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的天空
2019-07-08李新勇
李新勇,1971年出生于四川西昌,1995年后居江苏启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理事、启东市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风乐桃花》、小说集《丽日红尘》《风月》《某年某月某一天》《青春的秘笈》《何人归来仍少年》等15部。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作品与争鸣》等刊物。
1
寨子里有两个哑巴,一个姓刘,一个姓李。姓刘的,大家喊他刘哑巴,姓李的喊李哑巴。干脆利落,全寨专指。换一般人,指不定要跳起来给你两个窝心脚。可两个哑巴的家人丝毫没有抵触情绪,他们知道,大家并无恶意,这样便当直接,还相当于先下了矮桩,一字不着,给大家打了招呼:两个哑巴既已低到了尘埃,就让他俩好好待在尘埃里,以后几十年,恳请满寨子的人别跟他们太计较,不要太为难他们,能给他们一滴水就一滴水,能予他们一束光就一束光,让他们平平顺顺无声无息地来,一无挂碍悄无声息地走,一辈子没有麻烦世界,世界也没有给他们增添麻烦。
两个哑巴从生到死,都不知道别人喊他们“哑巴”,更不知道他们在家谱里,都有跟常人一样的大名。他们说不出,也听不见,更没有读过书、识过字,连哑语都没有学过。他俩也能简单比画几下,但那不能叫哑语,那只是几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生活模仿,比如左手摊到嘴巴前面,右手伸出两个指头,像筷子那样往嘴巴里扒东西,代表吃饭;比如出大拇指,代表夸奖、表扬;伸出小拇指,表示不行;如果还冲小拇指啐一口,表示差爆了,猪狗不如。你要让他俩回答“今年几岁了”、“寨子叫什么名”,他一辈子想不出相应的手势告诉你,大约寨子里也没有人能用手势向他们提这样的问题——事实上,跟不知道自己在家谱上叫什么名字一样,他们根本不可能知道自己年龄和住地。他们跟世界的交流,主要靠眼睛,别人的面部表情和手势,决定他们的态度和行动。
同样是哑巴,李哑巴沉默本分,一辈子跟姐姐一大家人生活,几十年就做两件事:放牛、割牛草。他整天埋头苦干,不招谁惹谁,无声无息。他不看别人的眼色,也不会冲着别人打手势,来便来,去便去。要是他姐姐不替他换衣服,他能把过年的棉衣穿到火热的仲夏,能把衬衫穿到雪花飞舞的时节。别人都认为他既不怕冷,也不怕热。只有他的姐姐知道,她的哑巴弟弟已经痴到了不知冷热。连冷热都不知,自然不知道人间冷暖。等到他的姐姐做了祖母,李哑巴就成了谁也不会关顾的人,他仍旧给姐姐和姐姐的孩子们放牛、割牛草,牛从一头变成四头。幸好他能从太阳的升落中,知道早晚,早晨把四头牛牵出牛圈,放到草坡上,晚上背回满满一背篓牛草,把牛撵回牛圈来。人生几十年,没有谁见他伤悲过,也没有谁见他喜悦过,因此,从出生到死亡,不曾有人替他惋惜过,也不曾有人替他思考过,一辈子不曾结婚,自然不会有一儿半女。一辈子据说生过唯一一场病,之所以说是唯一,是因为这一次太明显了,一病不起,针还没来得及打一个,药还没来得及吃一粒,说结束,便结束了。
刘哑巴则是个热情的人,走到哪里,都能搞出响动,讨人喜欢。虽然口不能言,但在路上不管见到谁,他都咿咿呀呀、比比画画招呼人家,一张笑意流淌的脸,配上两排洁白的牙齿,天真无邪又和气的模样,让人想讨厌,都找不到理由。还特别勤快,肯帮忙,舍得花力气。谁家有红白喜事,不用邀,不用请,他腋下夹一把斧头自己上门来,不喝茶,不抽烟,用手势跟主人交流,确定柴火堆放的位置,在院子里找一块空地,抡圆斧子,替主人家劈柴。红白喜事持续几天,他就劈几天。刘哑巴劈出来的柴火好烧,易燃而熬火,负责烧火的人和炒菜的师傅,都喜欢他劈的柴。但凡寨子里有红白喜事,主事的人是不用考虑劈柴火的人的,也不用分派人去邀请,刘哑巴会在需要的时候,不早不晚,出现在门口。
刘哑巴的父亲是木匠,家底殷实,对刘哑巴兄弟俩从不厚此薄彼。父亲去世后,刘哑巴跟他哥哥一家生活。刘哑巴人缘好,又聪明,到二十岁挂零,他的哥哥嫂嫂做主,替他从别的山寨娶回一个哑巴女人。哑巴女人说不上好看,也说不上难看,老实本分得跟李哑巴差不多,每天只关心手头的活计,任劳任怨。刘哑巴的哥哥有四个儿子,加上刘哑巴两口子,八口人。一大家人的三顿饭和猪圈里十几头猪的猪草,全由哑巴女人包干。
刘哑巴眼巧,手上的活计,他看一眼,就知道大体,看上两眼,就能够动手,多看几眼,便学会了。打草鞋、编苇席、磨刀、砌墙,甚至穿针引线,缝补衣服,刘哑巴都做得像模像樣。
可有一件事情,他学了十多年,竟没有学会。
起初,他的哥哥通过比画手势教导他。前面交代过,在僻远的山寨,刘哑巴的手势是自创的,跟刘哑巴交流的人的手势,自然也都是自创的。刘哑巴的手势还算固定,跟刘哑巴用手势交流的人,他们的手势则带有强烈的随意性和不确定性,经常临场发挥。可刘哑巴哥哥在这件事上,教导刘哑巴的手势,具有确定性和目的性。几十年后,当手机普及到偏远山寨,小视频里播放的,表达那个意思的手势,几乎跟刘哑巴的哥哥的手势一模一样。刘哑巴哥哥在比画这些手势的时候,神情庄重,理直气壮,不苟言笑,态度认真得像用毛笔蘸红油漆,描他们的老爹的碑文。
毫无疑问,刘哑巴哥哥手势很下流,不堪入目,但为了刘哑巴的未来,他哥哥觉得自己责无旁贷。刘哑巴的哥哥嫂嫂不是下流,他们都不是下流的人,他们有他们的愿景和担心。他们的愿景和担心,是希望两个哑巴好歹有个后人,免得自己两口子和两个哑巴都老了,四个如狼似虎的小子都成了家,有了自己的婆娘和娃娃,谁愿赡养两个不会说话的老家伙?到见阎王那天,连个披麻戴孝的人都没有。
他哥哥在比画的时候,都选刘哑巴的几个侄子不在场的时候。毕竟他们弟兄俩一起长大,再难为情的事情,都还好交流。这样的事情刘哑巴哥哥也不好向弟媳妇比画。
如此辛苦启发了几次,每次启发之后都等上大半年,刘哑巴哥哥嫂嫂发现,刘哑巴根本没开窍,没开窍的证据是,刘哑巴女人肚皮,从进门至今,没有发生一丝一毫变化。
一个季春夜晚,发情的野猫在不知名的角落里尖叫成一片,刘哑巴哥哥起身抽了五锅旱烟,第二天牵了两条发情的水牛,让刘哑巴站在一边,示意他认认真真学习。公牛和母牛都显得有些着急。尤其是母牛,过了那几天发情期,就得等上大半年或几个月。刘哑巴的哥哥死死拽住牛绳,不允许两头牛太着急,他还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弟弟交代。拽住牛绳的哥哥,好不容易腾出手来,把下流手势对刘哑巴又演示了一遍,才放开绳子。两条牛像干柴遇上烈火,扭捏都没扭捏一下,就开始办起传宗接代的事情。刘哑巴嘿嘿嘿傻笑,裤裆前面的凉棚搭得老高。到公牛喘着粗气从母牛背上滑下来时,刘哑巴的哥哥又对自己的亲弟弟把下流动作比画了一遍,千嘱咐万嘱咐刘哑巴,要想有个孩子,就得这么办。
刘哑巴的哥哥以为,这下成了。
等待的过程是漫长的,但再漫长人们都愿意等,原因是等待的尽头,有人们希望的东西在哪里。
又过了一年,就像庄稼种在水泥地上,仍旧不见一点动静。
他哥哥别无选择,夜里到弟弟和弟媳妇的房间门外听动静。这事情是年轻下流胚的专利,哥哥嫂嫂还没有下流到这个地步。为了父亲临终的交代,为让弟弟将来有人养老送终,哥哥嫂嫂自我宽慰,我们下流是有神圣的目的的,谁敢打包票一辈子没下流过?
刘哑巴本来就无话,经过哥哥嫂嫂侦察,刘哑巴两口子天黑就睡觉,整个夜晚悄无声息,床板都不会响一声。据好事者传说,刘哑巴的哥哥跟嫂嫂还亲自在两个哑巴面前作过几次示范,最终,仍以失败告终。
又过了几年,刘哑巴的哥哥嫂嫂才弄清楚,问题出在刘哑巴的婆娘身上。
哑巴女人在三岁以前是个正常的女娃,三岁那年,一场持续半个月的高烧,就把她烧成现在这个样子。她的娘知道一切无法改变,趁着她还没有彻底糊涂,连比带画告诉她,你是个女娃子,女娃子的命在裤带以下,给人摸不得,看不得,否则就要死掉;要是人家摸你看你,你抓得上什么,就用什么收拾他,往死里捶。小哑巴问,镰刀好不好使?她娘告诉他,镰刀好使。一刀把男人多出来的那一截割掉,他就只能跟你一样蹲下来撒尿。哑巴婆娘从小到大,经历无数挑战,都有惊无险,还击的本事越来越大,她那裆下一脚的无影腿,精准无误,让想讨她便宜的男人,一辈子不敢从她面前贴身经过。她的老娘并没有告诉她应该如何对待丈夫,就去见了阎王,刘哑巴的女人以为刘哑巴也是防范对象。刘哑巴的哥哥的启发是有效的,可光刘哑巴醒豁不管用,不仅不管用,甚至是吃亏遭罪的根源,唇焦口燥的刘哑巴刚刚摸到门道,迎接他的,不是擀面杖,就是无影腿。在吃过若干次亏后,上了床,刘哑巴连身子都不敢翻一下。
2
找到了问题根源,事情就好办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总有一种方法,能让刘哑巴的女人怀上孩子。个中细节,很是具有诱惑力的,要是普通人,这就是一桩值得拿出来反复打闹嬉笑的故事,可对两个哑巴,大家觉得拿他俩的愚钝不堪谐谑开涮,相当于成年壮汉挥舞老拳,胖揍啥也不知道的婴儿,这种傻事,谁都不会干。
刘哑巴的女人明白男女之事的时候,刘哑巴的几个侄儿,最小一个都能遗精好几年了。刘哑巴的女人像突然见到春天的花蕾,天天晚上缠着刘哑巴要,两鬓开始花白的刘哑巴力不从心,起势慢,结束快。刘哑巴的女人得了势,不管刘哑巴还有没有本事,就是要,停不下来,两口子在床铺上的动静就大了。动静再大,他两口子听不见,几个侄儿倒是在墙的另一边,听得嘴干舌燥,快要飞起来。
寨子的夜晚变得暧昧而骚动。这桩事情,如果大家一开始就拿出来开开玩笑,犹如火山不时喷发一下、地震带不时晃动一下,能量获得释放,就不至于像水库光蓄不泄,发作起来,山呼海啸,势不可挡。每个人都在想象喜乐于男女之事的哑巴婆娘,会用什么方式表达喜悦和高潮,經历多少奇山异水,才能风平浪静。
刘哑巴的女人的肚皮一天天凸起来的时候,寨子里的人开始南下广东发财了。见过世面的人把外面的信息带进山寨,人们从他们出门时肩上的蛇皮口袋和过年回家的牛仔包上,看出了走出山寨的意义,于是,年轻的小伙子和大姑娘一批一批走出山寨。
寨子的老人说:“这帮杂种进了城,莫不是要把寨子忘掉了?”
刚刚翘脚走出寨子的青年回答:“只要寨子不被你们几个老家伙背去卖掉,纵使被城里人砍掉两条腿,我们爬也要爬回寨子来。”
寨子是好寨子,千百年蹲踞在一脉舒缓的山梁上,东靠大河,西倚大山,一年四季都有山泉在穿村而过的溪涧里流淌。山上绿树覆盖,鸟鸣满林,各种小兽出没其间。每条山路上,都有歌声、口哨穿越林梢;每一间黑瓦屋前,都能听见孩子们顽皮的欢笑和尖叫。寨子周围,梯田环绕。农闲,溪上的石桥就是会客厅;农忙,满寨人都扑到农田上。寨子里的人都朴实友善,一家有事,满寨人相帮,一家有喜悦,满寨人分享。经年累月生活在寨子里,察觉不出这种美好,一旦离开寨子,山寨就成了最令人挂念和怀想的地方。
那个春天的上午,桃花在屋前的水渠边像着了火,桃花底下波光粼粼的春水中,无数黢黑的蝌蚪在飘荡着桃花的波浪间成群游走。刘哑巴的女人躺在床上大口喘气,痛,她说不出来,胀,她也说不出来。身上的汗水湿透衣服,下面是一滩水打湿了被褥,羊水破了,孩子不出来,眼看要难产。刘哑巴急红了眼睛,嘴巴咿哩哇啦不知道吼些啥,站在房间门外,哪儿也不去。
刘哑巴的哥哥光着脚板去请医生。乡下的赤脚医生没接生过孩子,再说产妇又是哑巴,你喊她使劲,她听不见,你喊她莫使劲,她也听不见,好歹是两条人命,人命关天,万万不可冒险,因此打死不敢出诊。
刘哑巴的哥哥只得光着脚板又去请寨子里的兽医。兽医跟刘哑巴的哥哥拌过嘴、打过架,几十年来见面不打招呼。刘哑巴的哥哥本不想去请兽医,这是多么掉价的事情。可为了亲兄弟有个后,只得把面子揣进裤裆里,下矮桩不死人。兽医前一段时间上山打柴崴了脚,今天早上起来,拄着根拐杖刚刚替一头难产的母牛捡回两条命。他没有忘记跟刘哑巴哥哥的不快,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对刘哑巴哥哥说:“我一个兽医,只经管牲畜的事情。别让我这双整惯畜生的手,辱没了你们刘家耕读传家的良好家风。”“耕读传家”是一块挂在刘家大门上的牌匾,挂了三代人,尽出耕田的,没有挂出半个读书人。兽医的话,相当于抓起大便在手心里抽刘哑巴哥哥的耳光。事到如今,哪顾得上,权当听不懂或没听见,只要兽医愿意动身,刘哑巴哥哥下跪磕头都愿意。刘哑巴哥哥铁了心不再请别的医生,他认定兽医有办法,兽医日常给牛马接生,牛马是不说话的;不但不说话,还不一定听得懂兽医的话。
兽医还要叽叽歪歪,刘哑巴哥哥上前抱住兽医的两条腿,把兽医扛到肩上,拔腿往回跑。兽医像头猎物,两个拳头擂在刘哑巴哥哥的背上:“你这不是活抢人吗?拐杖!拐杖!”刘哑巴哥哥边跑边说:“还要啥子烂毬拐杖?我就是你的滑竿儿和轿车,待会儿还原封原样把你扛回来。”
“照我说,你弟媳妇肚皮里的崽子又不是你的种,你焦躁个卵啊?”
“你懂个锤子,我那老弟这会儿半步不愿意离开我那弟媳妇,我不来,难道还能托条狗来啊?”
“哦,你现在是替你们家的狗来请我的?”兽医说罢哈哈大笑。
刘哑巴哥哥猛然加快脚步:“你个狗日的要再不咸不淡,看我不把你颠出屎来!”
两个奔五的中年男人,在乡间的田埂上一路斗着嘴,笑得像一对活宝。这一笑,多年的别扭,笑没了。
刘哑巴哥哥的选择没错,兽医把刘哑巴的女人当一头牲口,不发声,听不见别人说话没关系,只要是个怀了崽儿的母的,兽医就能让她把崽儿接生下来。
经历生娃痛苦的哑巴女人,似乎明白她老娘当年跟她说的话,从此对夜晚不感兴趣,不愿让任何人挨身,包括刘哑巴,否则,无影腿侍候。
3
刘哑巴哥哥给这孩子取名刘家旺,刘家旺的名字跟他爹“刘显贵”的名字一样,满月那天便被写上了家谱。刘哑巴夫妻两口,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那样,也不知道自己儿子叫刘家旺。他俩喊孩子的时候,只有一个音,“啊”,念去声。刘家旺从小习惯了这个“啊”,这是他在他的爹娘那里的另一个名字,无论他们在寨子哪个角落“啊”一声,刘家旺就知道,这是他的爹娘在喊他。
刘家旺是个健康的孩子,不但能爬善跑,关键是会说话。不但会说话,还说得特别好。具体讲,嘴巴甜,这表叔那表婶,这表哥那表妹,喊得你神魂颠倒。寨子里人都说,刘哑巴两口子把说话的福分,都打包交给刘家旺了。别的孩子,说不过人家,拿拳头讲道理。刘家旺纵使没有道理,也能找出不挨打的理由。因此寨子里,没有他刘家旺说不过的人。大家都说,听刘家旺这小东西讲道理,嘴巴能翻到天上去。还有人说,这小把戏说话,能把天上飞的麻雀哄下来。
刘哑巴夫妇并不知道这些,两口子的耳朵只是两对摆设。寨里人在他们面前竖起大拇指,向他们夸刘家旺的时候,两口子欢喜得一脸不好意思。谁表扬了刘家旺,刘哑巴帮谁家的忙帮得更欢实。有时候,刘哑巴觉察到夸过刘家旺的人家好长一段没事麻烦他,便悄悄走到人家门口,从敞开的大门朝里望望,或上门来担一缸水,或劈一堆柴。
刘家旺为刘哑巴夫妇赢得了口碑,刘哑巴为刘家旺结下了不少人缘。
寨里别人家的孩子都在附近的小学读书,刘哑巴的哥哥却让刘哑巴把刘家旺送到河对岸读小学,河对岸小学的老师教得好,升学率高。刘哑巴对学校与学校的区别并不清楚,但他相信他的哥哥。于是,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见刘哑巴送儿子去渡口乘船,无论刮风下雨,从不间断。夏季河水暴涨,刘哑巴主动上船帮艄公摇浆。送走儿子,刘哑巴继续帮艄公摇几个来回,才往自家赶,吃过早饭,上庄稼地去。
刘家旺读到小学三年级,刘哑巴提出来要跟哥哥一家分开过。他分家有两个理由:一,不分家刘哑巴天天放牛,他的女人顿顿做人和猪吃的,一双手只要闲下来,他们的四个侄儿就分派他们做这做那,忙得脚后跟打屁股,两口子都顾不上照看刘家旺;二,他哥哥的那四个儿子整天不是打牌就是抽烟,庄稼不好好经管,稻田里的稗子比水稻多,用刘哑巴哥哥的话说:“你们这帮不成器的杂种,好人你们学不会,坏人学不到家,龙不龙,凤不凤,我看你们这辈子吃啥!”刘哑巴怕自己的儿子,也变得跟他的几个侄儿一样。刘哑巴不知道“孟母三迁”,他只是朴素地想,让刘家旺跟他的几个堂哥隔上点距离。
这两点理由,一般人两句话就表达完了,对于刘哑巴,却是极其复杂的事情,他差不多用了十天时间,临时创造发明了几十种手势,终于让他哥哥嫂嫂看明白。中途好几次,刘哑巴哥哥都没耐心看他比画了,禁不住刘哑巴坚持,只好继续看刘哑巴比画下去,头天没比画明白,第二天接着比画。
这两点,刘哑巴哥哥不是不懂,他知道,他的弟弟虽不能说话,但是心头明白,只是怕长期放牛的刘哑巴种不好庄稼,起初并不同意,后来到底拗不过刘哑巴坚持。分出去没半年,刘哑巴哥哥发现,自己的弟弟不但庄稼种得巴适,他的四个儿子在不能无条件使唤两个长辈之后,变得勤快了,老二和老三拎起蛇皮口袋跟在别人屁股后面进城去打工,磕磕巴巴年底还能拿回几千元钱。分家分出劳动力,这是令刘哑巴哥哥感到快慰的。
刘家旺有样学样,手跟刘哑巴一样巧,男子做的活儿,他瞄一眼就会,女人做的活儿,比如绣鞋底、织毛衣、缝缝补补,不消几分钟就能学会,做起来比女人还巴适。大家评价,这小子真是有种。遇上红白喜事,要是刘家旺正好放假在家,一家三口都去帮忙,刘哑巴劈柴,哑巴女人烧火,刘家旺则在大厨中间穿梭,见啥学啥,到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已经能独立炒五六个菜,味道不比大厨炒出来的差。人们经常见到这样的情景:灶背后一个瘦精精的少年,站在一把凳子上,手上操着比他手臂还长、还粗的炒菜勺,在油烟翻滚的锅里像模像样翻炒,本该掌厨的大师傅嘴里翘起半截烟屁股,站在一边看热闹。要是夏天,这个站在凳子上的炒菜的少年,上挂背心,下着裤衩。
掌厨的大师傅说,刘家旺天生是块主厨的料!
旁边有人搭腔,这小东西师徒礼都没有行一个,莫非你就把这个徒弟收下啦?
刘家旺正在炒一锅猪肝。炒猪肝最讲究火候,老了,嚼不动,嫩了不好吃。前后就翻炒那么七八锅铲。
劉家旺一听这话,从凳子上跳下来,咣当一声就跪在大师傅面前,甜丝丝喊了一声:“师父!”
话音才落,刘家旺翻身爬起来,跳到凳子上,锅铲翻了两下,一锅猪肝火候刚刚好。
农村里做厨,都是十桌一锅。大师傅和旁边的人连连叫好,没有敬一杯酒,没有上一壶茶,刘家旺就跟大师傅结下了师徒情谊。
“刘家旺比孙猴子还聪明!”寨子里到处这样传说。
4
刘家旺还是块读书的料,从小学一年级到初中毕业,个个学期都是全校第一。从前寨里长辈骂儿孙不成器,一脸无奈:“日你先人板板!牛教三遍都晓得转弯弯,老子手把手教你,竟把你个憨猪教不会!”“你脑壳儿是方的啊,要用大扳手来扳才把你扳得过来?”刘家旺出现后,就变成了咬牙切齿的咒骂:“好歹你爹你娘都会说话,你竟连个刘家旺都赶不上!”“同样吃下去的是饭,人家刘家旺长的是脑髓,你个杂种长的全是乌龟蛋!”
外人的夸奖,让刘家旺的大伯很不服气,他想,好歹我比哑巴耳聪目明,自己婆娘也不差,四个儿子却一个比一个没有出息,老大老二老三,每娶一个媳妇回来,就修一幢房子,在一个锅里舀不上半年的饭,就闹着要分家,分一次穷一次,分到第三次,屋里早就一穷二白。如今老四也快结婚了,家里连泡菜坛都分不出一个,更别说修房子。刘家旺的大伯心里堵得慌:这一帮狗日的,自己挣不到钱,单单巴望着两把老骨头,实在不行,看老子不把老四撵出去做上门女婿。在山寨,只有穷到吃不起饭的人家,才会让自己的儿子出去做上门女婿。
刘家旺的大伯经常一个人叹气:要是还年轻,我这把老骨头怕也得进城打工去!有时候看着四个不成器的孩子,让人毛焦火辣,刘家旺大伯这样宽慰自己:“我这辈子真是来还债的!”
对刘家旺的态度,自然越来越丢一个做大伯的人的份儿了。刘家旺小学发蒙的时候,大伯常常给他买铅笔橡皮什么的,家里有好吃好穿的,也一定要留给刘家旺一份,过年过节走亲戚,也愿意带上刘家旺。小学四年级之后,当刘家旺成为学霸的趋势越来越明显之后,刘家旺的大伯,就越来越生疏刘家旺了。有时候刘哑巴为凑刘家旺的学费,去跟他借钱,他哪怕头天才卖了肥猪,也双手一摊,没钱。
只有刘哑巴对自己儿子的爱,一如既往。为了多攒下点学费,农闲他跟寨子里的一帮人去水泥厂打工,水泥厂派他们上山炸石头,报酬可观。刘哑巴力气大,舍得使劲,别人用翻斗车每车搬一百斤,还搬得走走歇歇,刘哑巴每车搬一百五十斤,中途不歇气。一起干活儿的人,个个竖起大拇指夸刘哑巴,刚开始还有人这样想:既然你气力大,就多使点——反正得到的报酬是平均分配的;时间久了,大家又觉得占一个哑巴的便宜,太没出息,用手势告诉刘哑巴,他每车只需要搬一百斤,刘哑巴不听,继续每车搬一百五十斤,他们哄刘哑巴说,你要是再搬那么多,就不给你工资了,刘哑巴才照他们的话做。有一天,开石的炸药包埋好、导火索点着,别人听到信号口哨,都躲起来,刘哑巴听不见声音,还在搬石头,同寨子的人给他打手势,他没看见,拼命喊他,他听不见。整个炸石场谁也不敢去救刘哑巴,“轰”一声巨响,满山石头飞滚,别人都以为刘哑巴呜呼掉了,待烟尘散尽,发现刘哑巴被爆炸的气浪掀翻在一块石头后面,从头到脚都是灰尘和碎石,翻斗车被新炸下的石头砸扁了,躺在半崖上,破烂的轱辘还在转动。一帮人赶上去,打算为刘哑巴拍拍碎石灰尘,刘哑巴却从灰尘中间睁开明亮的大眼睛,眼睛里全是惊恐。从地上爬起来,大家把他全身查看一遍,毫发未伤,万幸刘哑巴正好站在爆炸的空档上。拍干净身上的灰,刘哑巴说什么也不在炸石场干了,他比手势说,他不能死,他要活,他要看到刘家旺把书读出来,娶上媳妇;如今刘家旺读书,还靠他活着挣钱供呢。
有人说,刘哑巴额骨头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另一个说,刘家旺也就只能靠他爹了,他那老娘,除了做饭、喂猪,别的啥也不会,人情世故,一概不懂。
旁边人说,那婆娘也不容易,一个人经管三头母猪,一年出栏六窝猪崽儿,就是六十多个猪娃儿。换到我那婆娘,经管一头母猪都呻唤要累死。为了一个聪明儿,这两口子只差做牛做马了。
一帮人望着刘哑巴微微驼起来的背,只恨上天没把一个聪明的刘家旺派给自己,要不然哪怕忙碌辛苦到晚上不睡觉,都是值得的。
寨子里年轻人走得差不多,开始有中年人进城挣钱了。刘哑巴一身气力,按说是该进城挣钱的,可刘哑巴不敢,他不知道如何乘车进城,上了工该找谁吃饭。这些问题,他用手势请教别人,对方根本看不懂,这些手势是刘哑巴临时新创的,回答他的手势,令他摸头不着脑。
一条路走不通,另外找一条路试试。刘哑巴上了一次集镇,很快发现挣钱的路子:编蛐蛐笼子卖。离寨子十多里有个黑河集镇,每逢三六九赶集,刘哑巴提前一天把笼子编好,篾青的十个,篾黄的十个,只少不多。上了市场,不一会儿就卖完了。别人对他讲,既然好卖,你每次多编几个。刘哑巴比画说谢谢,依然每次不会超过二十个,他不懂商业营销上的“饥饿销售”,但他似乎明白少贵多贱的道理。
春节前夕,该歇的都歇了,别人没生意可做,刘哑巴的蛐蛐笼子卖不出去,杀猪匠缺帮手,招呼刘哑巴一同杀猪,刘哑巴扛上杀猪匠杀猪的整套工具,便跟在杀猪匠屁股后面走村串户替人家杀猪。农村到了过年,家家都要杀过年猪,他们每天至少有两桩生意。刘哑巴的活儿最没有技术含量,却是绝大多数人干不下来的:吹猪。也就是在猪被杀死之后,在猪的后腿处割开一个口子,用一根长铁钎捅进猪的胴体,经腹部、背部、两侧等一直捅到猪耳处,然后,刘哑巴开始从割开的口子往里吹气。这是个力气活儿,也是苦活儿。没有力气,把气吹不进去;忍受不了猪脚上的猪屎猪尿臭和生猪肉的腥味,也不会从事这活儿。鼻孔进气,嘴巴吹气,中途不能歇气,一歇气,就会漏气。直吹得面色酱紫,把猪吹胀,用麻绳把猪后腿开口处扎紧,再用木棒在猪周身敲打,使得吹进去的气均匀,稍后烫毛、刮毛,就便当多了。这事本来可用气筒替代,杀猪匠坚持说,人工吹出来的猪肉好吃。杀猪匠人不坏,事实上,他是见刘哑巴供孩子太苦,过年前帮他多替儿子挣一笔学费。
为了儿子,刘哑巴什么苦活儿脏活儿累活儿都干。刘哑巴本就面相老,这些年过去,刘哑巴看上去更老了。
5
初中毕业,刘家旺以全校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县一中,就在大家准备向他和刘哑巴夫妇表示祝贺的时候,他却自己退学不读了。刘哑巴夫妇没有意见,孩子不管多优秀,他们除了得到数不清的大拇指,就是一年比一年高昂的學费。他们完全不懂刘家旺要是考上大学、考上公务员意味着什么。这样的甜头,上辈子也许有过,这一世从一投生,就把上辈子的事情忘记得一干二净。这几十年来,也没谁告诉他们,孩子要是考上了大学、将来谋得一官半职,是件光宗耀祖的事情,因为他们听不见,耳根清净——自己声称“耳根清净”的人,其实内心都是翻腾的人;只有哑巴耳根彻底清净,他们的耳朵压根是摆设。
倒是刘家旺的大伯不答应。“好端端考上县一中了,谁不知道县一中是重点中学?上了这所中学,一条腿就跨进大学校门了。你是哪根筋不享受了要退学?”刘家旺的大伯责问刘家旺。刘哑巴夫妇不懂的事情,他懂。他认为,多半是刘家旺中考前夕,连续一个月在学校补课,刘哑巴去给刘家旺送生活费,让刘家旺在同学面前暴露了自己的父亲是个哑巴,丢了面子,所以他不愿意继续读书了。
事情倒是真有。刘家旺的学校在黑河镇边上,刘哑巴熟悉。那天正好上体育课,刘家旺看见刘哑巴在学校大门口,知道门卫不会让刘哑巴进大门,便向体育老师打了声招呼,飞奔到门卫那里接上刘哑巴,把刘哑巴接到宿舍,中午还留自己的爹吃了顿午饭。刘哑巴热情肯干,一会儿工夫就替睡上铺的舍友修好了梯子,找来瓦片把高低铺的床脚垫平稳,从此床铺不再咣当咣当响,半夜冷不丁吓人;还替全宿舍的舍友牵起两根晾晒毛巾的绳子,解决了困扰这帮孩子多年的毛巾馊臭难题。同学们都觉得,刘家旺的老爹除了不会说话,满脸笑嘻嘻的,跟刘家旺和颜悦色,比他们的老爹强多了,他们的老爹嘴巴虽然好使,但张嘴就骂人,为了维护父亲的权威,也从来不给他们一个好脸色,好多时候当着同学的面都不给他们面子。
刘哑巴离开的时候,全体舍友都给他送行。他们喜欢这哑巴老爹。
问题也出在这次探望上。刘哑巴离开后,一个舍友对另一个舍友说,要是单看面相,刘家旺不是他老爹的儿子,一点都不像!
另一个开玩笑说,你莫非非要跟你爹长得一模一样啊?那你将来的女朋友要是分不清你们父子俩,麻烦事儿就大了!
两个舍友打打闹闹跑远了,刘家旺的心事却有了。回到宿舍,他自己照镜子。从前年幼,天天都在长身子,过一段时间变一个样子,没发现这个问题。再說自己也没在意过,进入青春期,长开了,对着镜子仔细比对,问题来了,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跟哑巴爹长得不像,哑巴爹塌鼻子,他高鼻梁;哑巴爹卷头发,他的又顺又直,像一笼春草;哑巴爹是断头眉毛,他的是卧蚕眉。尤其要命的是,哑巴爹娘都是柿饼脸,他是瓜子脸;哑巴爹娘都是单眼皮,他一生下来就是双眼皮,还带着两行上翘的长睫毛……
我是从哪里来的呢?刘家旺细细琢磨,自己的娘是个不会呼救、不会表达的弱女人,会不会……越想越不安:我是谁的孩子?我是我妈生的这个毫无疑问,可是我是不是我爹的儿子呢?
刘家旺曾在报纸上看到一个判决,一个号称什么关爱的组织,免费替聋哑女和神经病女人切除子宫,声称这样一来,能够使那些没有自卫能力的女性在受到侵害后,不至于受到更大的伤害,法院认为他们侵犯了人权,构成人身伤害。刘家旺当时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要不这样,又该怎么办呢?
自己的娘好歹没有被这个组织关爱过。问题的关键在这里,既然没有被关爱,自己的娘就有被伤害的可能……
刘家旺不知道他爹他娘为了怀上他,经历了多少折腾;更不知道他那从未见过面的外婆,当年是如何教导他娘的。
关于长相,刘家旺没法向谁打听,也不敢问谁。
面对书本,面对学习,他永远是自信的;面对自己面孔上的秘密,他惶惑不安。这是一枚地雷,谁也说不清会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爆炸。
此后多少个夜晚,刘家旺都会从噩梦中惊醒,在梦中,他梦见跟别人发生口角,就在他用三寸不烂之舌要打败对方时,对方一句:不跟你扯闲篇了,一个连爹都不晓得是哪一个的杂种!或者听见旁边劝架的说,人家的爹是哪个都不计较,你还跟人家计较啥?
中考完毕,当噩梦再次把刘家旺惊醒,他就不准备再读书了。他给自己的理由很充分,让自己的亲爹为自己吃苦受累,这是一种责任;而让一个不是自己亲爹的爹替自己当牛做马,是做人的耻辱。好歹我刘家旺也是个血性男儿,一米七五的个头,难道还不能自食其力?
这理由他对谁都没说,他用手比画对刘哑巴说,我要到城里去做厨师,自己挣钱自己用,以后你们不用为我的学费发愁啦!
刘哑巴正在编蛐蛐笼,看明白儿子的手势,高兴坏了,嘴里咿哩哇啦,用手势把儿子表扬一通。还用手势说,等挣下钞票,起了新房子,便替刘家旺娶媳妇。刘哑巴对儿子的前程相当看好,因为兴奋,比画完毕,酡红色的柿饼脸竟露出少有的羞涩。
刘家旺的大伯听了刘家旺的决定,一句话没讲,心里说,一块好地,给猪拱了!转念又松了一口气,刘家旺这下终于跟他的几个堂哥平起平坐了!
6
关于刘家旺的长相,寨子里的人也曾有过短暂的议论,不过很短暂,短暂得跟漂亮女人的小内裤差不多。话题刚起,寨子里的老人便端起脸对扯起这个话题的人说:“有本事你让刘哑巴耳朵听得见,再扯这些没根没据的话,欺负一个聋哑人,你不觉得丢人?”另一个老人的拐棍把石板地戳得笃笃笃响:“谁是谁的亲骨血真那么重要吗?只要刘家旺喊刘哑巴一声爹,刘哑巴这十多年含辛茹苦供刘家旺吃饭读书,就是真父子!”还有个喜欢说古的老头说:“周文王姬昌的第一百个儿子雷震子,我曾跟你们讲过,你们还记不记得?面如青靛,发似朱砂,眼睛暴湛,牙齿横生,出于唇外,身长二丈,力大无穷,肋下生风、雷两个大翅膀,一飞冲天,好生了得,难道你也怀疑雷震子不是他爹周文王的儿子?”三句话,消灭了流言蜚语。
三个老头跟山寨上了年纪的人,早就看出刘家旺的长相跟他爹不一样。正因为不一样,每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早就在心头备下了消灭流言蜚语的说辞。人家只要活得好好的,你就别管他打哪里来,英雄不问出处,富贵当思原由,这是山寨人千百年的规矩。
听说刘家旺要去做厨师,每个人都在心头替刘家旺勾画一个“刘大厨”的形象。这些年,半个寨子的人都外出打工,他们带回寨子的不仅是财富,更有观念,这些观念,说起来倒也简单,那就是不管你文化多高,不管你长得多好,倘若不能自食其力,都等于养了个造大粪的生物;只要靠劳动吃饭,干哪个行当都不丢人。再说刘哑巴两口子为供刘家旺累得牲口一样,他们看不下去,却帮不上忙。刘家旺要是把厨师学成,辛苦半辈子的刘哑巴好歹能过几天舒心日子。
当年的大师傅已经不再掌勺,年纪大,勺子拿不动了。他唯一的徒弟在县城一家大饭店做厨师长。他对刘家旺说:“我给你师兄打了电话,他那里可以收留你,从学徒做起,三个月学徒。从入师的早晚上论,你才是大师兄,你给我磕头的时候,我那徒弟连菜刀都不会用呢。你师父我是乡下厨师,乡下厨师对付乡下的四盆八碗还将就,进了城就不一样,菜品不一样,花样不一样,做法也不一样,你得从头学起。你称呼我那徒弟,叫大师兄也可以,叫师父也可以,随你高兴。”
刘家旺掂量掂量,回答说:“还是叫师父吧,我真的需要他教。”
大师傅带他们父子进城。刘家旺把书包腾空,带上几件换洗衣服。大师傅是个细心的人,在哪儿上车,多少钱的车票,在哪儿下车,出了车站朝哪个方向走,穿过几条街到达飯店,他都一一对刘家旺和他的哑巴爹交代过。城市真够大,街道、行人、红绿灯,各种穿梭的车辆,模样相近的高楼,刘家旺眼花缭乱,每一处似乎都记住了,又似乎感觉每一处都没有记住。好在以后要有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城市,他有足够的时间搞懂脚下伸向不知名的远方的道路,从哪里赶车回家,他终究是能够找得到的。
倒是刘哑巴的脑子空,他听不见大师傅说什么,但每到一个地儿,他从房屋的形状和大师傅的手势知道大师傅这是在交代他们父子俩,他特别用心,周围有几棵树,对面是什么广告牌,甚至街道的样子,行道砖的样式和颜色,都印在他脑子里。返回的时候,刘哑巴故意走在前面,每到一个地儿,刘哑巴比画一阵,示意这是什么地方,大师傅会意,冲他竖起大拇指。大师傅心想,莫非这个又哑又聋的老家伙,以后会经常进城来看儿子?
大师傅没有猜错,刘哑巴确实会上城看儿子,不过不是经常,总共就那么两次。
刘家旺自做了学徒,一个休息天没有,起早摸黑,细心揣摩,勤加练习,进步神速,一年之后,便接掌大勺。大师傅当年没看错,刘家旺就是一块做厨师的料,配料、火候、分寸,说起来很复杂,其实都有固定的套路,重要的是要有自己的独门暗器。刘家旺的独门暗器,第一招是,合理用盐,好厨一把盐,北方人偏咸,南方人偏淡,同一道菜,随来客不同增减用盐,落口味,客人叫好,你手头的勺子才捏得稳。第二招,是利用食物的本味,交叉配合,配出味精或鸡精的味道,客人回家不会口干口苦,回头客会越来越多。第三招是,宁可多一盘,不可少半碗,有的厨师炒菜为讨好老板,食材缺斤少两,上了桌,几筷子就没有了,一来二去,等于把客人撵到别家去了;稍微多一点,主人有面子,客人尽可吃尽兴,过不了天就是回头客,多的都赚回来。第四招,是不该说的,绝对不说。比如饭店的老板是个胖子,人还没走拢,浑圆的肚子先抵达,天天在各个包间忙前忙后,老板娘半老徐娘经常待在后厨,说是照应厨房,其实是照应刘家旺的师父的。有一天上午九点,刘家旺提前一个小时上班,包间和厨房里没有人,唯有厨房发出案板撞击墙面的声音,还有老板娘类似跑步的喘气声,循声走进去,师父把老板娘按在案板上,两大块运动起来白花花的肉,真比猪肉牛肉鲜活多了,让人眼花缭乱。事后老板娘对他说,就当什么也没看见,加你一个月工资。师父倒是没说什么,他给师父买了两盒六味地黄丸,师父笑得蹲到地上,从此两人好得跟兄弟似的,许多重要的宴席,师父都让刘家旺独立担纲。
平凡的日子一天天过着,四年时光转眼过去。刘哑巴还编他的蛐蛐笼子。如今买蛐蛐笼子的,拿回去不一定装蛐蛐,书房、闺房、客厅、酒柜,只要挂上,一瞬间就有了乡野气息。这是日渐城市化的人们深深怀念的气息。刘哑巴的蛐蛐笼子,每次比以前多了十个,篾青篾黄各半。刘哑巴的收入是可观的:地里产的,门前果树上结的,哑巴女人每年六窝猪崽,所有收入,一分钱都用不着开销出去。日子久了,刘哑巴开始怀念供刘家旺读书时,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瓣使的日子,那时候挣钱,是有意义的,现在挣下的是一堆纸。刘家旺经常寄钞票回来。刘哑巴把刘家旺寄来的钞票整整齐齐叠好,放在粮食柜子底部。
一年年过去,屋后的竹林,青了黄,黄了青。屋前刘家旺出生那年还在开花的桃树,早已走到生命尽头,取而代之的是一棵核桃树,如今核桃树长得比屋梁还高了。
山寨人过的日子,是重叠的,今天是昨天的复制件,明天是今天的翻版,一天天过着,不觉得时间在流逝,翻过年坎儿也感觉不出。除非心头有念想和牵挂。到第五个年头,刘哑巴就开始想刘家旺了。刘家旺读初中的时候,一周回来一次,每次回来,总给爹妈买点糖块或者糕点。吃上刘家旺买的小点心,刘哑巴满心幸福,一身的劳累,烟消云散。如今,刘哑巴只记得好久以前刘家旺背着一书包换洗衣服,从火辣辣的热天出门,经过了好几个秋收,都没回过家。刘哑巴能识钞票,不会算日子。入冬以后,便是农村的闲日。手头没事,刘哑巴就特别想儿子。穿上棉袄的刘哑巴,决定进城看儿子。
进城的路刘哑巴记得,哪儿上车,哪儿下车,穿过几条街道。他带上秋天收的几个大黄梨和一马甲袋干花生就去了。进了城,下了车,见汽车站上的班车不及从前那么多,有的房子已经拆掉了门窗,楼房外面搭起了脚手架。很明显,车站在拆迁,刘哑巴不懂拆迁,也没有多想,去寻儿子要紧。这问题,后来送爹上车站回山寨的刘家旺也没注意到,他沉浸在跟他爹愉快的“交谈”中。
父子相见,彼此悦然。刘哑巴见儿子不仅长高了一个脑壳、嘴唇上秀起两撇浅浅的八字须,面孔变白净了,滋润了。刘哑巴知道,儿子这是长开了。衣服也光鲜得很。随便站在城市的哪个角落,儿子刘家旺都是最好看的。刘哑巴的脑子里没有“帅哥”这个词,但刘家旺确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帅哥。刘家旺见到爹,爹老了,头发更白,长期没有洗,像一丛被秋雨浇淋过的芦花。但看面部表情,舒展从容,不愁不哭,喜笑盈盈,看起来似乎却年轻了。掐指一算,五年没有回家了,算起来,自己算不上个孝顺的孩子,看,转眼就那么多年没有回家看爹娘了。回家探亲,对宾馆厨师是件奢侈的事情,捏上菜勺就没个清闲的时候,做五天休息一天,好不容易才盼到一天,窝在宿舍睡大觉不想动。到了过年过节,比平时忙两三倍。幸好每隔两个月,他给刘哑巴寄一次钞票。每次在汇款单上写上“刘显贵”三个字的时候,刘家旺都感慨一回汉字了不起,谁也不会知道这三个汉字后面是他又聋又哑的爹,这三个汉字让他的爹,跟普天下孩子的爹一样,不分残疾还是健康,不分高低贵贱,一视同仁,平起平坐。
刘家旺给爹做了两菜一汤,刘哑巴第一次吃宾馆里的菜,滋味好得眉毛都快飞起来。刘家旺把梨和花生分给师父和同事,大家才知道,刘家旺有个聪明又不会说话的爹。所有人都曾读过一个在城里读书的孩子不认前来探望自己的爹娘的故事,觉得刘家旺对自己的哑巴父亲那么好,刘家旺是个有良心的人,可交。刘哑巴的衣着实在不像话,穿了七八年的棉袄,衬里的棉花退缩,聚集成东一个西一个据点,看上去到处疙瘩不平。乡下人重视上衣,上衣都这个样子,裤子和鞋子更是不堪言说了。
刘家旺请了几个小时假,带哑巴爹上超市买了两套羽绒服,爹一套,娘一套,都是耐脏的颜色,还买了毛衣和棉毛衫,从头到脚给爹换了。人靠衣裳马靠鞍,刘哑巴穿上,轻便暖和,人立马精神了,年轻了许多,也自信多了。“話”也多起来。他告诉刘家旺,他跟刘家旺的妈每天都在家挣钱,挣下的钱只往屋里跑,跑进屋就安安生生躺在装钱的柜子里不出来。刘哑巴右手拇指和食指张开,“说”:看看,十块一张的都那么厚了!刘家旺知道,他爹最喜欢十块一张的,卖蛐蛐笼和猪崽儿的钞票,无论大小,统统换成十元一张的赞起来。一拃十元钞票是多少呢?五千?八千?刘家旺猜,最多不超过一万元,农村里攒几个钱不容易,要是我给他看看我这几年挣下的钱,保准把爹吓来跳半空中。
父子俩的手势是乡下自创的,城里的普通人看不懂,城里的聋哑人也看不懂,他们热烈交谈的情绪感染了路人,大家都以为,这两个聋哑人是不是嗑错了药。
刘家旺喜欢自己的爹。跟同龄人比较起来,别人的爹不是管孩子这样,就是管孩子那样,好像无所不能,还动不动骂孩子。不像他的爹,虽然不会说一个字,只要面对面,就只要笑脸,就只有夸奖,不会唠叨,更不会骂他,他觉得他是天空中自由飞翔的鸟。如果说,当初退学进城,是为了逃避长相差异带给他的苦恼;在城里混了那么四五年之后,刘家旺觉得自己当初好幼稚,长得跟爹像不像算个屁啊,只要爹认我这个儿,我认这个爹,我们就是亲父子。
这个念头从脑海闪过的时候,刘家旺倒是有点想念在学校读书的日子了。
7
寨子里的人见刘哑巴带着一张笑得稀巴烂的柿饼脸,和一身新衣服、一个大包裹回来,就知道刘家旺这小子在城里混得不赖,纷纷给刘哑巴竖起大拇指。刘哑巴没有告诉他们,他儿子从银行里取了五千元钱,全部换成崭新的十元给他,这是刘哑巴这辈子见过的最多的新钱,每一张都可以当刀片用,一拃厚。儿子说,让他跟他娘想吃什么只管买,他怎么舍得呢,他打算把所有的钱都攒下来给儿子娶媳妇。
早些年家里有出去打工的人家,也有像刘家旺这样赚到钱的,不过他们的孩子赚到钱,只顾自己在城里潇洒,他们既捞不到几件衣服,更不会得到几个钞票。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孩子们在城里活得也艰难,什么都要钱,他们能理解。更多的,比如刘家旺的两个堂哥,则因为没有文化和技术,只能下苦力挣点辛苦钱,钱没挣到几个,落下一身毛病,城里待不下去,只好败回农村。刘哑巴的样子,使他们相信,读书好的孩子,干啥都能多挣一份报酬,脑子好使嘛。
刘哑巴还编他的蛐蛐笼子。他从人家院子的铁栅栏上的花纹上获得启发,在蛐蛐笼子上添上些图案,每只价钱提高了五元,拿到街上人家都抢着买。刘哑巴让自己的女人少喂两头母猪。哑巴女人任劳任怨,做饭,喂猪,这些年做下来,头发白了,背驼了,面相更老了。跟刘哑巴更关心儿子刘家旺比较起来,刘哑巴的女人更关心她的猪。哑巴也有哑巴的烦恼,对自己的老婆,刘哑巴是很不满。一起生活了几十年,就没见自己的婆娘笑过,也没见她哭过。她只认做事,别的什么也不管,连他拿回儿子买的一堆新衣服和一拃厚的钱,也没有见她欢喜过。说到钱,刘哑巴更加遗憾,他的女人一张钱都不认识,不管多与少,不管面额大与小,对她来说,不过几张纸。
刘哑巴想起儿子,喜不自禁,想到老婆,又觉美中不足。不过总的说来还算好,三个人不吵不闹,和和睦睦过日子,哪像他的哥哥,四个儿子陆续结婚,把两个老家伙弄得一穷二白,每个月一分钱不上供,七八个孙子天天在两个老家伙屋里,要吃,要经管拖带,弄得哥哥反过来要向刘哑巴借钱。这都还没完,几个弟兄妯娌之间,为点鸡毛蒜皮的事儿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刘哑巴看不下去了,把四个侄子招拢来,用一根筷子和十根筷子给他们讲团结的道理。刘哑巴这辈子学会的道理只有这一个,他以为这个道理很深刻,没想到几个家伙对这个道理从小耳朵都听起茧巴了,根本不当回事儿,一转背,继续你戳我的鼻子、我戳你的眼睛。
刘哑巴是明白人,他哥都管不了的,他怎么管得了呢,牛打死牛填命,马打死马遭瘟,只要不出人命,懒得管他们几兄弟妯娌是羊上了树,还是狗爬了墙。
过年前一个多月,刘哑巴的哥哥生了一场病,胆囊结石,痛得要命,水米不进,必须动手术。四个儿子四个媳妇儿谁也不管,老两口上几个儿子家借药费,都说没有钱。刘哑巴的哥哥气得发抖,说老子要是死了难道连掩埋的钱你们都拿不出来?四个儿子说,给你买棺材和办道场的钱,借也要借来凑够。刘哑巴的哥哥明白了,一帮杂种就等着他快点儿死。刘哑巴的嫂子在屋前空地上指天画地骂,要几个儿子把给他们当年吃的奶吐出来。儿子和媳妇一个都不出来搭腔,刘哑巴的嫂子只好回家,把七八个屁都不晓得臭的小把戏撵回各自的家。“你们爹吃我们的血汗,你们接着来榨干油水!今天你爹你妈这样对待我们,将来你们长大了,也这样对待你爹你妈!”
刘哑巴把自己攒的和刘家旺给的,并做一道,请了个小货车把刘家旺的大伯送进城,刘家旺引导,刘家旺的大伯在肝胆专科捡回一条老命,住院五天,正好把那两拃钱花光。刘家旺包了个面包车把大伯和一干人等送回他离开五年多的寨子。
住在自家没有抽水马桶、弥漫着柴草烟火和猪食馊臭的屋子,刘家旺觉得,还是做厨师好,一技在身,这辈子在城里冻不着、饿不着。说不定再过几年,还能在城里买套房子呢。要是当年继续读书,恐怕就没有这么妙了,爹妈年迈,自己一分钱进不来,靠谁来支撑学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