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襄阳“蹋铜蹄”三题

2019-07-10周振刚

寻根 2019年3期
关键词:乐府诗襄阳

周振刚

《襄阳蹋铜蹄》为南朝乐府诗名,出自郭茂倩的《乐府诗集·清商曲辞》。《清商曲辞》主要有《吴声歌曲》和《西曲歌》两大类。关于吴歌的产地,《晋书·乐志》云:“吴声杂曲并出江南,东晋以来稍有增广。其始皆徒歌,既而被之管弦。盖自永嘉以后,下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南朝乐府民歌除了吴歌,最重要的就是西曲。西曲即荆楚之声,主要是湖北一带的歌谣,以长江、汉水之间的襄阳为中心。《乐府诗集》云:“《西曲歌》出于荆、郢、樊、邓之间,而其声节送和,与吴歌亦异,故依其方俗而谓之《西曲》云。”(《清商曲辞四》卷四十七)此外,《清商曲辞》还有民间祭歌《江南弄》,乃《西曲歌》之变种,兹不述。

《西曲歌》题材多样,种类繁多。《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云:《西曲歌》有《石城乐》《乌夜啼》《莫恋乐》《估客乐》《襄阳乐》《三洲》《襄阳蹋铜蹄》《采度乐》《江陵乐》《青阳度》《青骢白马》《共戏乐》《安东平》《女儿子》《来罗》《那呵滩》《孟珠》《翳乐》《夜黄》《夜渡娘》《长松标》《双行缠》《黄督》《黄缨》《平西乐》《攀杨枝》《寻阳乐》《白附鸠》《拔蒲》《寿阳乐》《作丝》《杨叛儿》《西鸟夜飞》《月节折杨柳歌》三十四曲。”(《清商曲辞四》卷四十七)与众多《西曲歌》一样,《襄阳蹋铜蹄》南朝时尚保存完好,有辞有歌并舞曲。

《乐府诗集》包括此后的历代诗词中,“蹋铜蹄”有三个含义,兹分别释义如下。

白铜蹄

“蹋铜蹄”即“白铜蹄”。第一个含义为骏马。《乐府诗集》存《襄阳蹋铜蹄》六首,其中三首题下署“梁武帝”,为南朝梁武帝所制。《乐府诗集》引《隋书·乐志》“(梁武帝)即位之后,更造新声,帝自为之词三曲”为证。其云:

陌头征人去,闺中女下机。

含情不能言,送别沾罗衣。

草树非一香,花叶百种色。

寄语故情人,知我心相忆。

龙马紫金鞍,翠白玉羁。

照耀双阙下,知是襄阳儿。

这三首诗描写“襄阳儿”征战前后与情人的感情纠葛,分别写出了惜别、忆远和团聚的全过程。说的是一对热恋的情人,婚嫁关系还没有公开,只能在“送别”时暗暗掉泪,“含情”脉脉而不能明言。闺中女“寄语故情人”,虽说天下美好女子千千万万(草树非一香,花叶百种色),但你要知道,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永远想着你(知我心相忆)。最后是征人得胜而归,衣锦还乡,恋人得以团聚,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此诗抒情细致,音律富于变化,声节十分和谐,有很高的艺术水准。

“蹋铜蹄”,一名“白铜蹄”,马也。《隋书·乐志》载:“梁武帝之在雍州,有童谣云:‘襄阳白铜蹄,反缚扬州儿。识者言:‘白铜蹄,谓金蹄,为马也。白,金色也。”这就是说,除了“龙马紫金鞍,翠白玉羁”,连马蹄都是金色的。

还有三首,为沈约所作。《乐府诗集》引《隋书·乐志》曰:“(梁武帝)又令沈约为三曲,以被管弦。”又引《古今乐录》曰:“襄阳蹋铜蹄者,梁武西下所制也。沈约又作,其和云:‘襄阳白铜蹄,圣德应乾来。天监初,舞十六人,后八人。”其云:

分手桃林岸,望别岘山头。

若欲寄音信,汉水向东流。

生长宛水上,从事襄阳城。

一朝遇神武,奋翼起先鸣。

蹀飞尘起,左右自生光。

男儿得富贵,何必在归乡。

沈约的这三首诗虽然亦写离别,但主要笔触却用在男儿“奋翼先鸣”,以博取功名上。1500年前的襄阳,不仅是“襄阳儿”建功立业的理想场所,也是所有“从事襄阳城”,包括“生长宛水上”的男儿建功立业的大舞台。

《西曲歌》共计142首,几乎全是情歌,而且这些情歌十之八九出自女子之口,有较浓厚的脂粉气。我们注意到,虽然都是情歌,但这六首《襄阳蹋铜蹄》与大部分《西曲歌》还是有所区别的。《西曲歌》大多描写商人与怨妇的心理状态,描写情感纠葛和抒发离别之情,而这六首《襄阳蹋铜蹄》写的是征人与思妇的缠绵情感,为《西曲歌》中绝无仅有者。与委婉含蓄、清新秀丽的众多《西曲歌》比较起来,这六首《襄阳蹋铜蹄》的风格多少有些不同,似乎含有北朝民歌的豪放爽朗的气概,前者“照耀双阙下,知是襄阳儿”,后者“男儿得富贵,何必在归乡”,都是如此。说它开创了唐人“征别诗”的先河,也不为过。

白铜堤

“蹋铜蹄”即“白铜堤”。第二个含义为堤岸。中唐诗人孟郊《献襄阳于大夫》诗云:

襄阳青山郭,漢江白铜堤。

谢公领兹郡,山水无尘泥。

铁马万霜雪,绛旗千虹霓。

风漪参差泛,石板重叠跻。

旧泪不复堕,新欢居然齐。

还耕竟原野,归老相扶携。

物色增暧暧,寒芳更萋萋。

渊清有遐略,高躅无近蹊。

即此富苍翠,自然引翔栖。

曩游常抱忆,夙好今尚暌。

愿言从逸辔,暇日凌清溪。

这里“白铜堤”的“堤”字与“蹄”字同音,借作堤岸。孟郊一生穷愁潦倒,生活相当凄苦。然而,在这个外乡人笔下,襄阳竟是这样一个好地方:“即此富苍翠,自然引翔栖。”在他看来,这都是由于“谢公”治理得好的缘故。诗人面前的治世襄阳,“还耕竟原野,归老相扶携”,似乎已经到了道不拾遗、风化肃然的境地。人们无论是言谈,还是追忆,襄阳总是这样的美好,诗末两联“曩游常抱忆,夙好今尚暌。愿言从逸辔,暇日凌清溪”,形象而准确地表达了这个意思。

借用“蹋铜蹄”,即“白铜堤”作堤岸,在唐代以至后代诗人中屡见不鲜。韦庄《浣溪沙》(第四首)写道:

绿树藏莺莺正啼,柳丝斜拂白铜堤,弄珠江上草萋萋。

日暮饮归何处客,绣鞍骢马一声嘶,满身兰麝醉如泥。

此处“堤”,《全唐诗》作“”。此词上阕写景,绿树丛中的黄莺发出清脆悦耳的叫声,堤岸上柳丝在东风中摇曳,“弄珠江上”的芳草是如此的茂盛。下阕写情,暮色降临,游子豪饮方归。华贵“绣鞍”的菊花青马,一声长嘶。骑在马上烂醉如泥的游子,浑身散发着带有酒气的“兰麝”芬芳,而他自己却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欲往何处。

另外,北宋诗人杨亿在《公子》诗中有这样的句子:

细雨垫巾过柳市,

轻风侧帽上铜堤。

这亦是借作堤岸的意思。韦庄词中的“白铜堤”和杨亿诗中的“铜堤”,是不是襄阳汉江的堤岸?这似乎并不重要。这里,“白铜堤”或“铜堤”已经从“襄阳青山郭,汉江白铜堤”中脱胎而出,泛指一切堤岸了。

白铜鞮

“蹋铜蹄”即“白铜”。第三个含义为歌舞。李白《襄阳曲四首》云:

襄阳行乐处,歌舞《白铜》。

江城回渌水,花月使人迷。

山公醉酒时,酩酊高阳下。

头上白接篱,倒著还骑马。

岘山临汉江,水渌沙如雪。

上有泪碑,青苔久磨灭。

且醉习家池,莫看堕泪碑。

山公欲上马,笑杀襄阳儿。

《襄阳曲》,即《襄阳乐》,乐府旧题。另,李白《襄阳歌》亦云:

落日欲没岘山西,

倒着接篱花下迷。

襄阳小儿齐拍手,

拦街争唱《白铜》。

傍人借问笑何事,

笑杀山公醉似泥。

“山公”,即山简,字季伦,河内怀县(今河南省武陟县)人,“竹林七贤”之一山涛之子。这两首诗是借着歌舞者和小儿之口,将“山公醉如泥”的故事以《白铜》的名义演绎出来。《世说新语·任诞》载:“山季伦为荆州,时出酣畅,人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莫(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著白接篱。举手问葛强,何如并州儿?高阳池在襄阳,强是其爱将,并州人也。”《广韵》云:“接篱,白帽也。”说得是那个山季伦,一喝醉了酒,就径直跑到襄阳“高阳池”(即习家池)去了。日落时分,反戴着白帽子、倒骑着骏马回来,而自己竟浑然不知。还问他手下爱将葛强,我与你这个“并州儿”相比,如何?

与李白有深交的唐代诗人崔国辅亦有《襄阳曲二首》,其中一首云:

蕙草娇红萼,时光舞碧鸡。

城中美少年,相见《白铜》。

襄阳城中的“美少年”,与心上人幽会时,嘴里还唱着《白铜》。

宋人杨易有《习家池大堤》诗,其云:

清风习池上,落日岘山西。

使君来问俗,听唱《白铜》。

元人吕思诚游桂林时,写下《西峰晚照》诗,其云:

西风西向桂林西,

数点晴云落照低。

绝岳倚空排宝戟,

斜晖转树绕雌。

锦纹零乱霞前映,

翠影参差雨后迷。

还似岘山诗酒客,

醉来听唱《白铜》。

吕思诚,字仲实,山西平定人,泰定年间进士,官至监察御史、广西廉访使。诗人身在风景如画的桂林西峰,還以为自己就是“岘山诗酒客”,酩酊中仿佛听到襄阳小儿拍手齐唱《白铜》。

乾隆二十三年(1758年),武陵人胡蔚到云南白盐井时写过一首《安丰井社观剧》,其云:

小市酒旗扶父老,

连村戏鼓聚儿堂。

相逢谁唱铜曲,

犹胜西山半日红。

这是一首观看村伶演剧的诗。云南滇剧中的襄阳腔,就有成套的板式和唱腔,为滇剧三大声腔之一。从命名来看,滇剧襄阳腔当是继承了康熙、乾隆年间的襄阳腔的结果。襄阳腔对许多地方戏种有重要的影响,近人罗养儒在《滇戏琐谈》中说:“余幼时,喜学吹竹,乃向远亲中之帅姓长辈假得工尺谱一本,其间即有襄阳、二黄、过板等。余阅其卷面,有道光壬午年莘田氏手抄数字,按道光壬午,为道光二年(1822年),据此可知嘉庆、道光年间滇中歌场上,即有皮黄调也。”滇剧襄阳腔定为63弦,男女同宫,均为宫调式,既具有西皮调的共性,又具有其独特的风格。“相逢谁唱铜曲”,这“铜曲”是否指“襄阳腔”呢?

作者单位:中共襄阳市委党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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