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回忆:我的邻居李敖
2019-07-09林丽苹
一个凉爽的上午,有人按我门铃。门一开,就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对我微笑。他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裤,剃个小平头,气质斯斯文文,站得规规矩矩。
我与李敖大师结识于上世纪70年代。1975年,位于敦化南路一段的金兰大厦竣工,我买下十二楼的一间房子,稍事装潢后,就住了进去。那时大约有八户租给公司当宿舍,因为我帮房东收房租,人家就都以为我是房东太太。两年后,台北发生了个很大的地震,那些租房子的人都搬走了,所以我隔壁的房子就空了。这隔壁的房子,是《联合报》记者李刚的,我一听说他要卖掉,就跑去找他。“你卖之前,一定要经过我同意。”我说。
“为什么?”他看着我,推了推眼镜。“因为买的这个人,未来要跟我做邻居啊!”
“那你自己选好了。”李刚很客气,回房间拿了钥匙,就交给了我。拿到钥匙后没几天,一个凉爽的上午,有人按我门铃。门一开,就看到一个中年男子对我微笑。他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裤,剃个小平头,气质斯斯文文,站得规规矩矩。“什么事啊?”我没见过他,所以知道他不是住户。“我要看房子,听说钥匙在你家。”这就是我初遇大师的第一面。晚上我洗完澡后,躺在床上,忽然想不起他叫什么名字,接着才想到,我只看了名片上的职称,名字根本不知道。所以就爬起来,把收在抽屉里的名片拿出来看看。我的妈呀,是李敖耶!
李敖送我书籍
大师搬来没多久的时候,有次他进到我家,就问我:“你们家不看书的啊?怎么家里一本书都没有呢?”“看啊!”“看什么书呢?”“我喜欢的就翻一翻啊。”他看向我的钢琴,更惊讶了。“你学音乐的,怎么连音乐的书都没有?”
“喔,因为我看完就丢了,不然就送人了。”我念的是艺专的音乐系,我的书都给了小一届的一位学弟,因为他家里很辛苦,没有多余的钱买书。更何况,那时的书又贵,公务员一个月三百块不到的时候,我们一本原版的书要三百五十块。那学弟整天跟着我,人家就都以为我们在一起,其实他只是等着拿书。毕业考试时,我在里面考,他在外面等。所以我毕业时,一本书都没有了。“喔,”他想了一下,“那我送你一点书好不好?”
“可以啊!但给我不就是浪费吗?我又不太看。”“摆摆也好。”所以他就送了我《胡适选集》和《诺贝尔文学奖全集》。过了几天,他又来我家问我:“虽然是装饰,你有没有多少翻一下啊?”“有啦!”我打开厕所门,给他看马桶水箱上的书,“坐在马桶上会看个几页,上完厕所就搁着了。”他哭笑不得。几年后,他又送了我《李敖大全集》。我把书摆在正对家门的柜子上,他看到了就说:“这个位置太好了!”
李敖买了缓降机
大师家里没什么装饰,书倒是一堆,连房子的隔间都是用书叠成的。可是书一多,就怕火灾。万一哪天真的烧起来,岂不是完蛋?为了安全,有天他就买了缓降机。那缓降机是火灾时专用的,是附有一条长长的绳子、能垂直升降,而且应该是可靠的机器。当时一台缓降机要六万块,三十几年前的六万块是很大一笔钱,他还买了两台,先是在他家装一台,然后在我家也装一台。
“你装这个干吗?”我问。“以防万一啊!消防车的云梯只到十楼,而我们都住十二楼。”机器装好后大师很高兴,于是对我先生说:“张医师啊,你绑个绳子,下去试试看!”“奇了!为什么你不下去,却叫我下去啊?”张医师拿了绳子,就递给大师。“因为我怕死,”大师腼腆笑笑,“不敢下去。”
李敖自己擦玻璃
我们金兰每一户,从正面到侧面,都是四十四块玻璃窗,窗户多的好处就是室内明亮,坏处就是清理很费工夫。大师刚搬来时还没结婚,一个独居的大男人,却把窗户和房间弄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一般人都是看到玻璃积灰尘了,或是有些雾了,才偶尔去擦一下。但大师很勤劳,总是在灰尘还来不及生成时,就拼命擦,把玻璃擦得傻瓜亮,亮到有时我甚至怀疑,窗户上会不会根本就没有玻璃?还有擦地板,不是拿拖把,他都是跪在地上擦。他对擦过的地板要求很高,那就是一根头发都不能有,可见他是多么爱整洁。所以我第一次到他家时,我说:“唉唷,我拖地啊,都只是拿拖把写几个大字就完事了,你这样我真的自叹不如。”
他很怕别人用他的厕所,别人用过他就觉得不干净。虽然客人来到他家,有需要的话厕所是一定会借,但客人一走,他就赶快清洁。还有,他的内衣,哪怕破了也是洗得白亮。晒衣服的时候,他一定要裤子晒一边,衣服晒另一边,以一样的间隔对齐。这跟他对待藏书的方式一样,也就是一丝不苟、分门别类。
一般人都不了解他的这一面。至于他交来的女朋友,贤慧的固然也有,但大都不会做事、不替他打理。其实大师也不要人家帮他打理,家里的整洁,他坚持自己来。
李敖为人很大方
大师对小区的几个管理员很好,哪位生病他就赶快掏钱,而且不是掏一点点,他一给就是五千块。当时五千块很多,管理员的月薪才三千多。还有逢年过节,红包一发就是每人三千块。所以那些管理员觉得,这下可找了棵大树靠。大师动不动就发钱,是因为觉得管理员赚得并不多。当然这种挥霍的事我不会做,我只把钱花在刀口上。
“你好小气。”大师有次跟我讲,而我用眼角余光瞄到,管理员在旁边偷偷点头。我看向大师的夹克口袋,果然比平时扁了一点,再看看管理员那一直插在口袋的右手,以及脸上藏不住的笑容,就明白他们刚才在做什么了。
“你是大方啦!”我这样回他,“可是我是当家主事的人,整栋大楼都归我管,每天都得苛算着过日子,当然小气啦!”
“我不能大气啊,大气就败家了!”我继续对大师说,“更何况,我小气是占了谁的便宜啊?或是刻薄了谁啊?做公家的事,就一定要秉持着法度,谨慎用钱,我不能落谁话柄。你呢?没有法度,心情好的时候,就随兴挥洒钞票。当家主事的人,可不是这样做事喔!”
“喔。”大师应了我一声,但脸上的表情啊,好像在说:“你是你,我是我,反正下次我高兴,还是要给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