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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心气依旧,英雄本色未改

2019-07-08谢腾飞

飞天 2019年6期
关键词:现实作家小说

谢腾飞

在当代“70后”作家的书写中,弋舟是为数不多的兼具现实感与抽象感写作的作家之一,回顾他的作品,从世纪之交的《跛足之年》,到后来的《战事》、《蝌蚪》、《刘晓东》、《我们的踟蹰》以及大量的中短篇小说,再到近来的《丙申故事集》、《丁酉故事集》,依稀可看出作家是经历了一个不断升华的写作过程,但作品所呈现出来的内核却是始终未变的,那就是少年般的对小说这门艺术的执拗与天真,以及英雄主义的孤绝,这种孤绝之气正是张楚所说的“完美主义者的悲凉与先锋主义者的慨然从容”。笔者试图在梳理弋舟写作的同时,探寻其文本内部所隐含的时间与空间的秘密,以及独属于弋舟的小说美学。

弋舟的写作始终充满着强烈的对现实世界的抽离感,其笔下的人物虽是我们身边的俗世男女,但当一个个小人物淹没在滚滚红尘中时,作家用冷静的笔触,凝视的眼眸再一次将其召唤,使之复活,而这正是虚构的魅力。在充斥着流行话语写作的当代文坛,弋舟的写作是一种“异类”的存在,不迎合大众,其文本本身便生发出一种抵抗的意味,这种抵抗不着迷于宏大话语的喧嚣,不纠结于文坛地位的高低,更多的则是对时间“毁灭性”的有效回应,正如作家本人所说的:“我的书写将注定萦回在时光之中,我的目光将注定恒久地锁定在岁月所能附着于人的无尽悲欢之上。”(《跛足之年》)弋舟的作品有着形而上的难解,其叙事的净省与轻盈也不难想象作家在作品背后的“挣扎与徘徊”,文本语言的节制以及叙事的严密造成了阅读体验的紧张感,读者往往被文本所营造的悲欣交集的氛围所裹挟,陷入细节的情境无法自拔。在抵抗虚无的同时,作家似乎着迷于对现实的重逢,这种重逢不是简单的戏仿,更是一种探索,一种思辩,那就是在庞大的时间机器面前,我们如何认清现实的本质,但这种“认清”又有着某种乐观的徒劳。时间像一条隐秘的河流,在不知不觉中埋葬历史,消亡个体,但作家的可贵就在于掌握了小说这门“神赐”的手艺,将一个个尘世儿女建构在他的笔下,或许这样,我们在面对未来时才不再恐惧,因为每个小人物都将永远活在虚构中。弋舟的书写不断记录与证实着现实的残酷无情,但其文本却充满着作家所寄寓的真挚情感,毕竟,我们还是活在有情人世中,而弋舟的写作则是最好的安慰。

一、弋舟小说的叙事底色

《诗经》中有“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来形容美君子文采风流,这里不妨借用来讲弋舟的叙事,其文本所呈现出的样貌无不是切磋琢磨而来的。格非在评介《丙申故事集》说到“密度感”这个词,当我们在反观弋舟的创作时是不难发现的,其文本内部叙事语言的凝聚力与必要性使得小说的密度感增强。在《跛足之年》中,世纪末的情绪笼罩着人们,青年马领正在经历着失败的人生,但作者的叙事并没有陷入单调的塑造人物中,接连出场的妹妹马袖、女友罗小鸽、朋友老康等人物完整地将一件件稍显荒诞的故事串联在一起,而且作者还完成了小说首尾的遥相呼应。当读者进入文本时便也意味着被其中的叙事所裹挟。从最基本的阅读体验来讲,《跛足之年》是充满不安与悲伤情绪的,作者说道:“我依然喜欢它的毛糙,喜欢它潦草的愤怒与粗鲁的忧伤,喜欢它恳切的绝望与深情的虚无。”毛糙未必见得,但忧伤的情绪确是让人无法自拔。这种阅读体验的生成其实有赖于作者具有密度的书写,故事中的马领总是不被周围的人所认可,是个稍显不正常的人类,但他又不断地遇到让他更为惊讶的事件。妹妹异于常人的情感选择、老康不切实际的幻想、李小林冰箱冻死鸡的怪诞、马领的跛足都让人目不暇接,恐惧万分。在《跛足之年》中需要特别注意的是作者对两个意象的使用,那就是令马领苦恼的抽屉和老康的马鞍以及主人公踏上逃离之路的火车,抽屉和马鞍无疑是为作者的叙事赋予更多的想象空间,抽屉意味着牢笼,限定着人们去秩序化的生活,马鞍是对这种生活的逃离想象,但当主人公辞职后却进入了一个又一个限定的空间,最终还是被窒息于轰鸣的火车之上。在小说集《我们的底牌》中,作者似乎很关注凶杀和犯罪,但可以理解的是,在这个社会矛盾冲突较为集中的时代,普通人的不安与恐惧不正是我们精神状态与生存状态的写照吗?

弋舟叙事的另一个底色是卡尔维诺所说的“轻逸”,《丙申故事集》中的五个短篇是这种“轻逸”底色的最佳写作实践,生活的经验往往是沉重的,总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但作者有意摆脱沉重经验的负累,以“若将飞而翔”的姿态将读者缓缓带入文本中,语言的节制、笔触的冷静是这种“轻逸”的形成因子。《发声笛》中,脑中风的中年老马在卧床失语的状态中开始回忆自己对朋友女儿夏攀的一点点不伦之情,孤独的老马深藏内心的隐秘,偶然间看到妻子的头顶以及对青春时代妻子王晰、夏惊涛与自己纠葛不断的往事追忆,都在揭示着这个中年男人内心那股似少年般脆弱而敏感的小心思。但作者平静的笔触使得整个故事具有哀而不伤的基调,最后主人公老马在结尾中开始与自己和周遭对话,那些失语前说不出口、积压已久的心事与情感终于在看似荒诞不羁的方式中得以释放,正如小说中写到的:“他知道自己在滔滔不绝地痛陈着什么……也欣然于这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情都被转化成了虫鸣般神秘和无辜的哼哼唧唧。”作者的叙述带有强烈的同理心,在看似不介入的书写中寄托了作者的美好愿望,也许每一个中年人的回首都该像《大地》中唱的那样:“回头有一群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的走远”。当然,这只能是青春不在的一句无尽唏嘘。这种唏嘘与慨叹也像飞翔的种子一样落在《但求杯水》中,中年女主人公“她”在无意中通过微信添加了“男孩”,便开始了一段暧昧而又刺激的禁忌之恋,但在面对丈夫与孩子时,作为一个妻子与母亲的伦理心占了上风,她又不得不狠心断绝这段不伦之恋。作者在平实缓和中构造了一个像雾霾般令人恐惧的事实,那就是围城般的家庭有着无法逃脱的宿命,但稍有缓解的是女主人公在经历神魂颠倒却又纠结万分后的清醒认知,那就是“她看到了人的痛苦,人的饥渴,人的盼望,并置的月亮与太阳,尘埃如霾,还有无数盏等待夜归者的灯”。只不过生活最终的指向是无法改变的,我们只能期待一杯又一杯平淡的水来延续一切美好的“突围”。作家轻逸的笔触承载的是沉重的生活经验,《巨型鱼缸》中的王桐与刘奋成一起经历过“虚构”的青春,曾经相依相偎的爱人最终也无法避免现实的打磨,作者将这段故事抽象到“鱼缸”的叙述中,将鱼缸的意象对照出生活的陷阱,最终,那既臭且香的人间烟火还是没能抵抗时间的冲蚀,这段尘世的爱情随着女主人公王桐最后删除电脑中的文件,留下家里的钥匙而结束。文中写道:“至少,那混合着麦当劳、言情剧、流行歌曲和谎言的青春,被有力地弄碎了。”成長主题的叙事是作者一直关注的点,《蝌蚪》中的少年与《战事》中的少女步入中年后又在《丙申故事集》中重返,陷入身体与精神上的中年困境。作者在对现实的重逢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的“穿越真实性的界限不是为了逃避真实世界,而是为了更好地把握它。”(《被背叛的遗嘱》)

二、建构人物的方式或可能性

弋舟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众多,很难简单化的归类,但能感受其人物特性的重合点,在观照人物时可以发现:“首要的焦点不是主要人物的性格和道德,而是他们以一定方式感知、观看并介入世界的方式。”(《天真的和感伤的小说家》)在进入弋舟的文本时,首先便被其人物身上的复杂性所吸引,长篇小说《蝌蚪》中,作者通过叙述者“我”讲述了我在成长岁月中几乎所有的焦灼与孤独,但讲述的口吻却是抽离的,甚至有王朔式的调侃,文中人物的欢欣与悲哀、野蛮与文明都背负在每个人物身上,此时救赎的主题便慢慢浮出水面。“十里店经常会有陌生的面孔出现”,作品在十里店这个“飞地”空间里展开,被称为“郭镰刀”的我父亲郭有持以近乎喜剧的方式出场,久久困扰着、伤害着我,出走的母亲、为父亲赴死的情人徐未,以及后来在兰城遇到的谜一般的恋人庞安,温良善解的同性恋男子管生等,诸多人物让我纠结于情与爱的牢笼中无法自拔。“蝌蚪”意象的雌雄同体意味着“我”在成长过程中自我身份认同的焦虑与迷茫,主人公“我”试图通过不断的努力来逃离十里店这个野蛮的地方,从而想要融入兰城这个曾经想象中的美好天堂,但最后却发现自己始终割舍不掉父亲郭有持的“脐带”效应,那种似是而非的乡愁依旧困扰这“我”,同时也困扰着作者。“我没有沾染上十里店的暴戾,却充分吸纳了它的卑下。” 或许是主人公命运的最好证词。作品中“我”父亲郭有持的形象塑造是较为出彩的,郭有持作为曾经勤恳的工人被恶人所害,后来变成一个流氓式的存在,十里店的野蛮与活力都聚集在了他身上,但其最后的选择不禁让人唏嘘,死亡的方式好像是为了“我”的解脱,从此,父亲作为一个时代而退出了我生命中的历史舞台,烟消云散。救赎主题的不断深化注定了“我”始终是那个忧伤的年轻人,忧伤的和《跛足之年》中的马领一样,不知所措。小说《蝌蚪》的游离与生长从未停止,令人感到“这是一个让人惊喜的发现——《蝌蚪》因为努力游离出去,反而导致了汹涌的前来”。(王小王语)

时间之水会冲淡历史的实在,让一切变得虚无起来,但小说家的抵抗是有效的,弋舟笔下不乏对红尘男女的书写,尤为让人刻骨铭心的是长篇小说《我们的踟蹰》中的单身母亲李选形象的塑造。李选与张立均之间似是而非的感情纠葛,与艺术家曾铖的纯爱挣扎,将一个虽到中年但仍然在心底充满爱情渴望的中年女性丰富地呈现给读者,作者将在成人世界中那还仅有的踟蹰稀松平常的书写出来,不禁让读者思考,在经历了人间世态炎凉的沧桑后,如何面对自己的爱情,如何应对芳华已逝的中年。当曾铖说:“我和李选邂逅,就像是两条鱼迫不及待地需要相濡以沫一下,最终难免还是要相忘于江湖吧。”,作家诗意的象征笔触流露出来。“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这句出自汉乐府《陌上桑》的诗多次出现在文中,直指文中主题,当罗敷面对纷至沓来的使君时,是否该让人踟蹰,同时自己也要踟蹰。此时,李选、张立均、曾铖开始立体起来,这是作家塑造或者建构人物的方式,那就是不拘泥于平面化的描摹,将小说人物抽离出现实,放在古今对照的维度上完成时间意义上的重返,尽可能多的将人物置于复杂的环境中,让人物在文本内外都有生长的可能性,相似的手法在《锦瑟》与《随园》等作品中也可以感知到。

三、弋舟的小说美学

当作家在穿越现实世相与虚拟世相时总会形成一套独属于自己的美学,这种美学存在于虚构中,与现代性的“去魅”不同,作家实则是在召唤虚构的魅力,这种虚构指向现实,指向人们遗忘的记忆。正如作家本人所说的:“一群中年人,他们不是凭空活在丙申年里的。”作家依靠微妙的经验捕捉,试图构造属于自己的空间,从而对现实给予有效的回应。日常生活的底色不能满足于作家的思考,需要作家一笔一笔地进行突围,这种突围体现在弋舟近来的小说《丙申故事集》中。小说《随园》中来自河西走廊的“我”在面对曾经的老师、同时又是自称“被启蒙”者的薛子仪时,始终无法释怀,残缺与破碎的青春、放荡不羁的身体经验以及后续经历的种种生活都将“我”带入到无法言说的情境中去,老王是作为“我”最后的依靠贯穿于故事中的。整篇故事以难以捉摸的姿态示人,老王口中的“飞地”让“我”想起了故乡地老天荒的戈壁滩,这种回忆带有恐惧感,也是女主人公不愿再一次被生活“劝退”的明证。“那时我并不知道,其实我哪场戏都演不好,在‘流浪诗人中,配角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一个路人甲。”“我”的这段话也正显示了自己的孤独感与无所适从,文本之外的读者通过作者的虚构进入了作品,试图唤发起每一个人的同理心。获得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的短篇小说《出警》是篇现实感较为强烈的作品,从警五年的青年民警“我”在与“老奎”接触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个令人伤感的事实,那就是执拗的老奎实则是一个孤独的、渴望交流的无望老人,从师傅老郭的话“别看这老汉走得慢,腰里别的都是万”中可以预知“老奎”的不简单,但就是这样一个曾经出卖女儿的“老混蛋”却也有无处安放的孤单,最终不得不被送进养老院,“我”在最后的虚无感则幻化成“那是浩渺的炽灼跟微茫的薄凉交织在一起的滋味”。《出警》中关于老人的描写让人想到作家在2015年发表的非虚构作品《我在这世上太孤独》,作家的写作一次次的叩问着现实,也将读者一次次带入现实的空间,无法释怀。

当时间以无声的方式使得现实世界变得虚无时,小说家以自己的方式“照亮”着生活,揭示着时间与空间的“合谋”,相对性的思考往往陷入某种虚妄,怀疑乃至探寻或许成为小说的使命,弋舟正是在“发现惟有小说才能发现的东西”。文本中所建构出的诸多稍显病态的人物不正让每个读者得以反观自身带有的病态吗?这是个生病的时代,时代病人们需要作为时代医生的小说家出现,不过乐观来讲,小说家认清时代病症时,也就不足为病了。正如作者对兰州城里的“青年患者”所寄托的庄子那句话:“而病者能言其病,然其病病者猶未病也。”弋舟的写作从红尘男女与人间烟火中生发而来,带有少年的执拗与天真,其本色是英雄主义的孤绝,一个又一个准确的文本透着完美主义者的悲凉与希冀,其作品呈现出的写作图景正是先锋主义者慨然从容的追求。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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