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天电影
2019-07-08孟江海
孟江海
直到现在,那种白色的四周镶了黑边,大小将近两幅床单的电影银幕还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就是在宽阔的麦场上,地上插着两根长长的松木椽,它被人用绳子扎紧四角,固定在木椽之间,一束明亮的灯光投射过去,是它给了漆黑寂寞的乡村一个欢快明亮的窗口,充实了我们的内心世界。
开始播放电影前,天还不是很黑,只是显得有些昏暗,我们还能看见麦场外的黑乎乎的杂树林,也能看清树木那齿轮状的轮廓,而层峦叠嶂的远山已经模糊下来,成为一个个酣然入梦的巨兽。
如果知道得晚了,从一个村子匆匆赶往另一个村子,或者因为晌饭吃得迟,远远就听见从挂在树上的扩音喇叭传来异常激烈的枪声,你的脚步一定会变得焦灼而慌张,而那些孩子们更是不等一声令下,早已迈开脚步噼里啪啦跑起来。对于他们来说,光影闪烁的银幕永远充满了无尽的诱惑,是它彻底填充了他们年少时的那种无所事事的空虚。
在麦场拥挤着移动的人流中,住在村子边的乡亲早已从家中搬来长条凳子和竹靠椅,或者是把小方凳,他们大多就坐在放映机前的黄金位置。但是等到我们这些外村的孩子和那些来历不明的毛头小伙子赶到以后,干脆就站在人群中,哪怕推搡一番,也要挤到银幕跟前席地而对。那些坐在放映机后面的人被挡住视线,他们连嚷带骂,眼看人家却是置之不理,就只好站到木长条凳子上。开始演出了才来的,挤又挤不进去,要不就远远站到顽石堆上,或者只得找两块破砖坐在银幕背后的空地上,然而找棵树爬上去两腿交叉坐到树杈上也是有的。
仿佛一幅注重写实的油画背景那样,经过夏收以后,那种大型脱粒机就被搁在麦场,任凭风吹雨淋,慢慢生锈下去。高高堆起的麦秸积一是嫌鸡胡刨,再则要提防孩子乱拔,四周已是用草绳捆扎着围了圈野酸枣刺。麦秸积之间散乱堆放的麦糠边,向来会竖立起两三个早已磨得光洁明亮的白麻子石碌碡。
当麦场上的白炽灯一灭,随着放映机细微而清晰的“咔咔”声,两个脸盆大小的轮盘缓缓转动,一束由细变粗的光柱直直打到银幕上,麦场上的嘈杂声很快就消失了。这时人们熟悉的无瑕姑娘就会唱起堪称经典的《牧羊曲》: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林间小溪水潺潺,坡上青青草……那是电影《少林寺》的主题曲。一提起电影《地道战》,老钟叔在树下甩动麻绳,撞钟示警的高大形象一下子就会涌现在人们眼前。在《峨眉飞盗》中,不论是下河村有名的坏女人“两吨半”,还是身着白色警服的赵海和会飞檐走壁的盗贼草上飞,他们的生活,气息十足,连著名导演贾樟柯也说这是他高中时最喜欢观看的一部电影。
几乎像是一场老友重逢的欢聚,不等那些演员出场,对身挎盒子枪的李向阳,油头粉面的王连举,阴险狡诈的日本鬼子大队长松井,孩子们都会抢先大声报出他们的名字,大人气得骂起来,要让孩子们闭上嘴巴,可他们偏不。看着电影《白毛女》和《窦娥冤》,孩子们却也流下了两行同情的热泪。对《峨眉飞盗》中赵海耍牛脾气打木桩的那些特写镜头,又吸引了多少不良少年依照他的样子练起拳脚功夫,对“阉鸡匠”和“两吨半”之间的对白:“骟鸡鸭了,有鸡来了骟,大嫂,有鸡来了骟”,“去去去,呸,我家只有母的,没有公的”,又被那些溜光锤所模仿,让他们越发变得油嘴滑舌。
那时播放的除了国产片,还有《佐罗》《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 》《桥》之类的外国片。在电影《新天方夜谭》中,邪恶的魔法师阿克扎,勇敢的巴格达王子哈桑,聪明善良的小男孩马吉德,法力无边的伊利尔玫瑰花,和华丽的阿拉伯宫廷、宝石中的精灵、神奇的飞毯、会喷火的机器恶魔、镶嵌在洞穴上的魔镜,以及瓶中的恶魔一道……跳跃穿插了现实与过往,宗教与信仰,又于曼妙的幻想中给年少的我们带来多少至今难忘的享受!
忽略掉白天的痛苦和悲伤,但见在那样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就是在电影放映员调试光束时,那些男孩子会一再挥舞手臂,在银幕上投下各种怪诞的造型。只有女孩子心细,会按大人教的投映出凶相毕露的恶狼、疯狂吠叫的猎狗、振翅飞翔的鸽子和人千奇百怪的面部造型,很是让男孩子打心底里羡慕忌妒恨。
只要你用心观察,演电影时的一切都与童年有关,而与童年有关的每一个细节总是那么值得让人追忆。就是在人群背后,还有人会用扁担挑了锅灶和低矮的长条木凳过来,拉动风箱,在他浅浅的平底锅上炒红薯粉卖。被一盏“嗤嗤嗤”喷吐着明亮的火焰的瓦斯灯照耀着,不论是油锅上蒸腾的热气,还是从搪瓷碗底扣的炒粉传来的异常灼热的“嗞啦嗞啦”声,他再撒上一把切碎的蒜苗后那道扑鼻而来的香味,又是那么让人嘴馋。
一个似乎不分春夏,总是喜欢带顶黑西瓜皮帽的身材干瘪枯瘦的老人站在僻静处,点了盏带有玻璃灯罩的煤油灯,守着他用薄薄的木板钉制的展柜,下面就用倾斜交叉的木条固定着,他小小的展柜上放的是自己用沙子干炒的向葵籽和落花生。在他胸前,炸好的香甜酥软的油轮一个接一个码垛上去,穿着立领斜襟黑衫子的女人就守在身边。那些自己动手,用缝衣针给手腕扎有蛇盘剑或者是个“义”字之类纹青图案的长毛会三五成群,先有一个借着称向葵籽打掩护,另一个忽地俯身吹灭了煤油灯,再有一个随即赶紧将整垛的油轮套到手臂上就跑远了,这下人群像是炸开了锅,定要吵闹很久方才安静下来。
只要有灯光,不但会招来成团的飞蛾和蠓虫,就连笨重的金龟子也来凑热闹,而花斑蚊子的叮咬更是少不了。特别是到了夏天,从河边的草地将传来一阵阵的蛙叫和蟋蟀的奏唱,而树上呢,熊蝉、蒙古寒蝉和蟪蛄子歇斯底里的鸣叫混合成一片,有时会响彻整个晚上。人们站在麦场等待更换胶片的间隙,或者是断片了,需要空出一大段时间,好让电影放映员将胶片连接起来,他们头顶一片繁星,听着蛙叫和蝉鸣,终将觉得连等待也是一件神清气爽的事。
不觉间到了冬天,即使天空黑得如同泼了层浓墨那样让人觉得压抑,席片大的雪花又像绽放的花朵一样缤纷下落,那些孩子们就会在银幕背后燃起一堆黄豆蔓。当外乡的少年仿佛流窜犯一样,索性又从并不知道是谁家的柴草堆抱了捆玉麦秆投进火中,顿时就腾起一团猛烈上蹿的火焰,玉麦叶马上变红变黑,火的上面浓烟升腾。火舌急剧颤抖着、飞舞着,火光扑向四周,烫得人脸生疼,那些围作一团的孩子赶紧四散开来。
麦场上的欢乐随着银幕上出现一个“完”字而收场。在一片混乱中,当电影放映员拉亮放映机上悬挂的过于刺眼的白炽灯,但见三五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会突然扭打成一团,吓得人们赶紧远远避开。他们拳来交往,豁出性命打闹,不外乎是刚才看电影你被他踩了一脚,或者是他的脑袋摇来晃去,挡住了你的视线,你让他侧下身子却被一口回绝,等到看完电影这才清算旧账。到这时有的妇女才发现找不见自家孩子,急得撒声一再喊孩子的乳名,可孩子早已随人流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走了回去。那时我年龄小,跟本村大些的孩子去了一个个陌生的村子,等电影散场了又得赶紧去找他们,不然一个人回去别提有多害怕,而他们十有八九会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一再向放映员打听明晚又在哪个村子放电影,到时一放学背上书包,哪怕连家都不回也要赶过去享受属于自己的精神盛宴。
在那连台黑白电视也没有的特殊年月,村里谁家过红白喜事,才会从县城请了电影放映员过来放电影,只有那些国有三线厂矿会固定于每周五晚上在厂区播放电影。很多时候,哪怕有七八里远的路程,不只是一帮孩子,连大人也会迈开步子赶过去,在厂矿的篮球场上,人山人海,那可真像开批斗会一样热闹。当年电影放映员骑辆加重自行车来来去去,胶片就装在捆扎于车子后座边的一个绿皮铁匣子里面。每当听说或看到电影放映员要来,那种兴奋的感觉真像心里灌了蜜糖一样甜,以后电影放映员将他屁股下面的加重自行车改为三轮挎斗摩托车,那可别提有多酷。
转眼之间,人潮退去,空旷的麦场上只留下三五个人在帮忙抬桌子,卸银幕。辛苦了半个晚上的放映员从袄兜掏一盒金丝猴烟,将并没有过滤嘴的香烟在大拇指甲盖上墩瓷实,这才点着叼在嘴上,慢慢将铁匣子和放映机捆扎到自行车上。看完电影回去,随着成群结队的人流在高低不平的田间小路上“沙沙沙”走着,同行的人会接连折身转向一个个黑魆魆的村庄,转眼之间就消失不见了。电影银幕上的精彩画面从心底慢慢淡去,这时眼看在没及膝盖的荒草间,只有萤火虫在盲目飞舞,留下一道道毫无用处的光线,我们方才意识到往回走的沙土路是那么曲折而漫长。
有很多次,当我一个人跟在人群后面,经过村外死一样寂静的乱葬坟,蝙蝠掠过头顶,它那神经错乱似的鸣叫让我听了原本就心惊胆战,一只猫头鹰飞落树梢,和坟地特有的杂树乱草一道,又让我深深惊恐于它琥珀色的瞳孔,秧鸡像是捏着沙哑的嗓子荒诞大笑似的连着鸣叫三五声,让我听了更是直觉毛发倒竖。就是在白天,我们穿过乱葬坟,还在长有一簇簇博落回的沙石滩上,见过那种掺杂了仿佛猪毛的动物粪便,干硬得像是块石灰膏,当时就有人铁板上钉钉子,一口咬定说那是狼粪。眼看人都走到了乱葬坟边,不知道谁突然就扯开嗓子大喊起来:“狼来了,狼来了”,这下不管有没有狼,大家都吓得撒开脚步慌乱奔跑起来,落在后面的更是害怕被狼叼去。
在月光的掩映下,只有当我们村子错落起伏的小瓦房犹如山岭一样出现在视野,不论是土墙墙头随风摇曳的狗尾巴草,还是薄薄的门扇上张贴的版绘门神,甚至是巷子中间的电线杆上有的一盏昏黄的路灯,眼下的一切这才和悬挂在麦场上的银幕一样成了我们新的向往。当我急切推开位于南巷东头的庭院前门,就像我两个小时前跑到外村看电影那样,心中又充满了温暖的渴望。
当然了村里放映电影不只是选在麦场上,有时会在巷子中间拉起银幕,有时却是选在中巷的祖祠院子,或者是在西门外饱经风吹雨淋的老戏楼前。混沌而懵懂的我们即使记不住电影情节,也觉察不出它又有何精彩之处,但是那些与乡村生活有关的快乐却以无法比拟的穿透力,给了我们百无禁忌的想象和创造。
以前家家屋子都盘有土炕,上房的炕洞又将和灶户的火膛通着,只是到春暖花开才找块破砖将通道给堵上。三更半夜回到家中,轻轻将前门从里面闩上,若是夏天,一定要进灶户从光影交叠的粗瓷大瓮舀一瓢水浇到脚穿的塑料凉鞋上,那种清澈凉爽的快感终将沁透我们小小的心脏。若是在冬天,脱了棉袄光着身子一骨碌钻入母亲的怀抱,她又将嚷骂我们的脚冰得跟石头一样,接着就会让我们贴着墙睡,父亲这时又会把我们的脚丫子夹在他的两腿之间,慢慢给我们暖着,直到我们酣然进入梦乡。
长大成人以后才听母亲讲,大概是在1953年前后,他们那一辈人看的还是土电影:仿佛表演灯影戏那样,银幕上的演员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只有下嘴唇会一张一合,象征他们在说话。即便是看土电影,心里的小鼓早已正儿八经敲打了好多天的他们,从晌午早早吃了饭赶往县城,看完电影却是要摸黑走十五六里山路,直到天明才能回到家中,这时又得赶紧背上书包去学校。
用母亲的话说,在月亮地里穿过沟底的时候,但见眼前的道路会突然变得明光皎洁起来,你可不敢一脚踩下去,不然那可要趟入河中,非浸湿裤腿不可。我们现在常用的装开水的暖水瓶,也即总是挂在嘴边的“电壶”,它的兴起不过是1955年的事。不论是对父辈还是对我们这些70后来说,在观看露天电影的那种落后贫穷的年代,对银幕播放画面的全盘接受,却是泛黄的岁月在我们的头脑中留下的不可或缺的珍贵记忆,并使我们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了幸福的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