瑟,堂下有笙、磬,合奏此诗。”即如前引贺循之意。郑樵认为仲尼编《诗》正乐,即在于要完善礼乐之总体规制。B42宋代详定所议改朝会之仪时,便有批评“合乐在前、登哥在后,有违古义”之说。其朝会用乐之议改,可资参照。B43
由上可知,简文前一小部分是周公作“降神”出场,与之相应的是迎神乐舞和升歌。故其断句应为“周公作,多士儆毖,琴舞九絉。元纳启曰:‘无悔享君,罔坠其孝。享惟慆帀,孝惟型帀。”李守奎先生亦曾作此种推测。B44
“周公作”,是说降神伊始,“周公”(扮者或神主牌)入场。与“尸入”同义。尸,代指受祭之人。《诗·小雅·楚茨》“工祝致告:‘神具醉止,皇尸载起。鼓钟送尸,神保聿归”。《仪礼·士虞礼》“祝迎尸”。郑玄注:“尸,主也。孝子之祭,不见亲之形象,心无所系,立尸而主意焉。”B45汉代何休《公羊传·宣八年》注:“祭必有尸者,节神也。礼,天子以卿为尸,诸侯以大夫为尸,卿大夫以下以孙为尸。”B46《礼记·礼运》《正义》:“尸入室,乃作乐降神,故《大司乐》云‘凡乐,圜钟为宫,九变而降人鬼是也。”B47或问,简文何不书“尸作”而言“周公作”?这或与战国时祭仪取消用尸之法有关。唐代李华《卜论》云:“夫祭有尸,自虞夏商周不变。战国荡古法,祭无尸。”B48
“多士敬怭”之“多士”,是指众多助祭者。《诗·大雅·文王》:“济济多士,文王以宁。”《周颂·清庙》:“济济多士,秉文之德。”朱熹《诗集传》:“济济,众也。多士,与祭执事之人也。”B49
“敬怭”,整理者视同“儆毖”,或未为最佳选项。该词在降神、正乐中皆有出现,意在着力渲染“周公”“成王”出场时,既肃穆庄严又典雅隆重之气氛。《诗·小雅·宾之初筵》:“曰既醉止,威仪怭怭。”毛传:“怭怭,媟嫚也。”怭,三家诗作“佖”,“无威仪”之意。儆、怭合为一词,有严肃庄重、力戒轻佻之意,正与《周颂·清庙》前四句“於穆清庙,肃雝显相。济济多士,秉文之德”相似。毛传:“肃,敬;雍,和”,形容助祭者态度严肃而雍容,“显,明。指有明德。相,助。指助祭者”。B50《礼记·乐记》:“《诗》云:‘肃雍和鸣,先祖是听。夫肃肃,敬也。夫敬以和,何事不行?”B51故将“敬怭”理解同“肃雝”更为恰切。《尚书大传》:“歌之呼也曰‘於穆清庙。於者,叹之也;穆者,敬之也;清者,欲其在位者遍闻之也。故周公升歌文王之功烈德泽,苟在庙中,尝见文王者愀然如复见文王。故《书》曰‘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假,此之谓也。”B52《唐禅社首乐章》有“上帝临我,云胡肃邕”,《唐享惠昭太子庙乐章》有“宫臣展事,肃雍在列”,宋代司马光《瞻彼南山诗》有“自堂徂庭,上下肃雍,靡有不恭”。B53敬怭,亦同“敬慎”。《大雅·民劳》有“敬慎威仪,以近有德”,《大雅·抑》《鲁颂·駉》有“敬慎威仪,维民之则”。《墨子》:“诸侯传而语之曰:‘诸不敬慎祭祀者,鬼神之诛至若此其憯速也!”B54《毛诗·楚茨》:“济济跄跄,洁尔牛羊,以往烝尝。”注:“济济跄跄,言有容也。”笺:“有容,言威仪敬慎也。”疏:“毛以为,古之明王,其助祭之臣、大夫、士,其仪济济然、跄跄然,甚皆敬慎。”B55不仅祭祀,昏礼亦须如此。B56在儒者看来,温良、敬慎、礼节、歌乐,皆“仁”也。B57
从乐舞击节内容看,《周公之琴舞》“降神”也正印证了《礼记》“君子动其本,乐其象,然后治其飾。是故先鼓以警戒,三步以见方,再始以著往,复乱以饬归,奋疾而不拔,极幽而不隐”的记载。就此,孔颖达疏云:
“是故先鼓以敬戒”者,谓作武王伐纣《大武》之乐,欲奏之时,先击打其鼓声,以警戒于众也。“三步以见方”者,谓欲舞之时,必先行三步以见方,谓方将欲舞,积渐之意也。“再始以著往”者,谓作《大武》之乐,每曲一终,而更发始为之,凡再更发始,以著明往伐纣之时。初发始,为曲象十一年往观兵于盟津也;再度发始,为曲象十三年往伐纣也。“复乱以饬归”者,乱,治也。复谓舞曲终,舞者复其行位而整治,象武王伐纣既毕,整饬师旅而还归也。“奋疾而不拔”者,拔,疾也,谓舞者奋迅疾速,而不至大疾也……“极幽而不隐”者,谓歌者坐歌不动,是极幽静而声发起,是“不隐”也。B58
清代朱彬引王念孙注曰:“舞《武》乐,三步为一节者,以见伐道也。”引《广雅》曰:“乱,理也。”复引王念孙曰:“乐之终、诗之终有乱,皆理之义也。”B59
《礼记》子夏还曾说:“今夫古乐,进旅退旅,和正以广。弦、匏、笙、簧,会守拊、鼓,始奏以文,复乱以武,治乱以相,讯疾以雅。”郑氏曰:
旅犹俱也。俱进俱退,言其齐一也。……言众皆待击鼓乃作。《周礼·大师职》曰:
“大祭祀,帅瞽登歌,令奏击拊;下管播乐器,令奏鼓朄。”文,谓鼓也。武,谓金也。相,即拊也,亦以节乐。拊者,以韦为表,装之以穅,穅一名相,因以名焉。今齐人或谓穅为相。B60
清人孙希旦认为:
谓旅进旅退者,舞也。和正以广者,声也。弦,谓琴瑟,堂上之乐也。笙,堂下之乐也。……守犹待也。《大师》登歌,先击拊以令之,是堂上之乐必待拊而后作也。……堂下之乐必待鼓而后作也。始奏以文,谓乐始作之时,升歌《清庙》,以明文德也。乱,乐之终也。复乱以武,谓乐终合舞,舞《大武》以象武功也。《论语》曰:“《关雎》之乱。”彼谓合乐为乱,此谓合舞为乱,盖合乐合舞皆在乐之终也。治乱以相,谓正治合舞之时,击拊以令之也。登歌击拊,则凡令歌,皆先击拊;合舞之时,堂上亦歌诗以合之,故击拊以令之也。讯犹听也。讯疾以雅,谓舞者迅疾之时,舂雅以节之,所谓“奋疾而不拔”也。B61
郑玄和孙希旦的解释虽有不同,但他們都注意到了整个乐舞应有登歌、乐舞两大部分组成,所言降神时的肃穆敬慎,礼仪时乐器的使用、人员配合,堂上堂下之分判、合乐以及歌舞表演程式等,对全面研讨简文具有很大启发意义。由此亦可知,整理者将“多士敬怭”读为“多士儆毖”虽勉强可通,但将其视为周公所创作品,释作“对众士的告诫之诗”B62,则就有南辕北辙之嫌了。
“琴舞九絉,元纳启曰:无悔享君,罔坠其孝。享惟慆帀,孝惟型帀。”此所谓“琴舞九絉”,乃是总说主祭及众助祭者“九献”活动中的“九变”乐舞。《周礼·秋官·大行人》:“上公之礼……飨礼九献,食礼九举。”贾公彦疏:“九献者,王酌献宾,宾酢主人,主人酬宾,酬后更八献,是为九献。”B63《仪礼·特牲馈食礼》贾疏曰:“四时与禘唯有九献,上公亦九献。”B64《春秋左传·僖公二十二年》《正义》曰:“案《仪礼》:主人酌以献宾,宾酢主人,主人又酌以酹宾,乃成一献之礼。九献者,九为献酬而礼始毕也。”B65宗庙祭祀与之类似,只是宴飨之礼为主宾间酌、酬、复酌,宗庙祭祀“皆灌地降神,或有作乐以迎神”B66而已。祼地亦奏登歌。B67唐代陈叔达《太庙祼地歌辞》:“清庙既祼,郁鬯推礼。大哉孝思,严恭祖祢。龙衮以祭,鸾刀思启。发德朱弦,升歌丹陛。”B68褚亮《宗庙九德之歌辞》亦有“礼终九献,乐展四悬”B69句。九献,汉代后改作“三献”,皇后不再入庙行礼。《宋史·礼志》:“古者宗庙九献,皇及后各四,诸臣一。自汉以来为三献,后无入庙之事,沿袭至今。”B70
禘祭九献,有堂上登歌、堂下乐舞相伴。堂上登歌乃“坐歌不动”之“极幽而不隐”者,乐章当即“元纳启”四句。堂下所奏乃《大武》曲,以宫、角、徵、羽四声调奏唱九次、乐舞九变,以成“九献”之礼、“九成”之乐,即所谓“琴舞九絉”。
据隋《志》,后周大体仍据《周礼》而“以四声降神”。宗庙祭乐,则如《大司乐》所云:“凡乐……黄钟为宫,大吕为角,太簇为徵,圜钟为羽,舞《韶》以祀宗庙。”B71孙诒让认为,“此奏黄钟者,为迎尸之乐,所谓先乐金奏也。歌大吕者,为降神之乐”。虽统称“降神”,实际包含迎神、降神两方面,故亦有“迎神之乐”和“降神乐歌”。总体构成为:黄钟宫三成、大吕角二成、太簇徵二成,应钟羽二成,计“九成”,歌辞全同。后世曲名或曾有改,但其“词”及“词律”不变。B72
古降神无舞,而配有礼乐歌辞。B73《汉书·礼乐志》:“高祖时,叔孙通因秦乐人制宗庙乐。大祝迎神于庙门,奏《嘉至》,犹古降神之乐也。”班固《白虎通·礼乐》:“《书》下管鞀鼓笙镛,以间降神之乐。”B74降神、迎神在表述上有分而为二的迹象,盖始于北魏孝文帝朝及南朝宋、齐、梁时。北魏孝文帝云:“古者皆灌地降神,或有作乐以迎神。”B75隋《志》云:“初宋、齐代,祀天地,祭宗庙,准汉祠太一后土,尽用宫悬……北郊明堂、太庙并同用。降神及迎送,宋元徽三年《仪注》奏《昭夏》,齐及梁初亦同。”B76此后,情况不一。唐开元十一年,玄宗祀昊天圆丘“降神用《豫和》”“迎神用《歆和》”,且乐调不同。B77宋元降神、迎神合而为一。元代迎神更有乐舞之综合表演,“九成”主祭与各室分祭亦不相同。故虽说元郊庙等源自宋金,但实是胡汉兼而有之。B78《元史·礼乐志》“宗庙乐舞”有载。B79
以上所说汉、晋、唐、元庙祭迎神环节之用乐,尤其是“九成”乐声调系统的分配、歌诗辞章皆同之说明,对正确解读《周公之琴舞》“降神”部分有着非常重要的参照意义。
四、关于《周公之琴舞》降神、正乐舞曲歌辞之诠释
之前,人们将“元纳启”释作首献之曲,是有道理的。尚需关注的是降神“元纳启”与正乐“元纳启”及其后之“再启”以至“九启”是不同的。降神“元纳启”,执行者为祝、鲁公及众助祭者,乃此等人向周公表达禘祭恭迎之言辞,有禀启、启请之义。正乐“元纳启”及之后诸“启”,则为“周公”启发、开导成王等人之语,有启迪、启悟之义。庙祭降神无舞,但有舞乐演奏,即所谓“奏舞”。《周书·本典篇》云:“故奏鼓以章乐,奏舞以观礼,奏歌以观和。”B80《汉书·礼乐志》载:“高庙奏《武德》、《文始》、《五行》之舞;孝文庙奏《昭德》、《文始》、《四时》、《五行》之舞;孝武庙奏《盛德》、《文始》、《四时》、《五行》之舞。”B81就此,王小盾先生指出,颂,原即为配舞容之歌。他据《周礼》吹豳诗、吹豳雅、吹豳颂的记载认为,在乐教时代,风、雅、颂的分类曾经表述为诗、雅、颂的分类,分别指人声、弦乐、舞乐。B82《墨子·公孟篇》曾云:“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郑风·子衿》毛传:“古者教以诗乐,诵之,弦之,歌之,舞之。”可知诗三百篇都曾奏入“工歌”或“弦歌”。B83降神环节并无“合乐”,所歌内容仅一二节而已。孙诒让《周礼正义》曰:“祭飨盛乐,其合乐皆止一次,降神与迎宾之乐,皆不过金奏升歌一二节”,“金奏在正乐之先”B84。这表明,琴舞降神“元纳启”“无悔享君,罔坠其孝。享惟慆帀,孝惟型帀”四句歌词乃是其完整的存在。这与简文本身亦相吻合,该内容全在第一枚简上,而除第十五枚简残缺上半段外,其余都是完好无损的。将《周公之琴舞》正乐第一成与《周颂·敬之》比照,可知《敬之》原也是由启、乱两部分构成的,只是后人整理时未细加标明而已。
“降神”升歌由何人演唱呢?当然不会是被祭者周公本人,而是由大师率瞽者为之。《周礼·春官宗伯·大师》:“大祭祀,帅瞽登歌。”郑玄引郑司农云:“登歌,歌者在堂也……登歌下管,贵人声也。”贾公彦疏:“言‘帅瞽登歌者,谓下神、合乐,皆升歌《清庙》。故将作乐时,大师帅取瞽人登歌……而歌者与瑟以歌诗也。”B85此所谓“升歌《清庙》”,乃大祭共同遵循之规程。《清庙》乃周公摄政时所创用以祭祀文王之乐章。《尚书大传》说:“周公升歌文王之功烈德泽。”“《清庙》升歌者,歌先人之功烈德泽也,故欲其清也。”B86《周公之琴舞》降神升歌,应是大师率瞽者以《清庙》之曲、以“无悔享君,罔坠其孝。享惟慆帀,孝惟型帀”之辞进行的歌唱。古有“雅琴”之说。《汉书·艺文志·六艺略》“乐”类所著六家便有《雅歌诗》《雅琴赵氏》《雅琴师氏》和《雅琴龙氏》。“雅琴”一名,说明古代人原有以七弦琴艺术为“雅”的习惯;而在《诗赋略》中,另有《杂歌诗》等音乐文学作品,恰与《雅歌诗》形成鲜明对比,说明“雅歌诗”指的是弦歌或配合雅琴而歌。这类习惯,无疑有其古老的来源。B87借此与史书记载相比较,便很清楚了。如《史记》云:“《清庙》之歌一倡而三叹,县一钟尚拊膈,朱弦而通越。”郑玄曰:“《清庙》谓作乐歌《清庙》。”B88即此乃升歌曲目,至于其辞,则各不相同。《南齐书》云:“太庙乐歌辞,《周颂·清庙》一篇,汉《汉世歌》十七章是也。永平三年,东平王苍造光武庙登歌一章二十六句,其辞称述功德。”B89古乐章和诗章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B90,有时还会出现只奏其曲而无歌词的现象。如南朝齐“永明二年,尚书殿中曹奏:‘太祖高皇帝庙神室奏《高德宣烈之舞》,未有歌诗,郊应须歌辞。穆皇后庙神室,亦未有歌辞。”B91
结合简文及以上论析看,下列說法均不符合事实情况:一是认为“周公所作对多士的儆毖九首,只演奏了一个开头……周公的诗是否演奏,如果演奏了,为什么不记录”;二是认为“周公所作的乐舞文献并未抄写完整,仅有一首诗而不是九首,并且有‘启无‘乱,而成王所作乐舞的结构则完整无缺”;三是认为“这批竹简在抄录的当时就已经缺失”,“现存的《周公之琴舞》”“缺失了‘周公之诗八首半”。至于“成王之诗”中是否会有周公之作的讨论B92,则更是有跑偏之嫌。
《周礼·春官·大司乐》“乃奏无射,歌夹钟,舞《大武》,以享先祖”,可视为降神用乐之概述。孙诒让引《通典·吉礼》“王三献,后荐朝事之豆笾,堂上以夹钟之调歌,堂下以无射之调作《大武》之乐。以后王及后每献,皆作乐如初。九献之后,王降,冕而揔干,舞《大武》之乐以乐尸”,清楚地说明了歌者、舞乐所主之调及堂上、堂下之连贯互动,歌辞乐章则另当别论。孙诒让云:《明堂位》记鲁禘用《大夏》《大武》二舞,《祭统》说鲁大尝禘乐同。盖以《大武》为主,而以《大夏》配之。《左》襄十年传谓“鲁有禘乐,宾祭用之”,鲁乐即周乐。B93
降神之“元纳启”为首献升歌,“启”即“发始”之意,正乐之每“启”,便是每次升歌。降神升歌乃九献时所为,歌辞即“无悔享君,罔坠其孝。享惟慆帀,孝惟型帀”一节。文中之“享”即以供品奉祭先公、先王之意,与“孝”对应。《尚书·盘庚上》:“兹予大享于先王。”孔颖达疏:“《周礼·大宗伯》祭祀之名:天神曰祀,地祇曰祭,人鬼曰享。此大享于先王,谓天子祭宗庙也。”B94
五、关于《周公之琴舞》中“九启”“九乱”及“琴舞九絉”的含义
据《周礼·春官·大司乐》,周三大禘祭乐分别对应天神、地示和人鬼。《周公之琴舞》显系第三种。关于禘祭庙乐,《大司乐》云:“凡乐,黄钟为宫,大吕为角,大蔟为徵,应钟为羽,路鼓路鼗,阴竹之管,龙门之琴瑟,《九德》之歌,《九韶》之舞,于宗庙之中奏之,若乐九变,则人鬼可得而礼矣。”B95可见,祭人鬼乃用“龙门之琴瑟”。宗庙禘祭有《九德之歌》,而圜丘、方丘,歌诗未闻。《三礼义宗》:“宗庙之中别有《九德之歌》者,显宗庙之祭所歌之词,皆是扬宗庙之德,故加以九德,彰明先祖之德,章成九功之义。”贾疏:“以人神象神生以九德为政之具,故特异天地之神也。”B96此与《周公之琴舞》正乐恰相吻合。故其断句应为:“成王作,儆毖。琴舞九絉。元纳启曰:敬之敬之,天惟显帀,文非易帀。毋曰高高在上,陟降其事,卑监在兹。乱曰:遹我夙夜不逸,儆之,日就月将,教其光明。弼持其有肩,示告余显德之行……”B97“成王作”,和诸多史志中“王入”“皇帝出”之类相似。
此处之“琴舞九絉”便是九献后之正乐了,九启、九乱即歌、舞、乐相合而成“正乐”之呈现。正如《周礼》所云,降神无舞,合乐方兴舞,亦与前引《周礼正义》“祭飨盛乐,其合乐皆止一次,降神与迎宾之乐,皆不过金奏升歌一二节”B98相符。孙诒让于“乃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句疏曰:“此奏黄钟者,为迎尸之乐,所谓先乐金奏也。歌大吕者,为降神之乐。舞《云门》者,为荐献后之合乐,合乐则兴舞也。降神之乐不得有舞。合乐时,堂上虽亦有歌,而与先之升歌复不同,并非一祭之乐前后重举也。”文中所谓奏黄钟、歌大吕者,皆谓奏乐所用之调也。舞《云门》者,亦是以之代指文、武二舞也。《三礼义宗》:“《周官》奏黄钟者,用黄钟为调;歌大吕者,用大吕为调。奏者谓堂下四县,歌者谓堂上所歌。”与“享先祖”之乐舞对照看,前引《周礼·春官·大司乐》“凡乐,黄钟为宫,大吕为角,大蔟为徵,应钟为羽,路鼓路鼗,阴竹之管,龙门之琴瑟,《九德》之歌,《九韶》之舞,于宗庙之中奏之,若乐九变,则人鬼可得而礼矣”也便很清楚了,即宗庙祭祀“黄钟为宫,大吕为角,大蔟为徵,应钟为羽”,亦皆其所用之调。“路鼓路鼗,阴竹之管,龙门之琴瑟”指堂下、堂上所用之器。《九德之歌》乃“显宗庙之祭所歌之词,皆是扬宗庙之德……章成九功之义”者。之于《周公之琴舞》,即为正乐之“九絉”或曰“九变”“九终”,歌辞为“九启”“九乱”之九次组合(絉,《玉篇》释作绳)。所谓“九德之歌”,郑玄注:“六府、三事谓之九功,九功之德皆可歌也。”六府、三事所指者何?《左传·文公七年》:“六府、三事谓之九功。水、火、金、木、土、谷,谓之六府。正德、利用、厚生,谓之三事。”实则早在夏禹时期,九功之叙、九叙之歌即已成形。《尚书·大禹谟》:“禹曰:‘於!帝念哉!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惟和,九功惟叙,九叙惟歌。戒之用休,董之用威,劝之以九歌,俾勿坏!”B99其德政为核心之内容,可视为周王朝德政思想之导源。B100即如贾公彦所云“以人神象神生以九德为政之具”,所以“特异天地之神也”。这亦间接说明了三大禘祭中唯庙祭才具《九德之歌》的原因。之于《周公之琴舞》,其《九德之歌》即为正乐之九启、九乱之组合。“九启”乃“周公”(扮者或神主)对成王的九次劝导、启悟。而“九乱”则是“成王”对周公的一一回应。李学勤先生曾专门就该部分“启”“乱”词意的对应情况分析列表,总体上认为或是周公劝诫成王,或是成王自我儆戒。B101这种观点与我们所说的“启”为周公之启悟,“乱”为成王之应对亦相吻合。
九启、九乱之回环往复,其乐自然要随之九奏、其舞自然也要九变。孙诒让说:“经云乐六变、八变、九变者,皆谓金奏、升歌、下管、间歌、合乐、兴舞诸节,各如数而小成,如《九德之歌》即升歌之九终,《九韶》即舞之九变也。”并据《唐郊祀录》引《三礼义宗》云:“凡乐之变数,皆取所用宫之本数为终……黄钟在子,子数九,故九变为终也。所以用其数为终者,凡乐以律均取其中声之调,各得其辰中和,故及其辰终数也。”引江永云:“扬雄《太玄》之数,子午为九……亦即声律之数也。是以黄钟为宫者,其数九,《大韶》之乐亦九变而终。”孙诒让不仅认为江永和《三礼义宗》说足可互相发明,而且还指出,江永之说本自刘敞。B102庙祭用《九韶》之舞,即要达到“《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之效果。《九韶》乃舜乐,是为文舞。这和周先武后文之用乐规制相统一,其降神所用舞乐为武舞《大武》。
上引《周礼·春官·大司乐》“凡乐……于宗庙之中奏之,若乐九变,则人鬼可得而礼矣”中的“奏之”,乃是对文中所及宫调、乐器、乐歌、乐舞“合乐”的概括性表述。孙诒让即说:“此‘奏之总冢上鼓管琴瑟舞为文。《周书·本典篇》云:‘故奏鼓以章乐,奏舞以观礼,奏歌以观和。明凡兴乐,通得称奏。”B103此亦不得不明辨者,即六诗中的“雅”“颂”与《诗经》中的《雅》《颂》,是不可等同之两物,其主要分别大致是:《雅》是仪式乐歌,而“雅”是弦歌;《颂》是祭祀乐歌,而“颂”却是舞歌。这一分别是通过乐歌用于礼仪、舞歌用于祭祀的长期实践活动而形成的。B104
《周公之琴舞》正乐“九启”,从歌辞内容看,是歌颂周公九功之德;从演唱方式上讲,为九次升歌。“九乱”,从乐歌内容看,是以成王口吻对“周公”“九启”所作的回应;从演唱方式上讲,则是配合《大夏》(《九韶》)曲调并对应“九启”的九段演奏歌唱。因是季夏六月之禘祭,又是正乐之文舞,故以堂上大琴为主,“琴舞九絉”因而得名。
关于“乱”,清代朱彬引《广雅》曰:“乱,理也。”引王念孙曰:“乐之终、诗之终有乱,皆理之义也。”那么,此“理”之义又如何呢?姚小鸥总结说,“乱曰”有三层含义:其一,标志乐舞的转换,如《武》乱皆坐;其二,乐奏之义,如“始乱以相”;其三,收束全篇,即韦昭所言“撮其大要以为乱辞”。他认为《周公之琴舞》中“乱曰”的用法为最后一种。B105我们同意其总结,但以为《周公之琴舞》中与“九启”对应的九次“乱曰”,应为每次升歌后开始“乐奏”的标志,而非“收束全篇”。“理”亦有“奏起”之义。《史记·乐书》:“《雅》《颂》之音理而民正。”B106三国魏嵇康《琴赋》:“理正声,奏妙曲;扬《白雪》,发《清角》。”正乐“九启”即为九变或九次发始,“九乱”即为“九奏”,统称九终或九成。《礼记·乐记》注:“成,犹奏也,每奏武曲一终为一成。”《正义》曰:“成,谓曲之终成。每一曲终成而更奏,故云‘成,犹奏也。”B107所以,《周公之琴舞》中的“琴舞九絉”亦可对应为“琴舞九奏”,类同于《逸周书·世俘》中的“籥人九终”。B108
总体而言,古代禮仪乐舞表演主要由乐师、乐工、舞者集体完成,帝王将相、文武百官甚或群后家眷,只在整个过程中完成一些合乎程式化的举动和仪规。
六、余论
郑樵所云“乐以诗为本,诗以声为用。风土之音曰风,朝廷之音曰雅,宗庙之音曰颂”B109,晋代曹毗所作《四时祠祀》辞,对我们理解和诠释《周公之琴舞》亦有一定的类比价值,兹转录于下:
肃肃清庙,巍巍圣功。万国来宾,礼仪有容。钟鼓振,金石熙。宣兆祚,武开基。神斯乐兮!理管弦,有来斯和。说功德,吐清歌。神斯乐兮!洋洋玄化,润被九壤。民无不悦,道无不德。礼有仪,乐有式。咏九功,永无极。神斯乐兮!B110
春秋、战国礼崩乐坏,鲁具天子礼乐又被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视为“非礼”,且此等礼乐实乃音乐、文学、舞蹈等艺术之综合体,其呈现和传播必然受到诸多主、客观条件的限制。所有这些,无不促使它早早地淡出了历史舞台。好在与之相关的古代典籍较为丰富,在历代王朝,尤其是民族大融合背景下的各大一统王朝,传统礼乐文化得到异乎寻常的关注和利用。各朝建立之初无不议礼作乐,郊天祭祖,诸多传统礼乐得以绵延流布,不曾断绝。虽不能说与邈乎深远之周初十分吻合,但我们还是相信音乐史学家黄翔鹏先生“传统是一条河”的著名论断。不但经部类著作中保留有很多可贵记载和学者诠释,正史志书中也大都涉及各朝制礼作乐之建树,从中可寻觅“宗庙乐舞”延续、衍变之轨迹。将相关内容联系起来研读,对深刻认识和客观阐释《周公之琴舞》是非常重要且必要的。
注释
①李学勤主编:《清华大学藏战国竹简(叁)》,中西书局,2012年,第132—135页。类似表述亦见李守奎:《清华简〈周公之琴舞〉与周颂》,《文物》2012年第8期。
②江林昌:《清华简与先秦诗乐舞传统》,《文艺研究》2013年第8期;姚小鸥、孟祥笑:《试论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的文本性质》,《文艺研究》2014年第6期。
③⑤B50程俊英、蒋见元:《诗经注析》下册,中华书局,1991年,第998、933、934页。
④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等正义:《毛诗正义》卷20《毛诗鲁颂》,《十三经注疏》上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608页。
⑥B34江林昌:《清华简与先秦诗乐舞传统》,《文艺研究》2013年第8期。
⑦李学勤:《论清华简〈周公之琴舞〉的结构》,《深圳大学学报》2013年第1期;又收入《初识清华简》,中西书局,2013年。方建军:《论清华简“琴舞九絉”及“启、乱”》,《音乐研究》2014年第4期。
⑧B21赵敏俐:《〈周公之琴舞〉的组成、命名及表演方式蠡测》,《文艺研究》2013年第8期。
⑨B27B38郭茂倩:《乐府诗集》卷52《舞曲歌辞》序,中华书局,1979年,第3册,第753、753—754、754页。
⑩李学勤:《新整理清华简六种概述》,《文物》2012年第8期。
B11孙希旦认为“鲁用天子礼乐,盖东迁以后之僭礼,惠公始请之,而僖公以后始行之者也。孔子曰:‘鲁之郊、禘,非礼也。周公其衰矣!”未必为确解。见《礼记集解》卷31《明堂位》,中华书局,1989年,第839页。
B12《史记》卷33《鲁周公世家》,中华书局,1959年,第1522—1523页。
B13B14B60B61孙希旦:《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第842—845、1253、1013、1013—1014页。
B15毛亨传、郑玄笺、孔颖达等正义:《毛诗正义》卷19《维清》,《十三经注疏》上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84、58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