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念彼观音力

2019-07-08陈崇正

作家 2019年3期
关键词:嫂子鹦鹉表哥

陈崇正

陈崇正 1983年生于广东潮州,著有《折叠术》《黑镜分身术》《半步村叙事》《我的恐惧是一只黑鸟》《正解》等多部作品;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7年入读北师大与鲁院联办硕士研究生班;现供职于花城出版社《花城》编辑部,兼任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创意写作专业导师、韩山师范学院诗歌创研中心副研究员。

“昨天早上我去菜市场买菜,看到一条鲤鱼从水槽里跳了出来,重重摔在地上,左右翻腾着,我正想过去把它捡起来,卖鱼的却说,别捡,让它在地上蹦跶一会儿,蹦不动再捡回来,它就老實了。”

她说话,眼睛看着后视镜。崔浩不知道怎么接话,所以他就没有接。

崔浩将车窗关紧,风扇调大。

她接着说:“想着有人说鲤鱼跃龙门,就是说人怎么也得有梦想,你说对吧,但万一你生来是菜市场的那条鱼,总以为跳出去就是大海,谁知道纵身一跃却落在地板上,那怎么办呢?还不如留在水槽里呢。”

崔浩笑了一下,双手在方向盘上变换了一下位置。车子进入匝道,画了一个弧,上了高速,半步村在后面慢慢远退,变小,成为一个不能动弹的名词。对于一个离开半步村多年的人来说,故乡不过是一串包浆的珠子,牵挂摩挲,却早已经看不出最初的模样。崔浩每次回来都是匆匆一瞥,家里只剩下几亩杨桃园子,都是亲戚帮着照看。这一次回来过年,算是待的时间比较长的了,就因为年前把工作辞掉了,一下子多出了一个长长的假期来。

她又说:“在你们这些读书人面前谈这些,会不会被你们笑?你一定是在心里笑我!”

“快别这么说。”有一种聊天模式叫晒不幸,崔浩赶紧说道,“嫂子你这么说,我想到了我离婚,还有从原来的学校辞职,这些事都像是拔牙,拔出来就不能再种回去,所以啊,即使在地板上蹦跶蹦跶,也没办法了,你看我现在就是蹦跶着了。”他舔了一下嘴唇。最近说话少,偶尔说几个句子,都险些咬着舌头。离婚也不算太大的坏事。要命的是陷入中年的沉重里,意兴阑珊,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整个春节他每天几乎都宅在家里写毛笔字,恍惚间都成退休村干部的鬼模样。

“我知道你之前离过婚,还不知道你辞职,村里人都不知道吧?”

“是啊,我老妈拦着不让说,觉得没面子。之前我只是讲师,大家都叫我崔教授,现在不在高校工作了,这头衔也就保不住了,我老妈还怎么在村里一波亲戚家里的中学生面前保持权威和神秘感,每逢高考时候,她都非得打电话咨询各种备考填志愿的事情,你说现在高考一年变一个样,每次把我弄得都得去问百度,各种尴尬……”

她沉默了一阵,才说:“好在你现在回来得少,你们的老房子夏雨斋都拆了,你就更少回老家了,所以能蹭你的顺风车,真是踩了狗屎运。”

“你上了车,我倒成了狗屎了。”

“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两人笑。

车窗上忽然洒下几滴雨,一朵云飘过去,忽然又晴了。南方的天空总是这么忙碌。好吧,总算走在离乡的路上。他已经不太习惯老家的一切。家里人都说他这是城市病,过惯了城市高楼关门闭户的日子,现在一整个假期都躲在二楼,只有吃饭时候才到楼下来。“那么……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过年嘛,父母都在催问。父母催问的时候眼睛都没有看他的脸,总是看着门槛或者屋檐之类无关紧要的东西。

“先去云南转转吧。”他随口说。

“云南?云南是哪里?”老妈只知道半步村之外的地方都是北方,以为出了东州市就全都是外省的地界,他们对云南是哪里,根本就没有概念。

他朝电视柜下面药箱的方向指了指,“云南白药的那个云南,也不是太远,打算开车回西宠,再坐火车慢慢过去……去干啥?去看看有没有药材生意或者客栈民居生意,到时再看吧。”他不得不撒了个谎,要说是去散散心,发发呆,他们多半不信。

“你说你要去云南?”鹦鹉嫂子问。“鹦鹉”是她老公的名字,表哥走路总是弯着腰,外号就叫鹦鹉。

“我说过吗?”崔浩搜索着刚才的谈话,好像没提到云南呀,他只是刚好在村口,刚好就这样遇到了鹦鹉表哥的妻子,说是搭个顺风车。是他叫住她的,问嫂子你要去哪里。她背着一个书包,上面是彩色的卡通图案,应该是女儿用过的旧书包,一个人低头走在村道上。他在她旁边停下来,放下车窗,把她吓得脸色煞白。

“嫂子你要去哪里?”他又问了一遍。

“你要干……干啥?”她还没缓过来,慢慢才露出一个笑脸,“你要回西宠,那好!顺便载我一程,你看这破地方,公共汽车不通,出租车更不会来,我还想走出去看看国道有没有大巴。”

“你去哪儿?”

“老娘生病,回一趟娘家。”

崔浩开始后悔刚才停车的举动。他大概脑袋进水,以为只是将她带出半步村,放在国道边上的车站就可以;没想到她得知他要回西宠,居然兴致勃勃地要跟着他一路到西宠,然后再转车回娘家。这个远房表哥的老婆,就这样入侵汽车的空间,她稳稳占据了副驾驶座,眼望前方,仿佛这个座位原来就是她的。这让崔浩感到沮丧,又不好发作。崔浩用食指敲击着方向盘,盘算着漫漫长路,该怎么样跟这个半熟的嫂子说些什么。就在这个时候,鹦鹉嫂子不说话了,崔浩第一次感到车厢里有这么多空气。

崔浩干咳了一声,说:“你刚才说到菜市场的鱼,我倒是想起有个哲学家讲的一个故事……”

“说来听听!”她迫不及待插了一句。

“说是有一个人老觉得自己是一粒稻谷,结果就被抓进精神病院,接受治疗,病终于治好了,他也不再觉得自己是一粒稻谷,清楚自己是人类。于是办理出院,但到了门口他又缩回来了,他被一只母鸡吓得直哆嗦。他对医生说,我已经非常清楚自己是一个人,但门口的母鸡它知道吗?它不会吃了我吧?”

崔浩哈哈笑了一下,鹦鹉嫂子却问:“然后呢?”

“没有然后,这是一个哲理故事,跟你说的菜市场的鱼有点类似。”

“哦,哈哈。”她应付地笑了一声,声音了充满了尴尬。

崔浩突然觉得很累。为什么要这么累呢?他决定选择沉默。这个时候鹦鹉嫂子突然悠悠叹了一口气,说:“你们有文化的人,会相信鬼神和菩萨吗?你说,人死了如果下地狱,阎王爷如果要把我变成一条鱼,或者变成一粒稻谷,你说我能不能跟他讲讲道理,让他别罚我?”

崔浩摇摇头,“这个不知道。”

“就知道你会说不知道,你又没见过鬼。”

“你见过?”

“我见过。”她答得干脆,这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崔浩又不知道怎么接话。

她打了个哈欠说,既然已经上了高速,她就睡一会儿。她还真说睡就睡,右手肘靠着车玻璃,头靠上去,很快就进入睡眠状态。

“农村妇女。”崔浩脑海里闪过这四个字,同时也闪过对这种念头的忏悔:不应该瞧不起她,说睡就睡对许多所谓知识分子来说简直就是奢望,大学里有太多老同事都是失眠症患者,能睡个好觉就是最大的奖赏。去年就有人因为一个星期没睡结果跳楼自杀。这些年来,他也奇怪于自己总是如此,一边总有歪念头,一边又总为歪念头不停进行自我审判。车在疾驰,这是车上静默者的游戏吧。大概每个人,都可能是一条鱼,也可能是一颗稻谷,或者同时是鱼和稻谷。

她呼出一口气,调整姿势,外套挪向一边,露出里面粉红色的衬衫,扣子没扣好,她居然没有戴胸罩,一只乳头若隐若现。崔浩禁不住多看了两眼,一股热力从腹部升起,整个人忽然精神了。他从内心批判这样一种心理状态,但自己的身体又如此诚实地苏醒了。嫂子大概三十好几了,小肚腩,腰也粗了,但挺拔的鼻梁还是让她拥有非常好看的侧脸。这个侧脸唤醒了他的记忆,十多年前嫂子来到半步村的情景浮现在面前。那时候大概也是过年,鹦鹉表哥打工回来,带回来了一个漂亮媳妇。村子里都在谈论她作为城里人的白皙的皮肤和自以为大方的做作,前者多少有点女人的嫉恨,后者就比如过年发红包。在碧河镇,村子里过年的红包其实是非常有学问的,这是亲情网络中亲疏远近的权衡:你给我多少,我给你多少,大概就能取得平衡,这都是非常考验当家的女人的。在你来我往的互相表达中,多年来碧河地区的过年红包起步价一直在涨,从五十块一路涨到一百块。但鹦鹉嫂子每个孩子都给了一个红包,大家喜出望外,结果回家打开一看,每个红包只有五块钱,一时间这件事都炸了锅。因为交换回去的红包可都是五十块、一百块。“难怪这个女人姓曲,我看她姓取还差不多!”愤愤不平之后,有些人开始造谣说曲嫂子住过孤儿院,还在城里坐台,是做那个的。

曲嫂子却依然我行我素,第二年春节,还是五块钱红包招呼大家,大家不接招,她就说半步村风俗不好,红包就是心意,太多钱大家都有压力,大有移风易俗的意思,弄得大家跟他们夫妻俩说话都变得十分客气。鹦鹉表哥夫妇从大城市回来,钱没有带回来,倒是带回来了大城市的驕傲。他们看一切都不顺眼,喜欢发表意见,这里骂一骂,那里批一批,总有发不完的牢骚。从乡镇的破烂公交车、下雨必堵的下水道,到无所不在的垃圾堆,在他们看来通通都应该刷新重来。如果能有一键重装系统的功能,他们一定毫不犹豫换掉这个村。而最需要改革的,是村里逢年过节的拜神,简直就是封建迷信活动嘛!这些话偶尔说说也就行了,说多了就不识趣了。“你厉害你来搞咯!”但很明显,鹦鹉夫妇脾气挺大,却都没什么本事。回乡之后,他们从发廊做起,一路经历卖花、卖自行车,最后才开始卖猪肉。鹦鹉表哥愿意放下身段拿起屠刀,也是因为家里确实穷得揭不开锅了,刚好曲嫂子刚生下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家里天一亮就柴米油盐酱醋茶,样样要花钱。终于在亲戚的劝说下,人高马大的鹦鹉表哥穿上了蓝布围裙,站在猪肉砧板后面,带着屈服的羞涩,对大家笑。这一笑果然亲和多了,大家仿佛都舒了一口气,觉得这样奇怪而不着调的一家子总算变成自己人了。像一块凝固的猪油开始在锅里化开了,鹦鹉表哥开始跟大家开玩笑,讲黄段子,调侃别人的媳妇,男人们也开始能跟他玩开了。在半步村,男人们所谓玩开了,无非是打牌搓麻将,自此鹦鹉表哥的猪肉摊通宵达旦灯火通明。

鹦鹉表哥开始只是玩两手,但大家慢慢就知道了他赌博的天分。确实,他总能扭转颓势,每天赌博赚的钱,不会比猪肉摊少。曲嫂子安顿完孩子睡下,开始偷偷抹眼泪,但她把话都咽下去。她明白能咽下话的女人,才符合半步村对女人的审美要求。谁都不喜欢一个夸夸其谈的女人,任何场合,表达意见都必须示弱,必须克制,只有这样,你在这个村子才能生存得更好。这是她从城市里回来之后学到的最大的生存之道。所以不记得从哪一天开始,她接过婆婆手里的篮子,也开始挎着竹篮带着果肉祭品去拜神。

卖猪肉还是太累了,要起早摸黑,满手是油。在牌局里头赚到甜头的鹦鹉表哥,开始想着改行做点其他营生。半步村很多人做养殖日子过得不错,养猪、养鹅、养鸡、养牛蛙……养殖不用每天都做买卖,是按批次赚钱的。但鸡鸭鹅这些动物都太烦了,饿了就叫。

“有没有什么动物是你不去找它,它也活得好好的不会来烦你的?”鹦鹉表哥问老婆。

“鱼。”

鱼在水里,隔着水,不长毛,不叫——这一切都非常符合要求。所以鹦鹉表哥开了一家水族馆。外面看起来是水族馆,里头其实就是一个小赌场,曲嫂子在店里帮忙卖烟,卖饮料,记录筹码,水缸里的鱼左闻闻右碰碰,看起来倒像是装饰。在村里人看来,水族馆绝对不是村子的装饰,而是一个笑话。村里到处都是鱼塘,大概没有谁会觉得需要弄个玻璃箱子来养几条金鱼。所以鹦鹉表哥的水族馆赌场在一年之后也就输掉了,他这才想起了他的鱼,带着鹦鹉嫂子租了个池塘养锦鲤。他的锦鲤鱼塘崔浩散步时倒是去过,离村落大概一里地,竹林环绕,挺安静的。锦鲤不是皖鱼、鲈鱼、桂花鱼,锦鲤是与众不同的,锦鲤是用来观赏的,不是用来吃的。崔浩理解鹦鹉表哥的意思,即使鹦鹉表哥认为所有人都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要一种区分,要出众,即使这样的出众显得像个升级版的笑话。

一辆车突然在旁边的车道呼啸而过,崔浩双手紧紧拿住方向盘,一股海浪一样的气流涌过来,整辆车仿佛飘浮了起来,崔浩不由得踩了一下刹车。旁边熟睡的曲嫂子惊叫一声,脚一蹬,头在车窗上撞了一下。

“嫂子,没事吧?”崔浩一边稳住车,匀速前行,一边问。

曲嫂子揉了揉额头,“哎哟,没事,我模模糊糊还以为那辆大货车轧过来呢!”

“这是到哪里了?”曲嫂子深呼吸了一下,顺便打了个哈欠。她一挺胸,两个奶子呼之欲出。她自己大概也注意到了什么,拉了拉外套,身子往后靠,坐直了。但安全带倒是把胸部的轮廓勒得更凹凸有致。

“还远着,嫂子不再睡一会儿?”

“你也不用叫我嫂子,就叫我曲曼吧,我们年龄估计也差不了一两岁,我总觉得比你还小。”

崔浩一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涩。他对自己身体的另一种诚实感到惊讶和不安。这样一个农村妇女,自己怎么会有想法呢?他注意到胯下已经旗帜飘扬,幸好人类都穿了裤子。

车里安静了下来,还是曲曼开始说话:“说到年龄,真的过得蛮快,记得当时刚来半步村的时候,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天上有这么多的神仙,我只知道观音菩萨。”半步村的神仙之多,崔浩到现在也数不过来,除了天公、天后、妈祖这些叫得出来的神仙之外,居然连街头巷尾一块石头也被唤作“石敢当”,初一十五都有人去烧香拜祭,对着石头说着自己的心事和愿望。

“在半步村,一个女人,如果不会拜神,那就不是合格的女人。”曲曼说这句话的时候,有一丝感伤,“这都是命吧。”她说许多东西都是阴差阳错,当时她爷爷要将她嫁给一个瘸子,就嫁在西宠,但她不肯,离家出走,就遇见鹦鹉表哥,才有了后面的故事。“悲剧故事。”她补充说。如果没有鹦鹉表哥,现在她应该是一家鞋厂的女老板。崔浩问,瘸子家是开鞋厂的?鹦鹉嫂子曲曼也很爽快,说,现在想想,那个瘸子也不难看,总对她笑。但瘸子就是瘸子,少女时代谁不都是看脸,不懂事。父母早年离异,十五岁时父亲就去世了,母亲改嫁后就没联系,家里都是爷爷说了算。几十年前,爷爷被批斗,在台上弯着腰,脖子上用铁丝挂着沙包,血顺着铁丝往下滴,批斗会开了几个小时,爷爷觉得自己挺不过午后。瘸子的父亲是爷爷的学生,这时候冲过来对着爷爷就是一个耳光,把爷爷打翻在地,一顿臭骂,要爷爷跪着接受批斗。小骂大帮忙,爷爷跪着,沙袋落地,勒进脖子的铁丝也松了,命算是保住了。自此两家是世交,高二那年,瘸子的父亲来提亲,爷爷做事强势,非得让曲曼定亲嫁给瘸子。曲曼成绩也不好,几番冲突之后选择了翻窗逃走,现在想来,像极了电视剧里的情节。爷爷一直是个傲慢的人,她走了,他也不追不寻,只等着她来认错。“没错,他就是封建!”曲曼离家出走,走了另一条路。

“那爷爷呢?”

“死了,留给我一箱子信,毛笔字写的,信封上没有地址,只有我的名字。”曲曼说这句话的时候,仿佛是一尊石像,没有表情,也没有温度。

崔浩伸手打开音乐,许巍的声音在唱:“我坐在我的房間,翻看着你的相片,又让我想到了大理,阳光总那么灿烂,天空是如此湛蓝,永远翠绿的苍山,我爱蓝色的洱海,散落着点点白帆……”

曲曼笑了一下,“你看,车里都是关于云南的音乐,你很喜欢云南啊?”

“也谈不上喜欢吧,最近那边还打人呢,还总是听到导游坑人的新闻,但哪里不是乌烟瘴气呢,至少云南的天真的是蓝色的,不像这里。”崔浩望着前方灰蒙蒙的天色,感觉胯下早已经偃旗息鼓。车在高速上穿行,前后都没有什么车,一片空旷,这条高速公路好像可以一直通向天边,或者某个天涯尽头。崔浩内心浮动着一点小情绪,但他说不出那是什么,身边坐着一个妇女。“妇女”是什么意思呢?讲不清楚,反正不再是少女。记得以前觉得这些生过孩子的女人都老得不行,但年岁渐长,似乎频道都放宽了,这些大概就是“熟女”,像成熟的葡萄那样,比较甜,不会酸。

“打人没什么啦,以前半步村也经常打架的,也死过人,死人其实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哦,就最近,有个老人烧死了,反正卧病在床,两个儿子都各忙各的,他自己做饭忘记关煤气炉,大概后来就烧起来,整个房子都烧塌了,只能找到几块骨头……”

“啧啧,真惨。”崔浩说。

“可不是,还有人说,老人经常在夜里哭,也不一定是不小心,可能是自己放火的。”

“放火烧死自己?”崔浩在想象那个场景,闻到烧焦的味道,浓烟滚滚,老人卧床就是不起来救火,“也可能是生病起不来吧?”

“谁知道呢!反正村里嘛,各种意外都有,每年都会死那么几个人吧。”

“是啊,不然也不用那么多神仙,整天需要你们去拜了。”

“我还是觉得只有观音菩萨在救苦救难,观音能知道一切苦。而且拜观音,一般就在盘子里摆个苹果什么的就可以啦,她都是吃素的,一炷清香,不像村里有些神仙,狗肉都能拿来拜祭。”

“有拜狗肉的吗?哪路神仙?不会是吕洞宾吧?”

“那一年,我记得清楚,有一条狗,白色的,非常漂亮的白狗,跑到我们猪肉摊前面,大概就迷路了,我喂了一块骨头给它,它吃完了,看着我,然后走了。可是跑不远,它又回来,在不远处看着我。我再给它一块骨头。它是真饿了,后来,你知道吗,它真的靠近我,居然可以摸它,它对我摇尾巴,用脸来蹭我的小腿,痒痒的感觉。但就在这时候,你表哥,他用网兜就把它罩住了,然后,他们就把它给煮了!煮成狗肉,还拿去祭神!我整整哭了两天,现在想起来还……”她竟然抹了一下眼泪。

崔浩赶紧帮她扯了一张纸巾。

她边擦着泪,边咯咯笑了起来,努力缓解这种尴尬,“你看我,你是不是觉得我这种非常可笑?死了爷爷没有哭,死了一条狗却哭起来。”

崔浩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好,所以他就没有说话。

“爷爷以前说,人是会变的,我没听懂,现在懂了。他以前不会这样的,在城里的时候,他热爱小动物,养鸟,养金鱼,还种多肉。但他竟然杀狗,那时候,我真的太气愤了,现在想起来,也气愤。”

“到服务区了,要不我们停车休息一下?”

服务区里,他们去买水果,卖水果的把他们当成夫妻,一丝小尴尬,但他们都懒得解释。除了水果,曲曼还买了两罐啤酒,大铁罐,拎上车。

“好多年没喝啤酒了,我们穷,我一直都很省,但我其实很喜欢喝啤酒,反正你开车喝不了,我自己喝。”说话间,她喝了大半罐。

啤酒喝下去,她很快就脸红了。她拍拍自己的脸蛋,笑着说话,声音也变大了,“以前,我们在深圳打工,你表哥高兴的时候,会让我也喝半杯,我有点酒精过敏,但我喜欢喝啤酒。他人真的不坏,以前真的还挺好的……”

“这话什么意思?你们平时处得不好吗?”

曲曼怔了一下,仿佛回过神来,“我刚才说什么呢?你是不是以为我们离婚了?不是的!但你难道不知道,他经常打我?你回来得少,整个村子都知道他经常打我啊。”说这话的时候,她显得十分轻松,仿佛是遥远的事,完全没有刚才谈杀狗那么激动。

“打女人的男人,我瞧不起!”崔浩不知道哪里来的男子汉气概,仿佛被隔空点燃。

“他不但打我,他连他母亲都打,只要赌输,回家就打人,孩子也打,所以现在孩子经常跟她奶奶住,放学不愿意回家。”

曲曼掀起衣服,让崔浩看腰和小腿,确实都是触目惊心的痕迹。她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在向一个男人展示她的身体。她居然还是有腰的,没有很粗,这让崔浩感到惊讶。

“那你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曲曼摇摇头,“你不懂。”

她又喝了一大口,“不聊这个了。谈谈你离婚以后自己怎么解决问题的吧?”

“什么问题?”话说出口,崔浩突然就明白她说什么,猝不及防,没想到自己居然会脸红。

“看看你,脸比我没喝酒还红。”曲曼有点兴奋,开始谈论这两年有了微信之后,村里多少男人戴了绿帽。说话间夹杂着笑声。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话语间隐约的信号让崔浩以为接下来马上会有故事发生。“车震”,他脑海里蹦出这个词,电视里的,狭小的空间,摇晃的车厢,咬住的嘴唇,渗出肌肤的汗珠……在离婚以前,崔浩有那么兩回试图把妻子按倒在车后座浪漫一把,但两回都被拒绝了。一次是在海边,车开到沙滩上,夜幕降临,星野四合,裤子都脱了下来,但前妻还是挣扎着起来,大喊快透不过气来了,开窗开窗!第二次是在暑假,回到半步村,车停在空旷田野的小道上,前戏都做完了,但前妻总说外面有人偷看,不肯脱衣服。离婚以后,崔浩突然发现身边连个备选的性伴侣都没有,心空了,身体也空了。曲曼这个不速之客,突然来到他的车里,他在心里盘算着,其实自己跟鹦鹉表哥也不算太熟,这个嫂子只是平时遇到打声招呼。所以如果有什么越轨的事,应该也不算什么吧?他在为自己开脱的同时,又一转念:如果在车里脱光了嫂子的衣服,就是乱伦了。动了这样的念头,已然是罪过的。崔浩微笑着,内心却烽烟四起。他想起对曲曼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他们的婚礼上,按照习俗哄着鹦鹉表哥喝完酒,就要开始闹洞房。一圈小伙伴都在讨论曲曼的皮肤,来自城市的白皙与光泽,他们都想乘机摸一把。“最好能摸一把奶子,好大……崔浩你就帮我们把风。”正是血气方刚时候,崔浩在脑海里已经模仿了一百遍如何摸奶子,但他没有动,所以也不知道后来曲曼被摸了没有。和嫂子始终隔着什么,这中间需要揣度,需要猜谜语,需要斟酌损益……他奶奶的,日子都过成这样了,难道连淫乱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很多事情稍纵即逝,连一丝犹豫的痕迹都没有留下。一场暴雨让车速慢了下来,也让话题回到了这糟糕的天气。“去他妈的天气!”崔浩他只能这样随口骂天气,他不明白刚才暧昧的话题是怎么样还未碰摸便旋即消逝的,四周突然安静下来。雨水从天上倒下来,闪着黄灯的车子在缓慢移动,就仿佛是大海中的一叶孤舟。而暴雨中还有一场没有完成的性事,即使这只是崔浩的理解,它或许是一场气势庞大的性事,但没有了。思绪浮动,崔浩在考虑如果这个时候停车做爱,他是否真的有勇气吻下去。但曲曼显然并没有考虑这些,她的啤酒已经喝完了,眼睁睁看着前面的雨幕,挡风玻璃上有忙碌挥动的雨刷。

曲曼开始哭泣。按她的解释,喝完酒,她就想哭,这是自然而然之事。她以前身边的朋友们都知道她这一点,会在她喝完酒的时候原谅她的放纵。“我去参加爷爷的葬礼,其实也不是葬礼,就是烧了埋了,我都觉得他是在骗我,觉得他没死,就在某个角落看着我出丑苦恼。活着的时候,他常常拿他的死来要挟我,什么不嫁人他死不瞑目之类的陈词滥调,他在他嘴巴里死了太多次,让人都麻木了。”爷爷去世之后,她去看过医生,吃过一段时间抗抑郁的药。从那一刻开始,她就已经没有朋友。她抽泣着说,有时候会想,她仿佛是被绑架来的,被爱情之类的概念绑架了。那时候满脑子是不切实际的幻想,还以为找到了一个能对自己好的男人,其他一切都是可以让步的。但到头来,落得这样的下场,看大雨下得这么大,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爆炸了。崔浩说,要爆炸,也别在车里爆炸,会把车子炸飞。崔浩说,他现在没有老婆,也没有工作,就只剩下这辆破车了。

“啊——”曲曼抱着头在车里大叫了一声,把崔浩吓了一跳。

“我们还是下高速吧,找个地方暂时避避雨吧,这样的大雨开高速太危险了。”崔浩轻声建议道,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却在说,他真的不是有意要安排去开房什么的,但一些预设的画面还是掠过脑际。

“我这是在干啥呢?”开车下高速的时候,他在心里问自己。

在一个海边小镇的宾馆里,他们过了一夜。镇上也没有什么像样的宾馆。这是一间双床房,两盏床头灯都是坏的,在两张床中间的墙壁上另外安装了节能灯泡。谜语一样的灯光并没有把整个房间填满。墙上挂着一个破电视,只有一个台,崔浩打开电视,正在播一条新闻,说有个人乘氢气球打松塔,被风刮走了,至今三天了依然下落不明。没什么好看的,崔浩关掉电视。窗外是车来车往的高速公路,窗户上方一台破空调呼呼地吹着,偶尔会发出咯咯的声响。关了灯,高速公路上的汽车灯光不时照进房间,搞得像舞会一样闪烁。崔浩干脆把窗帘给拉上了。雨早就停了,他们没有人想赶路。两个幽灵,各怀心事。

自从进了房间,曲曼就变得安静,不怎么说话。跟车上肆无忌惮询问崔浩如何解决生理问题的样子相比,她似乎换了一个人,神情十分沮丧。她问崔浩微信里有没有半步村的朋友,崔浩说不多,但也有。她把手机拿过去,专门找了半步村的人翻了翻朋友圈。崔浩这才注意到她似乎没带手机。她说她早上走得太匆忙了,手机放在鞋柜上,没有带。崔浩笑她,说她一定是想借他的手机查岗,看看鹦鹉表哥在干什么。她没有接话,也没有笑,只是好像嘟囔了一句什么自责的话,然后倒头就睡。抱着她自己的被子,睡觉前她拿出纸巾擤鼻子,声音很响,似乎还在抹眼泪。

崔浩将之理解为内心矛盾,也猜想她并不是十分开放的女人。

“你说村里现在很淫乱,你淫乱过吗?”崔浩试图将话题引回到前面暧昧的语境。

没料到曲曼开门见山:“我今天来那个,所以跟你住一间房也无妨,你别多想,想干吗自己到厕所解决去。我累了,想睡一会儿,醒了之后,我想你帮我个忙。”

她缩进被窝儿里,没多久,就发出很响的呼噜声。

农村妇女!崔浩内心重新浮现这个词。她怎么这么能睡!他突然想,他今天这样算是什么事?如果被熟人碰到,叔嫂共处一室,狼狈为奸,这消息传到半步村去,还不死翘翘了。两人在大雨中跑来开房,但氛围有点诡异,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始这个故事。现在已经不像以前,约个小女生开房,大家都心知肚明,各取所需罢了。大概是人越活越小心,总是追问意义。更关键是,进了房间之后裤裆里一直软塌塌,就没有奋勇向前的动力。他将被子盖在身上,手往裤裆里一掏,没出息的东西蜷缩在里头。拨弄了两下,内心居然没有任何波澜。窗外有屋檐上的雨滴打在窗外雨棚上的滴答声,一下下很结实。他想起水手和椰子树,还有布达拉宫的夕阳,没多久,也模模糊糊就这样睡着了。

他再次醒来时,外面天色已经很亮了,只是还有点阴沉,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逆着窗口的光,看到曲曼正坐在椅子上涂口红,她长发披肩,身子绷得很直。她换了一身紫色的裙子,裙摆大得有点夸张。

“这衣服好看吗?”她问,“像不像要去结婚?”

“我说出来不知道你会不会笑话我幼稚,不过我现在心里想到一个词。”

“什么词?别告诉我是狗屁爱情之类的。”

“不是的,我想到,私奔。”崔浩呵呵笑了两声,这个玩笑开得有些苍白,曲曼也没有配合他跟着笑。

“崔浩你還不起来?”这似乎是两人一路上到现在,她第一次直接称呼他的名字。

他一跃而起,直接冲进厕所。早就尿急,只是忍着而已。尿完之后,他临时决定冲一下澡。打开水龙头,热水喷在身上,热气蒸腾,一股雄浑的情欲又将他托举起来,他伸手握住把柄,想起曲曼薄薄的嘴唇,中间似乎可以有某种对应,在想象中完成。火热的坚硬,可以被温润包含。围困,笼罩,像灌注植物叶脉律动的力、被危险驾驭的狂野。他撸动,猛烈地颤抖,轻轻地呼出一口气。

“崔浩,你好了没有,我有话跟你说。”隔着厕所的门,他还是听清了她的话。

他深吸了一口气,应了一声。洪水已经回到澎湃的大海,一切归于平息,他感觉自己在被重新组装,或者重新被拆解,总之,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什么事?”他站在厕所门口,用浴巾擦着头发。浴巾里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近似于精液的腥味。

“也没什么……只是,我突然明白我爷爷,他跪在台上脖子上都是鲜血,我突然明白他在想什么。”曲曼本来盯着他,但突然又退缩了,转头望向窗外。窗外什么都没有,白茫茫的迷雾在浮动。崔浩这才注意到她今天似乎有些异常,她浓妆艳抹,把自己打扮得非常漂亮。“私奔”,他脑海中又闪过这个词。

她伸手在桌上扯了三张纸巾,擤鼻涕,这才瓮声瓮气地说:“也没什么,可能你要送我回半步村……”

又说:“你也可以送我去车站,我自己坐车回,但我想,你还是送我回去吧。”

又说:“我本来想,找个风景好点的地方,穿着我最漂亮的衣服,我就去死……”说到死,她的眼泪又涌出来。

崔浩的浴巾缓缓地放下来,感觉到她不是在开玩笑。他想找鞋子穿,但脚是湿的。他突然明白她为什么一路上都在讲她爷爷,讲她小时候。

“他不是人,赌输了钱,就把我卖了,三个男人进来强奸我。他在外屋听着,抽他的烟。昨天在池塘边干活儿,他又找我商量,问我可不可以再被搞一次,我成什么了!还问我被搞的时候是不是很开心?你说他是不是变态?他说他喜欢看我被别人搞,他在外屋也很爽,还能还赌债。说话的时候他低头蹲在池塘边弄鱼料,我抡起洗衣板,一把就将他打翻在池塘里。他栽倒在里头,一动也不动,我很害怕,就跑出来,刚好,路上就遇到你。”

崔浩感觉脑袋里有个炸弹爆炸了,嗡嗡响着。他扶着墙走过去,在床上坐下来。

“你是说,你杀了人?”

她捂住脸呜呜哭了起来,脸上的化妆品全乱成一团,面目瞬间变得狰狞。

“我在想什么呢?”一个女人上了自己的车,她是在逃生,或者真如她所说,是想寻死。而自己浑然不觉,只想使用她身上的某些器官。

“该死!”

“我们必须捋一捋。”崔浩终于用浴巾擦干了脚,穿好了衣服和鞋子。他必须理清楚,不然这样两人算什么?奸夫淫妇杀人潜逃?这不成了西门庆带着潘金莲逃跑了?“你行行好,你不能把我卷进去。”曲曼让他放心,她说她要死也不会拉个人垫背,“你都离婚了,还没了工作。”崔浩内心闪过一丝被同情的温暖。

“你的洗衣板重吗?”

“重。”

“打中哪里?”

“后脑勺。”

“池塘里有水?”

“有水,不深。”

“倒下时他有喊吗?会动吗?”

“不声不响,也不会动。”

“那你怎么知道他死了没?”

“我害怕,扔下洗衣板就跑回家了。现在想,即使没打死,估计也得被淹死。”

“旁边没人?”

“没人,锦鲤池塘很少人来。”

崔浩注意到床头柜上有一个红色的台式电话,那种葡萄酒的红色。她一定留意到他在看电话机,于是他赶紧问她,那现在你怎么打算?

她张了下嘴,似乎很艰难才说出话来。她眼里都是空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没说话的时候嘴角会突然变形。但她还是说话了:“回去看看孩子,然后去派出所自首。你能不能,给她奶奶打个电话,看看她在不在家?我想跟孩子说说话。”

崔浩弯腰从包里找出手机,递给她。她接过来,手在抖。她递回来,报了一串号码,让崔浩帮她拨。电话嘟了第一声,她又呜咽了,抽了一把纸巾擦眼泪。

“喂!”那声音像踩在晒干的花生壳上,是鹦鹉奶奶,“喂!怎么没人说话呢?是不是阿曼啊?快回来吧,鹦鹉他在找你……”

啪!手机被她一把打落在地上,挂断了。

她的眼睛像两个黑洞,充满了恐惧,惊慌失措;她环顾四周,似乎在某个角落有另一双眼睛正在盯着她。

“你别怕,反正要面对,他会原谅你的。”

“不可能!”她的脚缩到椅子上,紧紧抱着膝盖,“要不我还是去死,死了我就可以下去跟他道个歉,菩萨保佑让我遇着他,告诉他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崔浩把手机捡起来。

“别打!”她声音都发抖,“你带我走,去哪都行,云南!我给你做牛做马,你想怎么对我都行!”她瘫坐到了地上,长裙不像是穿在她身上,倒像是捆绑着她。

崔浩的手停在半空。他看着她的脸,她涂抹成一摊的劣质口红。他看着她的手,杀过人的手,他突然感到不寒而栗,一阵哆嗦。

“你别慌!你要相信崔教授!”突然把“教授”这个名号端出来,他脱口而出,连自己也感到意外。他从来都不是教授,过去不是,未来也不会是。只是现在,他需要冒充一会儿,用一个词汇将自己像个气球一样吹胀起来。他站起来,走到窗边,找到了鹦鹉表哥的手机号码(居然还存着!),拨过去,接通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接了电话,信号不好,说了两句才听出来是养鹅的强仔,强仔喂了几声,又叫了几声崔浩(手机里显示了姓名),这时信号稳定了,才告诉他,鹦鹉表哥睡着了,医生刚来过,正在给他打点滴。

“他不小心摔到池塘里,可能是中风,现在只记得他当年刚回村子时候的事情,后面的事情全忘记了。他老婆也不在,没联系上。你表哥就是离不开老婆,被人照顾惯了,如果老婆在家,他也不会摔成这样。哦,他还很虚弱,醒来时一直在找他老婆,说让他老婆别去拜神了,观音菩萨什么都不会保佑。”

他没有死!

她安静下来,神情木然。她突然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仿佛那些她一直挣脱的,突然之间全部回来了。她站起身,走进洗手间。他听到她尿尿的声音,他听见她打开水龙头的声音,她在洗脸,他都听着,虽然厕所里没有刀片之类的东西,但他还是仔细地听着。她在洗澡,边洗澡边号啕大哭,水声掩盖不了她的哭声。她大概是头靠着墙壁,或者蹲在地上哭。她是在庆幸没有杀死他,还是为一桩失败的谋杀而伤心?

崔浩突然感到难过,他抽了一张纸巾,抹了一下湿润的眼角。但他没有什么眼泪,另一个层面的难过是没有哭声的。荒芜的人生在他面前打开了另一副面目,绝望与虚无,有时候不仅仅是一个词汇,只是一个恐惧会连接着另一个恐惧。有时候他恨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如果这样的机会再来一次,给自己换一个频道,过另一种生活,清风明月无人管,浪迹江湖度此生。

厕所的门打开了,一股热雾冲出来,模糊了衣柜上的镜子。曲曼走出来,她只穿着内裤和胸罩,身材比想象中匀称,小腹上有一道剖腹产留下的刀痕。她用浴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她的頭发又长又密,她似乎也没打算把它直接吹干。她肆无忌惮地打理自己的头发,像一只刚从池塘里出来的狮头鹅一样弄干自己,穿衣服,叠衣服,一言不发,而崔浩的存在已经不太重要。

退了房出来,外面从云层里漏下来几束阳光,白茫茫如在梦里。旅馆门口刚好有一家沙县小吃,崔浩提议进去吃早餐。说吃早餐已经不太准确,因为时间大约已经接近中午。曲曼说她不吃,崔浩还是要了两份面条。面条端到她面前,她最终还是吃起来,狼吞虎咽,最后连面汤都喝光了。

她擦了擦嘴,看着崔浩,“我不想再过那种浑身发抖的生活了,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死也不回去。”

崔浩目睹了一份面条改变了一个人。吃了那碗面条之后,崔浩才发现曲曼背着光坐着,但背后都是光芒。

“那你打算怎么样?”

“我想去剪头发。”

在小镇的一家发廊里,她给自己剪了个短发。她说她以前是长发,鹦鹉表哥经常揪她的头发,打她,拖着她的头发。后来有一回,她干脆就剪了一个光头,这个光头直接征服了鹦鹉表哥,他求饶,答应不揪头发,让她还是把漂亮的长发蓄起来。但他还是打她,只是不揪头发。

“你带我去西宠,我想去鞋厂打工,也不瞒你,就是瘸子跟台湾人合资开的鞋厂,但瘸子永远不会知道我在他厂里的,你放心,我也不会让你找到我。你,还有你们半步村的所有人,你们就当我死了。”

2017年3月17日初稿

2017年5月13日改定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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