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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和镜子》:我是书写在镜子里的主语

2019-07-08刘爱丽

作家 2019年3期
关键词:安吉拉肉体卡特

刘爱丽

从语言学来解释,所谓主语,是指执行句子的行为或动作的主体,是谓语行为的发出者。主语是句子陈述的对象,表示句子说的是“什么人”或“什么事”,因此主语才可以主导着整个句子,让句子里的动词或宾语去实现主语所要实现的意愿。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安吉拉·卡特(Angela Carter,1940—1992)的短篇小说《肉体和镜子》中的人物“我”就是一个特定事件的主体陈述者,因此也就有着强烈的“主语”的指向意味。《肉体和镜子》讲述的是一个女子徘徊于东京街头、寻找她漂泊不定的情人的故事。故事里的女子“我”在失落与痛苦之中有了荒唐的一夜情,心情空虚的“我”,在房间一面镜子的映照之下,将自己放入镜子里去观察,“我”与自己的身心马上有了一段游离,“我”就可以像观察别人那样观察著游荡于东京街头的自己。于是,“我成了镜子上书写的那个句子的主语”“镜子客观地反映了一切”“镜子是说明客观事物的物体”,变成了“我”对这一时刻的深刻体悟。安吉拉·卡特以奇绝的想象力和非凡的叙事技巧,以戏谑的视角再加上幽暗诡异的细节,使一个平淡的故事极具颠覆性却又不损奇幻之美,形成融魔幻现实主义、女性主义、哥特风格和寓言色彩为一体的拼合文本。

安吉拉·卡特是英国最具独创性的“女巫”式作家,她以书写魔幻现实、哥特风格、女性主义的小说和黑暗系列的童话而知名。安吉拉·卡特一直坚持用精致的语言、深刻的哲思、大胆的幻想、诡异的意象来装点自己的作品,使其呈现出光怪陆离的色调,从而将现实与浪漫、真切与虚构在光晕下对接,又包寓心理学、人类学、社会学等现代人文科学元素于小说情节之中,形成一种奇异的想象空间与阅读张力。其中,赋予小说以哲学般的灵魂一直是安吉拉·卡特最热衷的事情,所以在她的任何一篇小说里,安吉拉·卡特都如同用一面镜子照着自己的身体那样,精心地分析着作品中人物的灵魂,剖析着来自人类心灵深处的话语。终于,在她的短篇小说《肉体和镜子》里,安吉拉·卡特发现了人类对于自我行为的设计倾向,她发现人类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想象图解着现实生活,人类习惯用一种事先就有的思维底本来对应真实的生活,再把生活硬性地嵌进自己的想象中去理解。那么,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人类往往会先有了某种想法之后,再去生活里找寻与自己的思想相对应的人或事来实现这种预先就有的思维定向,于是人类就成了自我行为的设计者,理所当然地,人类自己就成了自己思想的主语。

所以,安吉拉·卡特的短篇小说《肉体和镜子》所要展示的首先是一场人类心灵深处的欲望与真实的生活之间的冲突。在这篇小说里,“镜子”这个物体有着明确的真实性指向,而“肉体”却承载着许多虚假和变幻的思绪欲望,成为一系列虚假影像的制造源。所以小说一开头就让真实生活与虚假的构想产生了对比。从表面上看,现代社会人类的每一个行动都似乎是精确的,人类在钟表和地图的指引下安排生活,时间可以精确到一分一秒,空间可以精确为公里至厘米,于是真实的日常生活可以环环相扣,在时空上井然有序而分毫不差。就像小说开头所描写的时空那样,“这是在午夜——我以一位天才大师的精确选择了时间和地点”,这里出现的“八千里的路程”“半小时的火车”“灯柱上布满人造樱花”以及街道上的雨景都使时空看起来具有可控制性,呈现出最平实的真实的生活的状态,所以,与之相对应的“我”的期待都是最真实的。但是,在这种时空制造的真实之中,却又因为“我”的伤感、“我”的失望和“我”对生活的不切实际的期待而掺杂着一种戏剧般的悲凉和末日般的迷茫,让“我”感到生活的虚无:“似乎在我和周围世界之间隔开了一道玻璃,但我可以清楚地看见玻璃另一边的我自己”;“我”在这种真假莫辨之下产生了心理上的混乱:“我”突然感到“身穿黑色衣裙的我就像走在表现主义的绘画之中。而创作这一切,包括我在内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自己”。于是,被这“一道玻璃”隔离开的东京城映射到“我”眼里,成了“它虽然透明,但你却捉摸不透,虽然无比清晰,但却让你莫测高深”的镜面图像,也使世俗的生活场景有了缥缈如海市般的虚无感。

安吉拉·卡特认为,生活中的许多不确定元素(如饥饿、逃逸、投亲不遇、错过火车、看错飞机时刻表等),能造成时间连续性上的断档,她在自己的小说里把这种的“断档”称作“脱漏”。“脱漏”指的一种偶发事件,安吉拉·卡特认为正是这种生活中的偶发事件造成了心灵上的强烈误差,形成了无法预知的吸附力极强的认知黑洞。《肉体和镜子》中的“我”正在遭遇一次“脱漏”。心神本来非常迷惘的“我”在这个“脱漏”到来时,顿时出现了心灵上的断档与迷乱,无序而泥泞的雨景又把这个断档不停地放大,不断地吸入人的灵魂,让人想用什么来填充这段撕裂般的时光,于是,“听天由命”就成了最好的行为选择。

漂泊在这段时光里的“我”和一个陌生的男子来到一个有镜子的旅店客房,毫无预期地去体验“肉感的诗意”和由这个神秘莫测的城市胡乱拼凑出来的露水式组合,就成了此次“选择”的结果。在这个时刻,让“我”意外和震撼的是,房顶上的镜子忠实地记录着当晚发生的一切,“镜子使时间、地点、人物都不再存在”,“镜子把我这个人的一举一动清楚地刻画了出来。我被自己套住了,我成了镜子上书写的那个句子的主语”。安吉拉·卡特安排在这里的一面镜子代表着严肃的现实,它可以剥去人类的肉体及其一切伪装,将灵魂最真实的一面映照出来。在这段不确定的时光“脱漏”与最严肃公正的镜子的对视之下,人类会脱去肉体所带来的一切沉重,而只以幽灵式的躯壳在场。这就是镜子的高明之处,它让人知晓自己的真相,让“我”在失去自己的同时,又发掘出一个全新的认知,发现一个完全不需要掩盖的“我”。

在这种话语之下,安吉拉·卡特的《肉体与镜子》的“镜子”就有了三重意象:首先,小说里的镜子具有了参照作用。在一面镜子的映照下,一个漂泊于都市里的、试图精心隐藏自己的女子被彻底地暴露出来,“我”对自己的审视直接切入灵魂,使“我”产生了更多的遐想,并开始了对自我灵魂和现状更进一步的解剖:我真的了解我的情人吗?我的情人真的爱我吗?在情不自禁的一系列想象之中,现实与虚构重合了,“我”拿起了想象中的手术刀去灵魂中寻找关于爱与被爱的证据,“渴望、情欲、自我否定等等”就是“我”发现的“我”的心灵症结。因为“渴望”得到爱情,所以“我”对爱情有了一厢情愿的设计,希望有一个按照我心里设计的男子与我相爱,于是我找到的这个情人其实就是我设下的一个不真实的影子。“我”发现这个情人的出现带有很大的主观状态,他存在于真实与不真实之间的一个缝隙里:“因为他显然只是我在想入非非的状态中创造出来的一个幻象,他的影子原已存在于我的脑海中某个角落里,我只是想要在现实世界中找到它”,“它只是在我如饥似渴的单相思中,一厢情愿地勾画出来的一个影子罢了”。这一连串带有哲学意味的心理分析,使小说具有了马斯洛精神分析的意蕴,更让读者感到小说中镜子的强大威力,镜子所照彻的不仅是一具平凡的肉体,更是一个人的灵魂。当灵魂无处遁逃时,灵魂只能跳出来支配“我”的行动,灵魂会对肉体发出一连串的行动指令,支配着肉体去行使一连串的怪异举止,“我”当然就成了一连串怪异举动的“主语”。

其次,这面神奇的镜子不仅有着揭示主语的作用,还有着消解主语的作用。当“我”完成了内心的渴望,从镜子的忠实记录下逃逸之后,“我”内心的“自我否定”症状开始发作,眼前的一切马上又成了影子式的虚构。“我”开始不去理睬那个“长着闪光装饰片一般的眼睛”的男子——完全可以把他看成是某个人的替身,也可以不理睬昨夜的那个自己,把自己的行为看成是一种表演,并且在暗暗地为自己喝彩。这种状态下的镜子就成了“借以客观地说明事物本质”的玻璃物体,镜子与人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人类在镜子面前完成对自己的观察之后,就可以从镜子所控制的空间中迅速退却。于是清晨的“我”急匆匆地离开了那面镜子和昨晚的经历,重新踏入对情人的寻找,准备去面对那一段续接上的时间。可是镜子的存在让“我”透视了自己的灵魂,也明白了情人其实只是自己制造出来的一个影像,不过是以一种以概念的形式隐藏在“我”的意识中的虚构状态,也让“我”知道了一切真实中都存有不确定性:“让我大吃一惊的是,我发觉他的五官一片模糊,就像是在一张擦去了字迹的羊皮纸上重新签上的名字”;“紧接着这个都市也不见了,顷刻之间,它再也不是一个充满魅力的令人震撼的地方”,“我的脚本已经被人暗中搞得一团糟”。这种感觉就像是主语从一系列句子中退出来,让主语的位置空缺一样,当没有镜子作为景物和人物的参照物时,所有的一切都会被消解,所有的心情也都被抹杀,世界归于寂寞与空虚,“我”也无法理解自己行为的逻辑,“我”又开始变得陌生,虚无。

其实,安吉拉·卡特在《肉体与镜子》里,一直是在对“肉体与灵魂”做两个层面上的对比:她认为肉体一直站在灵魂的对立面,与灵魂固执地相望。肉体是欲望的承载者,灵魂是思想的承载者,灵魂与肉体之间始终保持着既观望又揭露的矛盾统一。所以,当“我”漂泊在街头,寻找着行踪不定的情人的时候,灵魂冷靜地作出了“其实这孕育着一种危险——生活中总有这样那样的陷阱,我已经陷入到其中一个窟窿里,这些特别的窟窿会把你带到一些柜台旁”的论断,指示着“我”在未来时光里的空虚;当肉体在绝望的情绪下走进“如黄色电影镜头般的旅馆”里,体验这个城市随意拼凑出的夜生活时,灵魂却一直在冷静地自遣。此时的灵魂像是一双冷静的眼睛,默默地注视着镜子里的一堆凌乱的镜头,忍受着肉体对爱情的背叛和突然到来的一组荒唐,冷静地觉察出“想不到在这个房间里这张床上,在我的这一变体前暴露了我的真实面目,这些东西与我一直留心选择的生活形式毫不相干”的哲理;而当“我”与情人相遇后,虽然二人仍有肉体上的激情,而灵魂却在对自己和情人的深度解剖中,觉察出这个情人只是一种深藏于“我”内心的一个概念,他并不真实,所以在故事一开始就注定了二人悲剧式的结局,那就是他们最终要以“就像是在一张擦去了字迹的羊皮纸上重新签上的名字”的方式淡出对方的生活,甚至连他们生活过的城市也会消失不见。

在这一系列的对立与观察中,镜子就是灵魂与肉体之间的一种介质,镜子站立在“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地带上行使着它观察记录的权利,在这块平凡的玻璃面前,镜子映照出肉体的深层欲望和对自我的陌生感,镜子使肉体变成了一个主语,制造出一些混乱又陌生的句子之后,又使整个过程化为乌有。所以,安吉拉·卡特意识到,生活里需要镜子的监视,灵魂需要与肉体相互制约又相互映衬,方可显示出“灵”与“肉”的巨大差别。总之,安吉拉·卡特的短篇小说《肉体和镜子》所要表述的是:生活才是一面真实的无处躲避的镜子,当人行走在其中的时候,镜子将如实映衬出他们的一切,不管他们如何躲避,这面镜子的光芒和威力始终都在。其实,这种呈现着哲学光晕的心理剖析也是安吉拉·卡特小说的威力所在。正如当年《卫报》所评价的那样:“没有任何东西处于她的范围之外:她想要知道世上发生的每一件事,了解世上的每一个人,她关注世间的每一角落、每一句话。她沉溺于多样性的狂欢,她为生活和语言的增光添彩都极为显要。”

责任编校 邓沫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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