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逃避的成长期的创伤
2019-07-11毕光明
毕光明
文艺作品中主人公长时间或长距离的奔跑,往往被赋予象征意义。最典型的是由小说改编为电影的《阿甘正傳》。阿甘是个智商仅为 75 的智障者,每当遇上什么问题,他都会向前奔跑,在奔跑时享受着飞翔一般的感觉,宣泄释放着长久以来压抑在心中的情感,奔跑让他实现了自我价值。80后作家梅思繁的长篇小说《奔跑,奔跑》写一个女孩在一直奔跑,不仅在跑道上奔跑,也在人生道路上奔跑,因此奔跑也具有象征意义。作者想要通过这个女孩在奔跑中成长的故事,来揭示“人生是一场充满艰辛与不易、重复与枯燥,需要无数坚持与咬牙的漫长奔跑”的道理。但在有些作品里,奔跑主要是叙事线索,是镶嵌在故事情节中的人物行为,是主人公实现某种目的的手段。如由汤姆·提克威导演执导的德国电影《罗拉快跑》,讲述的是罗拉为了拯救男友,奔跑着在20分钟内筹集10万马克的故事,奔跑在这里成了驱动影片故事情节发展的核心要素,体现了罗拉为救男友而不顾一切的勇毅性格。又如日本作家太宰治的中短篇小说《奔跑吧! 梅勒斯》,讲述的是牧羊人梅勒斯因为挑衅不信任其子民的国王陛下而获死罪, 临刑前由于妹妹婚期将近,便提议让好友塞利奴提乌斯为人质,以三天为期, 约定按时返回王城接受死刑。他在返回途中的一路狂奔,目的很明确,是为了解救为己挡灾的朋友,守护自己的信誉,这样的情节歌颂了友谊与信任主题。90后作者废斯人的小说《李可以的一夜奔跑》里所写的奔跑,应当介于两者之间,它既是故事的结局和叙事线索,也具有一定的象征意义。
跟《奔跑奔跑》一样,《李可以的一夜奔跑》的故事也与成长有关,但它展现的不是年轻人成长过程中值得肯定的积极的一面,而是暴露了对年轻人的成长造成负面影响的不良家庭环境。李可以的父亲是个小商人,干冷库营生,卖冻品肉类,只顾赚钱,“从早到晚什么事不干,就坐在柜台后按着猪排大小的计算器,洪亮又机械的女声一刻不停地播报数目,老李却总嫌不够,拼命地加加乘乘”,完全钻在了钱眼里,疏于对孩子的关爱和教育,父子没有感情。小小的李可以,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温暖,在冷库中玩大的他,曾经有过的乐趣是趁着运冻肉的大货车在冷库外卸货的机会,趴在泥巴地上,往坡上的车辙印里滚壹元硬币。在生命感觉很灵敏的成长期,本应在家庭教育下把求知的本能向生活知识、文化知识和人间之爱打开,然而无人管顾的李可以,自己找到的又一乐趣是“凭借腥味找到对应的肉品”,竟练就独门绝技,“可以通过气味准确从一大堆货件中找到103号和104号鸡翅,比冷库的出货工还熟练”,表明他不是在文化熏陶下获得智识的成长,而是家庭教育缺席的情况下发展了嗅觉这一动物本能。而他的父亲发现了儿子的这一“特异功能”,不知察问和反省,反而功利性地以两张百元人民币作为奖励——他所看重的是赚钱的功夫和本领。成长期缺少文化的熏陶和引导,也不曾得到父母的亲热和抚爱,李可以不知什么是伦理道德,对亲生父亲以老李相称,也就很正常。
李可以的父母不仅在教育孩子上完全失职,更因夫妻关系的畸形而给孩子造成了焦虑、恐惧和心理创伤。在最需要家庭温暖的成长期,李可以得到的是家庭矛盾与破碎给予的打击和伤害。这个家庭何以如此不幸,李可以的父亲是罪魁祸首。他手中有钱,对妻子没有感情,不仅玩家暴,还出轨找女人。而他所做的一切,都被儿子李可以看在眼里。他对妻子的暴力行为和在渔艇上与别人的女人胡搞,都被李可以亲见,把青春期的李可以逼到了精神奔溃的边缘,致使未成年的李可以一气之下烧了渔艇,小小年纪犯了事。老李的心已经离开了这个家,但他为了生意人的面子,虚伪地维护着名存实亡的婚姻,折磨着母子俩。经李可以加入战斗,婚是离了,他却要把妻子和儿子赶出家门,还为自己的情人争家产。逼得李可以在愤怒中请来对他父亲怀有夺妻之恨的船夫,帮助殴打自己的父亲以报复和泄恨,再一次犯事。父亲一系列不负责任和违背伦理道德的行为,对李可以造成了巨大的心灵伤害,严重影响了他的正常成长,导致他在高三时休学,学会了抽烟,精神抑郁,情绪焦躁,严重到像是患了狂犬病。李可以是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过激应对伤害的,说明他多么需要一个正常的成长条件和环境。他烧毁渔艇和雇人殴打父亲,毋宁是对父亲回归家庭的呼唤。血浓于水,看到父亲被打得鼻青脸肿,跪地求饶,他不忍下手。当他躺在医院里,手机响了,一看是熟悉的名字——老李,“他毫不犹豫地接通了。老李说带他去吃饭。他嗯的一声答应了。明明很恨老李,他也不知道为何答应得如此爽快,如同是一种本能反应。”当父亲给他开车门,他受宠若惊。当父亲第一次拥抱了他,“一股温暖的气流迎面袭来,让他不自在,似乎身处在梦里,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说明他在内心多么需要、多么期待父爱。然而自私而虚伪的父亲,最终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所做的,包括名义上与妻子的复婚和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已经大学毕业的儿子,对儿子的伤害有多么严重。这是典型的中国式家庭和父子关系的残酷写照。
李可以走不出父权的阴影。父亲自私而不负责任,在他的成长期给他造成了心理创伤,在他成年后仍然不给他选择的自由还美其名曰是替他负责,这让渴望自立和自由的李可以无法接受。他所能做的就是逃离,而奔跑就是他逃离意愿的实现。来到远离家乡的黔城的第六天,在舞水边的酒吧里跟追踪而至并同他摊牌的父亲吵翻之后,他一把夺过专制而又不负责任的父亲手中的龙舌兰,一口饮尽,又从吧台里拿了一瓶啤酒,冲了出去,沿着舞水岸堤,一路狂奔,跑过九街十八巷,跑了整整一晚,直到用尽最后的力气越过中正门,与一辆划过黑夜、划过古城的列车相遇,被列车带走了他全部的感情,他的过去和未来。李可以的奔跑,是情节推进的结果,是主人公备受委屈和压抑后的爆发,是对成长期的创伤和宗法制父子关系的告别,也是他走向自立和自由的开始。于是,在废斯人的笔下,奔跑貌似实写,而又颇有象征意味。作者对当下中国的现实和90后一代的生存经验,刻画得真切细致,对故事里蕴含的代际冲突实质又直击腠理,但又不仅仅停留于此。“李可以不停地跑呀跑,管不上双脚酸疼,管不上头疼欲裂,奋力地向前再向前。他也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儿。”奔跑行为在这里上升为对人生出路的寻找和对生存意义的追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