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莫在《水形物语》中的多重二元隐喻解码
2019-07-10张宇晴
张宇晴
君权与神权之争、政治与人性之争、科学与政治之争,是吉尔莫在《水形物语》中使用的三个隐喻。吉尔莫惯用隐喻的手法,揭露政治的丑恶,讴歌人性之美;政治家的阴谋是短暂的,科学必然获得重生,漫漫历史,一向如此。《水形物语》所演绎的故事发生在1963年,彼时美苏正处于冷战时期,哑女艾丽莎作为一名清洁员在实验室里工作,该实验室被美国政府用于制造生物武器。艾丽莎在孩提时代,因一场大病成为哑女,从那时开始,她再也不能发声,并一直孤独地生活着;她仅有的两个朋友,一个是畫家老头,另一个是同事塞尔达。突然有一天,实验室里警报响起,有人将一只神秘的装满了水的罐子送了进来。艾丽莎发现,这个神秘的罐子里关着一个半人半鱼的怪异生物。理查德带领着美国政府的科学家团队意图从人鱼身上提炼出可以制造生物武器的物质,不过,在艾丽莎看来,这个人鱼是与自己相同的生命体,他们有着相同的孤独。理查德从人鱼的活体上提炼生物武器的计划失败后,于是他想对这个人鱼进行解剖。艾丽莎在画家、塞尔达以及苏联卧底霍夫斯德勒教授的帮助下,成功地解救了人鱼,并与人鱼产生了感情。
该片中至少有三个政治隐喻贯穿其中,即君权与神权之争、政治与人性之争、科学与政治之争,本文将对这三个隐喻分别进行阐释剖析。
一、丑恶卑污的君权与美丽纯洁的信仰隐喻
曾萍认为:“反派理查德是人间的统治者,拥有着压制众人的权力,在他的统治下人们无法发声,他代表着渎神的社会权威,理查德与人鱼之间,实际上是君权与神权之间的较量。”[1]这个观点是依托对导演一贯风格的解析。《水形物语》中的艾丽莎与人鱼,是信徒与“神”之间的关系。神降临世间,拯救世人,神会遭遇背叛,但最终会拯救信徒脱离苦海。如果观众要看懂这个隐喻,就需要回到西方社会的神权与君权的斗争历史之中。
西方君权与神权之争自中世纪始,直到近代文艺复兴、宗教改革和启蒙运动的勃兴才使这个问题得以解决。在中世纪的西方社会,主导社会精神信仰的上帝与名义上处理世俗事务的国王主导着西方社会,这两股势力即神权和王权。神权与君权的斗争一直同西方社会中世纪的历史并存,并且影响着中世纪以后西方历史的进程。美国社会至今仍然以信奉基督教为主,因此标志信仰的神权与处理世俗事务的行政权力仍然具有矛盾和冲突。吉尔莫的一贯认知是,政治是丑恶的,是卑污的,信仰是美丽的,是纯洁的。因而在《水形物语》中,导演吉尔莫使人鱼所代表的神权与理查德所代表的君权之间产生了激烈地斗争。人鱼来自南美洲,当地的亚马逊土著都将其视为神。理查德在将人鱼劫持回来以后,无数次地对其使用暴力,最严重一次人鱼被打得奄奄一息,是霍夫斯德勒教授及时解救了他。人鱼具有极强的修复能力,不仅能愈合自身的伤痕,还帮助画家老头重生了头发。影片最后,人鱼依靠自身的神力绝地反击,杀死理查德,跳入深海,与艾丽莎过上了幸福的生活。理查德临死之前一语破题:“原来你真的是神!”[2]这不仅是教权对皇权的胜利,更是信仰对抗世俗的胜利,吉尔莫用剧烈的冲突与戏剧性的结局呈现了这一点。
不仅如此,吉尔莫导演安排了艾丽莎这个人物,同反派理查德产生了强烈的对比。理查德在电影里饰演反派的角色,他无情、冷酷、自私自利,是政治之恶与男权之恶的代表。当艾丽莎用手语讽刺他的时候,每个人都会明白:这无疑象征着弱者和边缘人对体制和强权的蔑视和挑战,表达着电影对“非人性”的批判。另一方面,《水形物语》化用了西方参孙的神话故事,吉尔莫以这个故事作为隐喻,暗示反派理查德的结局。上帝将参孙赐给玛莉亚,成为玛莉亚的儿子,参孙天生有着无穷大的力量,后来因为妻子的欺骗,将他头发剪去,而头发是他神力的源泉,失去了神力,参孙受尽屈辱,最后与敌人同归于尽。电影中文字幕翻译将Samson译为萨姆森是不正确的,作为一个神话人物,“参孙”才是通用翻译。在听到塞尔达的中间名字是达瑞拉之后,理查德向萨尔达讲述了这一故,其目的是讽刺塞尔达的母亲没文化,但导演的精心安排展现了理查德种族歧视的偏见,暴露了他的优越感。影片结尾,理查德咬牙切齿地讲述了故事后半段,并且折断坏死的手指;他自比为参孙,认为自己能够获得神的青睐,殊不知他对抗的恰恰是神。反派理查德作为君权角色的设定,自认为是君,更认为自己君权神授,最后栽倒在神的手里。除此之外,《水形物语》还化用了坦塔罗斯的故事,吉尔莫借助画家老头来讲述;坦塔罗斯是希腊神话中宙斯的儿子,被诸神打入地狱;他弯腰喝水,水位就会下降,树上结满诱人的果实,他要吃树枝就被吹到半空。画家用“坦塔罗斯的苦恼”比喻目标就在眼前,却永远得不到,正好契合画家爱而不得的烦恼;而这些设定都为影片蒙上了神秘色彩。
二、人性绝对道德与所谓“政治正确”隐喻
如果说理查德与人鱼之间的对抗是神权与君权的隐喻,那么艾丽莎与美国政府、霍夫斯德勒教授与苏联政府之间的关系便是人性道德与政治道德之争。[3]
古希腊著名哲学家柏拉图认为“道德即至善”;他的弟子亚里士多德则认为:“道德、正义是建立在自然法基础之上的。”本文将道德分为人性道德与政治道德。人性道德是指世界上存在着符合人性的普遍的道德准则,道德与世界规律、人性是相符合的。人性道德依靠人性,主张人类社会是一个整体,因而依据人性道德有一个标准;因而责任和权利是明确区分开的,人性道德有自己的一套原则,如果人们的行为违背了这些原则,那就是不道德的。人性道德的理论以康德的绝对道德最为著名。而关于政治道德的概念界定需要从理论、典籍中进行提炼,政治道德的主要代表是现实主义理论家们。现实主义者强调,政治道德与人性道德不同,为了整个国家的利益,人性道德应当服膺于政治道德。在该片中,最大的政治道德就是充分榨取人鱼的价值,甚至不惜解剖之,以成全整个国家的利益。在冷战的背景下,如果这项生物武器的技术能取得突破,那么美国很有可能获得对苏联的绝对优势。但是,人鱼同普通人类一样,是一个能够思考的生命个体。在艾丽莎和霍夫斯德勒教授身上,这种国家利益与人性道德的冲突凸现出来。吉尔莫导演深刻地刻画了这两个角色,在政治道德与人性道德的两难抉择之中,他们选择了人性。在这个隐喻中,就像传统的无政府主义一样,吉尔莫表达的是,国家是一种罪恶,这种罪恶与人性中拥有的普通道德相悖,他批判了这种罪恶,并且彰显了人性之善。而与此同时,吉尔莫追求的是人性道德与政治道德的统一,是建立在人性基础上的自由、平等、正义法则。
国际形势波云诡谲,20世纪60年代的美国种族主义和平权运动的斗争异常激烈。半个多世纪过去了,美国社会内部的各种歧视和压迫,与其说是缓和了,莫如说是更隐晦了。从《水形物语》正面人物的设定,就可以看出吉尔莫隐喻现实的意味。例如,艾丽莎作为身有残疾的清洁工,一人就集性别、健康、社会地位三种可能的歧视于一身;还有塞尔达,除了是受尽歧视的黑色人种之外,影片也暗示她在家庭中的不平等地位;至于艾丽莎信赖的画家老头,则有一场戏表明他因同性恋倾向而受到歧视。吉爾莫浓墨重彩刻画了这三个角色,因为他们代表了当今美国社会最为典型的几种歧视与压迫。吉尔莫让他们在反抗中取得了最后的胜利;理查德的蛮横残暴,直接映射现实中的“白人至上”极端分子。
不少人从这种种有意的设定中,解读出本片“政治正确”的意味。其实,“政治正确”本身无可厚非,值得商榷的,是其延伸的广度和实施的方式。《水形物语》的构思和开拍,经历了漫长的过程,除了政治正确,观众还应当看到许多别的意味。实际上,“政治正确”理念的背后,是人们说滥了的现代普世价值,比如自由、平等、博爱。但凡弘扬美好的电影,很难超脱这个框架,而且,也没必要为了超脱而超脱。说到这里,影片的片名,就是一个隐喻——水之形,看似流动无方,实则可刚可柔;既能包融万物,也能荡涤丑恶。爱,也一样;特别是影片中演绎的、可以超越物种的爱,能弥补形态构造上的天差地别,也能让看似弱小、甚至受歧视压迫的人们爆发出难以忽视的力量。
三、科学与政治之争的隐喻
霍夫斯德勒教授是苏联安排在美国政府实验室的研究者,最后却被苏联政府和美国政府的人共同杀死,他的遭遇引起了观众对长久以来政治与科学争辩的进一步思考。科学和政治关系在主要方面互相依赖,但是依然会有矛盾。虽然其本质都是为了人类的利益,但由于价值取向的不同,致使其维护的主要人群也不同。一旦需要二者取其一时,如若处理不好,或者极端主义从中作梗时,便会不可避免地引起冲突。1954年美国发生的奥本海默事件便是这一冲突的典型案例。奥本海默事件是美国科学界与政治界的一个悲剧,在当时的冷战背景之下,奥本海默成为政治的牺牲品。由于奥本海默自身性格原因,他在科学界、军方和政府都树立了不少的敌人,他是一名优秀的科学家,却不擅长交际,而思想也略为天真。许多事情本可以避免,却因为政治斗争和利益关系,奥本海默成为了“麦卡锡主义”的主要牺牲者,被解除公职,抑郁而终。
吉尔莫在这部电影中用霍夫斯德勒教授这一人物作为隐喻,直指科学与政治之争。[4]奥本海默的悲剧与剧中霍夫斯德勒教授之死如出一辙,观众有理由推测吉尔莫正是用霍夫斯德勒教授来影射麦卡锡时代的奥本海默。在冷战的背景下,霍夫斯德勒教授作为一个科学家夹在苏联政府与美国政府之间,受到了极大的政治限制,他不能自由地进行自己的科学研究。另一方面,作为严谨遵循科学道德与科学伦理的研究者,霍夫斯德勒教授始终在保护自己的研究对象,也就是片中的人鱼。而政治的原因又再次使霍夫斯德勒教授做出牺牲,他违抗了苏联政府的命令,又违抗了美国政府的命令,将人鱼救了出去。最后,霍夫斯德勒死于苏联政府和美国政府的两只枪下。在吉尔莫的刻画中,政治家都是以愚蠢自大的形象出现,唯一闪亮的点是死于同僚的霍夫斯德勒教授残存的善念,导演的意图很明确:“科学不应当被邪恶的政治势力所利用。”即使片中出现自大的将军,让科学家数自己肩章上的星星;这位俄国科学家还是顶着压力,帮助女主角逃脱,一起将人鱼救了出来。
影片中的美国实验室声称,当地亚马逊土著将人鱼称为上帝(神),所以我们在这里多一点想象力,暂时将人鱼等于上帝来作一个对比,只要多了这么一点儿想象力[5],我们就能清楚地感受到导演的意图:政治家是如何利用科学的。这是一个让观众感觉似曾相识,奇妙而又残酷的场景——一群军方,政治家,科学家,还有一个躲在角落里的清洁工,一群人在围着科学,研究如何将它解剖利用。而一个女清洁工在想着如何将科学解救——正如当一个科学成果被初始发现的时候,人们觉得神奇,随后就想将其解剖。当科学成果或技术可以被利用的时候,政治家们会展开争夺;而当其不能被利用的时候,政治家们便考虑将它从人们的生活中剥夺,并将其杀死。所以当政治家与科学直面冲突的时候,导演安排了一个有趣的画面,是特工的孩子们在看家电视,播出节目的大意是:学习人类学课程。吉尔莫在这里点明了这一隐喻,意思很明确:“政治家们的继承者依然在做游戏,但你们真的需要好好补习一下人类文明的基础课。”吉尔莫表达的是无论是科学家搞政治也好,还是政治家搞科学也好,必须要牢记在学术的范畴里,是可以同时允许不同的观点存在的。不管是什么样的科学观点,只要不危害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都不应该加入政治的迫害力量去左右观点。科学分歧的政治化只会将科学带入歧途。
人类一直在以自身的进步和科技的发展来与自然对抗,人类也渐渐忘记了科学的模样,当一个陌生的科学出现在我们的眼前,人们理所当然的认为它是个怪物,从而迫不及待地想将它解剖和研究一番,由于被遗忘,科学已变得面目全非。科学与政治,是人们近百年反复讨论的话题;当人们处于巨大的社会机器的压力之下,保存并寻找生命的那一点点闪亮是多么地不易。这时我们唯一可以依靠的也许就是科学,因为科学不是突然诞生的,在人类文明出现之初,就有无数的智者为其筑造思想并将其捍卫。因此人类社会,在地球经历了几千年的战争后,昔日的军事和政治家都已逝去,而作为文明制高点的科学始终屹立,继续照亮人类社会的前进之路。
参考文献:
[1]曾萍.《水形物语》中的隐喻和主旨分析[J].当代电视,2018(9):106-107.
[2]朱琳娜.论格雷马斯模式下的《水形物语》[J].戏剧之家,2018(14):100-101.
[3]黄子洺.孤独·残缺·浪漫——电影《水形物语》的叙事美学原则分析[J].新闻研究导刊,2018(20):105-106.
[4]徐小.《水形物语》:白人男性经验的回归[J].电影艺术,2018(3):74-77.
[5]路易斯·贾内梯.认识电影[M].焦雄屏,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