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盛宴

李星涛

先从视觉开始。

春末夏初，玉米刚出土，身子是多层嫩绿卷成的空心圆筒，底窄口阔，形如碧玉雕成的爵杯。清晨，爵杯里常会卧着一汪清露水，亮晶晶的。我们见了，蹲下身，歪过头，“哧溜”一口，把露水吸进肚里，清亮中带有一缕晨曦的淡腥。

“女大十八变”。玉米要不了这么长时间，它出土只一个星期，便长成“丫”字形状，舒展出两条碧绿的长叶。那叶片薄薄的，绿得浅淡，氤氲着黄晕，阳光似乎可以直接滤过去。这时候，玉米的身子不高，只有叶子的一半，裹着青紫色的胞衣，让人不由得想起“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的美女罗敷。

蝉鸣时节，玉米迎来了青春期，一天一个模样，一天比一天漂亮。它踩着阳光雨露，不停地拔节，身段宛如光滑的碧玉，闪着青光。远远看去，几十亩的玉米地恰似雄赳赳的女兵方阵，威武飒爽。狂风骤至，玉米激情四射，时而旋转起舞，时而伏地昂首，一头秀发抖成了一道道绿色的瀑布，恰似跳竹竿舞的黎族姑娘，纵情地释放着青春的火焰。

雷雨来了。此时玉米为我们带来的，是听觉上的盛宴。

伊始，整个玉米地里“噼里啪啦”，宛若一阵阵鞭炮声响起。随着雨点密集程度的加大，“鞭炮声”逐渐变成囫囵囵的一片“呼呼”声，似乎有河流从云层里直接窜下来，浇在了玉米身上。未几，侧耳细听，雨声又慢慢分出了层次。这是因为，雷雨初来时，雨点很大，击打在玉米叶儿上极响。但随着雨点的不断敲打，玉米叶子就会向下耷拉一点儿，由开始的主动上迎变为避让似的顺势下导，雨点在叶子上刚一驻足，即“唰啦”一声，滑落下来。故而，雨声听起来才像是拐了道柔软的弯儿，由原先的刚烈迅疾，变得温顺细腻了。

借着上天雨露的恩赐，玉米快速萌生出一圈新嫩的根丛。这些根丛甚是美丽，有的像紫珊瑚，有的像红玛瑙，有的像青碧玉，有的像冬日檐下的冰凌……它们开始凌空，继而扎进了泥土。一旦有了双层的根丛固体，玉米便会牢牢站稳，开始生儿育女了。

麦收过后，玉米腹部开始悄悄隆起，两个调皮的婴儿已头顶着红缨子，显山露水了。我最爱玉米包裹婴儿的绿色襁褓。它们里层是温润的月光白，外层是惹眼的初春绿，底部却裹得严严实实的，上部的红缨子下面微微露出了婴儿那张粉嫩的小脸。我以为那是天底下最美的襁褓，睡在里面的嫩玉米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婴儿，而怀抱着婴儿的玉米也定然是天底下最慈祥的母亲！

进入七月，玉米地变成了一汪绿海。这时候，倘若你站在玉米地的一头大声吆喝另一头的人，他最多只能听到一片嗡嗡的回声，根本分辨不出字音儿。那些吆喝声被玉米左右交叉的叶片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一些音的细丝在空中颤动，哪里还能分辨得清？能分辨出字音儿的是我们这些孩子。玉米的叶子上密底疏，上宽下窄。我们只要蹲在两行玉米之间，就可以清清楚楚听见说话人的声音了。

根据玉米缨子的颜色，我们可以判断出襁褓里嫩玉米的肤色。缨子是红色的，玉米就是黄的;缨子是紫色的，玉米就是红的;缨子是黄中染绿的，玉米就是月光一样的黄白色;没有缨子的，玉米的身子一定是紫红的颜色，里面储存的糖分最多，也是我们的挚爱，比起街上卖的甘蔗都丝毫不逊色。

红玉米很珍贵，炒了吃可以治拉肚子的毛病。那时节，我们就喜欢依次在玉米地里蹿，寻找红玉米。找到了红玉米，就将这行玉米地头的一丛狗尾巴草拴结在一起作为记号。若是发现别的孩子所作的记号，我们就会悄悄地将那丛作为记号的狗尾巴草连土带根地挖出来，偷偷移植到另外的地方，自己重新移植来另外的草丛作为记号。等到红玉米成熟了，便按圖索骥找过来，富有成就感地偷偷掰下，藏在青草筐里带回家，挂在房檐下晾晒，等待着前庄后邻的奶奶们前来剥去一把粒子，给孙子孙女们当药用。

大豆摇铃了，玉米在舌尖上摆开的盛宴开始了。

先从玉米秆吃起。玉米秆中，红紫色的最甜。找到一根，砍下来，剥去表皮，“咔嚓”一声，咬下一小节，“吸溜吸溜”地咂吸着甜汁。红秆玉米稀少，很快就被我们找完了。于是我们的眼睛又滴溜溜地瞄向了甜到梢。

甜到梢也是一种玉米，俗名叫“懒玉米”，比红秆玉米不知要甜多少倍。那是大人们当作庄稼种下的，队长还派人专门看管，平时谁也别想进去，即便是割草。看管甜到梢的是个老光棍，性情暴躁，只要一逮住偷甜到梢的孩子，不论是谁，先用辣条劈头盖脸地抽一顿，然后再骂得你狗血喷头。后庄的小文被他逮到过一次，已过十多天了，身上还有几道赤练蛇般的辣条印子！

老光棍耳灵眼亮，晚上都难以下手。必须等到正中午，太阳晒得地面烫脚，甜到梢地里闷得如同蒸笼，才好行动。这时，老光棍困乏了，开始打盹。我们几个毛头小子，学着电影上的侦察兵，从甜到梢地边的草稞里匍匐进去。去时常常是隐蔽的，一旦得手之后就得意忘形了，跳起来，兔子一样跑得不见踪影。等老光棍暴跳着撵过来，嘴里喊着“小兔崽子，我看你往哪跑！”时，我们已经逃躲到安全的地方，悠然品尝起胜利果实了。

甜到梢不结穗，秆儿莹润青翠，撕掉皮后，肉质淡绿，尝一口，口感松脆，甜而不腻，弥漫着一股芬芳的草鲜味儿。采甜到梢我最拿手。看准了一根，双手抓住梢儿，往下压弯，猛然用力一拽，“咔吧”一声，甜到梢就断根离土了。

吃甜到梢我喜欢从根部吃起。牙齿撕掉表皮，“吧嗒”一声，咬下一小截，板牙上下一搓，一汪甜美的汁液便在嘴里汹涌开来。一边咀嚼，一边吸溜，汁液也就随着动作和声音，泉水一样，汩汩流淌。

甜到梢的芯儿是红色的，宛若一线霞光贯穿中间，像是要把人带进晨曦里似的。吃完根部，一路向上，直至甜到梢顶端的细莛处。别看这细莛儿只小拇指粗细，但糖分却丝毫不比根部少，而且肉质柔中带韧。它既不要龇牙咧嘴地啃皮，也不要恨之入骨地咀嚼，只需直接咬断，轻轻咂吮，糖水就会马上漾在嘴里。

甜到梢的细莛没有皮，但其他部位的皮却很锋利，用牙撕扯的时候，很容易割破嘴丫，皮上的霜碱也常会涂满嘴唇。故此，吃甜到梢的时候，同伴们都会相互取笑。一个说，你嘴丫红肿得像害小疖子;另一个说，你嘴丫像是推磨刚偷过嘴的驴唇。可取笑归取笑，一看到甜到梢，我们还是两眼灼灼放光，常冒着被老光棍捉住挨辣条的危险，偷偷采来一根，继续涎水横流，大嚼特嚼。

甜到梢一甜到底。甘蔗虽然比甜到梢甜，但其两头味儿极为寡淡，无论从哪一头吃起，结尾都会让人感到穷途似的一丝黯然。公社糖果店里的糖块我也偶尔吃过，但甜味太浓，没有甜到梢芬芳的草鲜味，更没有甜到梢那来自大地深处泉水般的清凉。

尝过玉米秆，该临到玉米穗儿了。

嫩玉米可以做冷子吃。嫩玉米剥下粒来，直接放进自家小石磨里拐磨。磨出的稠嘟嘟浆汁放进锅里，少许加点水，熬出的粥就叫冷子。玉米粒只磨三遍做出的冷子叫大冷子，磨上六七遍熬出的叫小冷子。

大冷子湯色青黄，喝起来寡汤沥水的，但汤里刚磨烂的玉米粒吃起来，不仅肉筋，而且还带有嫩玉米的油香。小冷子呢，汤色黄白，黏稠而富有质感，喝起来滑溜溜，甜丝丝的。无论是大冷子还是小冷子，都必须用文火慢慢熬上半天。只有这样，玉米的香味儿才能被缓缓释放出来，形成玉米冷子清爽微甜的口感。也有人喜欢将磨好的玉米汁发酵半天，这才熬制成冷子，其味上扬着淡淡的酸香，口感也格外清朗。

可以做冷子的玉米，拿来烤吃、煮吃也正是时候。烤玉米要用软柴火，而且还要用里焰来烤，这样烤出的玉米一不会煳，二不会被烟熏得像黑炭。玉米刚掰下来剥光，削尖的细木棍插进玉米较粗的一头芯儿里，于文火中一边旋转，一边烘烤，玉米一旦散发出淡淡的焦香味儿，就算烤好了。

嫩玉米烤出来，黑中透黄，玉米粒受热膨胀，莹润闪亮，饱满而富有弹性，趁热吃，胚乳肉筋，胚芽滑润。咀嚼起来，香、甜、糯、嫩。吃完一穗，打一个饱嗝，一嘴弥漫的都是刚刚爆出来的玉米花的香气。有时候，我们还把新鲜的柏树叶放在火堆里烧，烤出来的玉米便染上了一层柏树清幽的木香，吃起来也别有风味。

煮玉米是不剥光的，留下最里面的一层胞衣，这样煮出来才会更加鲜嫩。与烤玉米相比，水煮玉米味道不是那么内敛，香味淡了点，甜味浓了些。胚乳虽然没有了烤玉米劲道，但胚芽儿的嫩甜却凸显了出来。多少年以后，我在东北喝到了正宗的苞谷酒，酒后的回甘就是这胚芽儿甜润的味道。

老玉米可以磨面做轮锅焦吃。做轮锅焦的原料是玉米的胚芽儿。妈妈先将玉米在石磨里磨三遍，然后用粗箩筛筛，箩筛剩下的那些金亮颗粒就是玉米的胚芽。妈妈用这些颗粒状的玉米面和成薄饼，贴在锅沿，用文火慢慢炕，直到香气顺着锅盖边沿溢出来，饼面焦黄，就可铲出食用了。轮锅焦较为粗散，香脆而又带有甜味。倘若和面时，能掺点细碎的蒜花，微微加点盐，轮锅焦的味道将会被提得更香。

玉米的胚芽颗粒还可以用来做槐花蒸饭。先将未盛开的槐花从花穗上摘下来，洗净晾干，备用。再把玉米的胚芽颗粒调成稠粥似的面汤，槐花放进去，上下搅拌均匀，微微撒些精盐，虚虚地放置在铺有湿纱布的蒸笼里，小火慢蒸。待锅里添上的半碗水蒸烧殆尽时，槐花饭就熟了。

揭开麦秸编扎成的锅盖，一股槐花的香味直扑过来，让人直流口水。蒸汽散去，只见一蒸笼乱颤的槐花，黄中融白，白中渗黄。那颗粒状的玉米胚粒缀在白色的槐花上，恰似金星闪烁，又如蛋黄的碎点儿拥着雪块似的蛋白。妹妹是个小诗人，她把妈妈做的槐花饭称作“黄金抱白银”。

玉米面还可做一道美食，叫做“漏鱼儿”。我在西安就尝过这道小吃，而且不吃则已，一吃便就此上瘾，并当场拜下师傅，记下原料，学会了整个制作过程。

丁酉深秋，我赴东北学习。火车入关不久，扑面而来的是一望无际的玉米茬儿。那阵势比起淮北平原上的玉米地又气派多了！如果说淮北平原上的玉米地是营团建制，那么这里的玉米地简直就是庞大的军团了。是夜，我住在哈尔滨中央大街，晚上喝的是散装的玉米酒。伴着玉米胚芽儿甜润的回甘，我突然滋生出一股挥之不去的乡愁，觉得自己的前世就生活在这东北大地上，就生活在东北大地摆开的一望无际的玉米盛宴中。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