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疫》的多维艺术建构
2019-07-10李珂亦
李珂亦
摘 要: 加缪的《鼠疫》作为存在主义文学的重要作品,在揭示出世界荒诞的同时并不绝望和颓丧,而是奋起反抗坚持真理,为世人指出了一条自由人道主义道路。作品运用平淡的文字和高超的艺术建构技巧完成了多维思想的阐发。关于其多维艺术建构的探究,对加缪深层思想的解读有重要的启示意义,对当代文学创作有借鉴价值。
关键词: 《鼠疫》 加缪 荒诞 艺术建构
加缪作为世界文坛上一位传奇而天才的人物,是存在主义文学与荒诞主义哲学的辟路者,一生都旨在其作品中展现人类生存的异化、孤独与荒诞。为了表现这种生存现状,他的文字间存在矛盾的张力,救世者与局外人,父性扭曲与母性缺失,时间错位与叙述断层。加缪往往习惯用他平淡的文字吐露出避世的悲悯和入世的荒诞。《鼠疫》作为加缪的代表作之一,很好地展现了他这一系列的写作特质。小说描述了一场发生在北非奥兰城的鼠疫之灾,在持续一年多的时间里,这座死亡之城里的人们不断对生命进行拷问、思索与抉择。通过对这部小说富有立体感的多层次的艺术建构的挖掘和研究,可以窥探到一点加缪深层性的思想世界与精神内核。
一、时空建构
从情节上看,不可否认,《鼠疫》并不复杂,但读完《鼠疫》后不禁令人深深惊叹加缪是一个天才的时间操纵者。乔伊斯在他的《尤利西斯》中对于叙事时间的扭曲可谓巅峰造极。卡夫卡无疑是通过表现细节显示“真实”这一概念的不可靠。由此,作家开始通过采用错位和歧异处理小说的故事和叙事时间,逐渐掌握这种对抗时间的方式。
在小说《鼠疫》中,加缪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乔伊斯与卡夫卡的时间描写影响。首先,故事时间掌控着叙事时间:“4月16日清晨,贝尔纳,里厄大夫从他的诊所出来,在楼梯平台上被一只死老鼠绊了一下。”①作者通过简短的故事叙述,衔接随后逐渐变得紧张的其他事件:4月17日,看门人开始感到身体不适;4月18日,出現大量老鼠暴死现象;4月29日,看门人感染鼠疫;4月30日,看门人死亡,奥兰城陷入恐慌;5月1日,里厄对里沙尔提出隔离鼠疫患者的要求。一方面,作者通过快速的叙述节奏,对事件的紧迫性进行比较准确和有效的模拟,增加读者的阅读心理。另一方面,叙事时间实现对故事时间的征服,如小说中对已成孤岛的奥兰的描写,正是人们丧失对物理时间的掌握,从而产生孤独绝望的情绪。时间的停滞使作者的笔触集中到对孤独感和流放感的细腻刻画,并酣畅淋漓地表达人类的生存处境。
二、人物建构
《鼠疫》这部小说,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却能给读者传递出一种寂静的喧嚣,大略计算下来,整个故事中总共有33个人物穿插于其间,他们所面对的是1个共同的线索问题:无形而恐怖的鼠疫,这场惨烈的瘟疫像是一张从天而降的巨大黑色幕布,隔绝了孤岛般的奥兰城所有的希望之光,产生了精神层面的紧张感和压抑感。
正是基于这样的小说背景,突破以往小说只通过某一叙述者角度进行描述的局限,使舞台背景更富寓意,使所描述的情节转化为小说所描述的环境和氛围,让小说中的人物能够自由地进行选择和开展行动,从而演绎出人类生存中可能存在的荒诞性。虽然故事的叙述者是里厄医生,并且里厄医生在救治过程中的理智表现给读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加缪并未选择将其活动和思想贯穿整个舞台。面对突然到来的鼠疫,以及随后登场的塔鲁、格朗、朗贝尔及柯塔尔等人,他们对于同一生存状态发出了各种不同的声音,使《鼠疫》呈现出了一种泛狂欢化的风格,这正是我们在阅读时感受到的喧嚣氛围的来源。
叙述传统小说时,习惯性保持的均衡节奏被打破。《鼠疫》这部小说中可以发现加缪明显继承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复调”手法。巴赫金在作品《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中强调:陀思妥耶夫斯基成功地突破了传统的独白型、单旋律的欧洲小说模式,创造性地实现了“复调”世界,即“在某个统一的事件中,结合众多的地位平等的意识及各自的世界,而不至于发生互相间的融合”②。这种与传统有所差异的“狂欢诗学”,形成了现代小说代表性的诗学品格。
《鼠疫》中,塔鲁从原罪角度发出了对鼠疫的思考,他要做一个不信上帝的圣人,他的人生意义是躲避精神的鼠疫去追寻内心的平静;格朗虽然是一个事业和爱情都未获成功的小职员,但他在意识到人生限度后做了他该做的事情;朗贝尔在情爱与友爱之间不停转变,逐渐意识到一个人的幸福是羞耻的,最终毅然加入鼠疫的战争之中;帕纳鲁神甫一开始将鼠疫看作上帝对人类的集体惩罚,在见证了无辜孩童的死亡后他的信仰破灭了,最后他因拒绝治疗而死于鼠疫,他的无谓死亡告诉人们,以顺从代替斗争会导致什么;孤独的柯塔尔在鼠疫中如鱼得水获得新生,鼠疫的退却剥夺了他生命的希望,最后选择开枪袭击人群。这些不同的人生选择,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审视现代人灵魂的窗口。
三、苦难建构
加缪曾在《手记》中这样表述过《鼠疫》的写作动机:“试图通过鼠疫来表达我们所遭受的窒息,以及我们所经历的受威胁和流放的环境。《鼠疫》将描述那些在战争中经历了思考、沉默和精神痛苦的人的形象。”③早在1940年德国法西斯夺取巴黎时,加缪就有使用寓言对战争给人们的生活带来的一切痛苦作出回应。在持续六年的写作过程中,身处在法西斯强权统治之下的法国人民和欧洲中世纪生活在鼠疫噩梦中的人们一样,长时间过着闭塞的囚徒生活。用鼠疫影射战争,这部作品的现实性与思想性显而易见,但单单把战争比作一场瘟疫又不免浅薄。书中借塔鲁之口说过这样一句话:“每一个人的身体中都蕴含着鼠疫的病毒因子,没有一个人能够免受其害。”④这句双关语毫无疑问隐藏着意味深长的指涉。可见《鼠疫》这部小说旨在探讨的从来不只是战争而是苦难,而鼠疫象征的恶,则将恶的呈现推到了一个高峰,其指向的是人类所有苦难的总和。
从这一点上看,加缪是延续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思考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几乎所有的作品都在实现对生存苦难的透视,其穷尽一生探索苦难、写作苦难,希冀用文字征服苦难。茨威格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着这样的评价:“其一生从艺术上看就是一个悲剧,却在道德上取得了无上的成就,这是他人生中最大的一次胜利,也让人明白内心的力量能够影响到外界的环境。”⑤文艺复兴以后,随着科学的探索,“人”的觉醒,宇宙不再由稀奇古怪的神灵控制,而成了能被经验和理性掌握的客观事物。在人类意识中,宇宙不再有情有爱,而是变成了一个无情冷漠的物质世界,人们身处其中只会深感孤单与渺小。帕斯卡尔曾说:“人如非无物,就为上帝。”人们感觉内心像上帝一样自由和拥有丰富的创造力,但是人们的身体却和苇草一样脆弱不堪。人的价值被降为物质,然而人的本性又充满了执着的精神需求,于是在物质的现实和精神的需求间产生了巨大矛盾。在这个意义上,陀思妥耶夫斯基显出了自己的伟大,因为在这种矛盾下诞生的他的作品,背负起了人类寻求精神本原、探讨灵魂苦难的重任。对于人类苦难之源,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在他的许多作品中深刻地剖析了“群魔”的面相。不仅如此,在探讨苦难之余,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最终找到了走出苦难的道路,如《卡拉马佐夫兄弟》中的阿廖沙去寻求基督的救赎。在对苦难的探索上,加缪虽然一定程度上借鉴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但与之又有极大的不同。具体表现为以下两点:
首先,加缪并没有研究鼠疫的面相,即探讨小说中恶的本质。在加缪看来人类所拥有的认知广度和思想深度都是有限的,因此人类不可能得知恶的根源所在。小说并没有对瘟疫这个意象进行更深层的分析:鼠疫来了又走了,它是缺乏寓言性的单一存在,这是加缪创作的局限,也是他在思想造诣上不及陀氏伟大的原因。
其次,加缪在《鼠疫》中用帕纳鲁神甫对上帝信仰的破灭,否定了陀氏寻求基督救赎这一摆脱苦难的道路的不可实现性。与此同时,值得肯定的是,加缪通过里厄、朗贝尔、格鲁等人传达出真正的希望并非来自圣灵的给予,而是用人类自身精神的力量以反抗生存的虚无与荒诞,即群体反抗。因为在人类承受的苦难消失之前,所谓个体的幸福永远无法实现。就像诗人邓恩说:“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丧钟是为你而鸣的。”加缪曾借里厄医生之口表达过这样的信念:“我觉得自己同失败的人比同圣人更能患难与共。我想,我对英雄主义和圣人之道都没有什么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怎样做人。”⑥奥兰火车站封禁解除之后的情景让人感动,“每个人都在返回他个人的生活,然而那休戚与共之情仍旧坚持不去”⑦。这虽然只是潜藏于人心深处的某种难以讳言的情感,却是加缪试图通过整部《鼠疫》去极力追寻和肯定的东西,一种能抵御人类一切灾难的精神内核。“如果说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永远向往且有时还能得到,那就是人与人之间的深情”⑧。这不仅是加缪对生命久违的呼吁,而且是他寻找到的不同于陀氏的征服苦难的答案。
四、角色建构
主角里厄从一开始就奋斗在对抗鼠疫的前线,他是奥兰城鼠疫的记录者,也是整个角色链的核心。面对鼠疫,他始终坚信可怕的不是绝望处境本身,而是对绝望处境的习惯状态,因此尽管他深知面对鼠疫这样的恶,自己的努力将永远是一连串没完没了的失败,但这永远都不是他停止斗争的理由。这个角色就像是神话西西弗的现实版:天神惩罚西西弗把巨石推上山顶,但每次巨石将上山顶时就会滚下山去前功尽弃,于是生命就在这样无效无望的劳作中慢慢耗尽。在加缪的另一作品《西西弗的神话》中,加缪认为西西弗永无成效又周而复始的劳作象征的就是人类自身的命运。这种命运在广袤的人世间显得平凡渺小,但又不得不承认其身上隐喻着某种悲剧性的崇高,这种崇高在于,明知痛苦永无止境,但仍饱含信念地完成自己既定的命运。里厄这个人物身上就被加缪赋予了西西弗式的色彩。
里厄从来不是作为一个英雄被塑造的,相反加缪让他从英雄主义后撤,里厄所做的一切只是尽自己的职责治疗病人,他仅仅凭着生命应有的良知与尊严对抗世界的荒谬,他从来不是俯视人间的批判者,也非奋起反抗的斗争者,而是一个具有坚韧意志的见证者和治疗者。甚至这个人物身上存在着某种惯性式的反抗,当有人问他何时才能摆脱人无辜的原罪时,他回答的是“我不知道”。这个回答表现出里厄的等待与茫然,从更深层次而言,这种茫然体现出一代人乌托邦幻灭后所采取的冷静理性的抉择,在面对历史的混乱时自我退避式的保全。这种状态依旧是可贵的,因为究其本质,它并没有消极推诿。
加缪在一次访谈中说道:“我们力所能及的只是在别人毁灭文明时尽最大的努力去创造,人类的进步也诞生于此,诞生于这种默默无闻的漫长耐性之中。”这也是对里厄精神的概括:朴素平实,但内心深处饱含力量,摒弃浮躁的幻想,理性而坚忍地潜伏与生长着,用西西弗斯式的耐性与智慧来反抗历史的疯狂,生命的脆弱和人性的丑恶。加缪将一种全新的人生哲学——一种能够克服一代人精神危机并在艰难岁月里生存下去的希望,寄托在里厄医生身上。这个人物就像加缪笔下赞美过杏树林:“我住在阿尔及尔的时候,等待冬天的过去,总是非常耐心。因为我知道某一个夜晚,仅仅一个清冷的夜晚,康素尔山谷中的杏树林就会覆盖上雪白的杏花。一觉醒来,我就看到这片柔弱的白雪经受着海边狂风暴雨的肆虐……在突如其来的巨大罪恶面前,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忘记性格的力量。我指的不是在竞选演讲台上紧皱的眉头和威胁,而是用洁白和活力对抗猛烈海风的杏树林。是它,在冬天的世界,准备着明天的果实。”⑨
五、性别建构
《鼠疫》1947年出版后一星期就获得了法国批评奖,两年内再版了八次,迄今为止已被译为20多种文字落入全世界读者手中。但《鼠疫》是一部没有女主角的小說。“一部没有女主角的小说会有这样广大而持久的读者群,在文学史上是极为罕见的,它必定有着震撼灵魂的力量”⑩。
小说中的女性是失语的:里厄医生的妻子在开篇就离家疗养,不久后就去世了。朗贝尔的心上人始终同他分离。至于格朗的妻子则早已离他远去,独留他一人活在往日的记忆里,作品里唯一真实出现的女性是里厄的母亲,但她自始至终没有说话。在加缪的性别缺失写作中,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畸形、干涸而失衡的世界,没有生机,没有激情,更没有未来。但正因为女性的缺失,爱情的主题反而比加缪大部分作品更多地涉及。例如加缪就曾借里厄的眼睛,观察与分享了格朗对爱情的渴望,当鼠疫肆虐奥兰陷入绝境时,里厄偶然发现格朗紧贴在一家商店的玻璃橱窗上默默流泪,橱窗里摆满了粗制滥造的木雕玩具。“里厄这时也想起了圣诞夜不幸的格朗在一家店铺橱窗前订婚时的情景,那时,让娜仰着身子对他说,她很高兴。此刻,她那忘情的声音又越过遥远的年代清脆地在格朗耳边回响,这是肯定的。里厄知道这哭泣着的老家伙在想些什么,因为他也有同样的感慨:如果世界没有了爱情,那么这个世界将变得无比的冰冷如同死人的世界一般,人们长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总有一天会厌倦,会去寻找可人的面庞和柔情似水的心曲”。在恶的肆虐之下,爱情的美得到了凸显。
六、结语
《鼠疫》是一部探讨人类生存境遇的富于理性的思想录,它寄寓了加缪关于社会不同于《局外人》的真挚希望,代表着他的思想由封闭自我的“懦弱者”走向独立坚韧的“反抗者”的重要一步。通过对小说中多维艺术建构的探究,对加缪深层思想世界的解读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其在艺术建构方面取得的成功经验,对当代文学创作有着重要的借鉴价值。
注释:
①④⑥⑦⑧阿尔贝·加缪.鼠疫[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②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出版,2010.
③阿尔贝·加缪.加缪手记(第一卷)[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6.
⑤斯蒂芬·茨威格.三大师:巴尔扎克、狄更斯、陀思妥耶夫斯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
⑨阿尔贝·加缪.西西弗的神话[M].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
⑩王洪琛.加缪的思想世界[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