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屋
2019-07-08李春风
李春风
1
这间屋子黑了点,你我之间保持了应有的距离。现在,你应该能感觉到,我就坐在你面前,但你不知道自己是谁,你失忆了。
请别怕,只需安静听听,看能否回忆起点什么。也不必为你现在的处境担忧,对于你是否涉及刑事案件,对于你是否会判刑,判什么刑请你暂且宽心,因为这件事的始末,现在还尚未明了。
这里是审讯室,为了照顾你的特殊情况,我们的谈话尽可以随意点。按常理,这间屋子里本应该还有其他人,但现在不需要了,对于你本人的情况,我更了解一些。倒不妨让我来告诉你,你究竟是谁,因何会到这个地方。为了完整还原你的记忆,你得允许我讲一个很长的故事。因为事关你的一切,请务必有足够的耐心。
十年前,你六岁,妈妈把你送进学校,不到一年,你就又转校了,从农村转到城市郊区。你觉得世界真大,你像一只小鸟,怎么飞也找不到一个温暖的窝。随着你的转学,你看到妈妈身边的男人也在不停地换,五个还是六个了,你都已经记不清。你想起他们的面孔惊人得相似,他们的目光躲躲闪闪,空洞而呆滞。他们从夜晚来,身上总是带着火。那些年,你的妈妈还很年轻,她令很多男人留恋。
而今,妈妈已经不在。那一年,你妈妈三十七岁,因这个年龄极少见的肝癌去世,她走时带走了她柳条一样的身子。你看着妈妈冰冷的身体,想着跟妈妈好过的那些男人,他们在哪里呢?
倒不是所有的男人都消失了。妈妈死后的一天夜里,你看到一个酒鬼跌跌撞撞闯进了家门。他在屋子里找你妈妈。他一定忘了,妈妈已经不在了,当他找遍了屋子的所有角落,他就趴在桌子上哭起来。长这么大,你很少见过男人哭,那抽泣夹在哭声中间反倒比妈妈曾经的哭声更让人难过。这个酒鬼哭了一阵便开始呕吐,把肚子里的杂碎吐了一地,你胆战心惊地靠近他,把那一地的呕吐物收拾干净。
这个酒鬼是妈妈一生中的最后一个男人,也是你随妈妈四处搬迁中最后一站碰到的男人。你不知道他从事什么职业,但你知道他有钱。每当你在黑暗角落看到这个龌龊的男人穿上那脱在沙发上的衣服,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钱,丢在床上,然后西装革履地离开,妈妈都在更黑的角落缩成一团,哆嗦的手颤巍巍地伸向那一把钞票。你看到妈妈像一个罪犯,她紧咬着嘴唇,嘴角都咬出血来。
妈妈不在了,他却来了,带着满身酒气,他一定是在那个酒吧里又把自己灌醉了。他确实醉了,呕吐完毕,整个人就虚脱了,爬在桌边仿佛一堆扑在墙上的烂泥。夜很凉,你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蜷缩在自己的床上试图闭上眼睛睡去,但这是徒劳的,你做不到。你只能起身,在一片照进窗户的朦胧月色里靠近那个男人,使劲力气把他拖到床边,替他脱掉了皮鞋,为他盖上被子。凌晨两点钟,那男人醒了,在黑暗中摸索,他找到了水杯,倒了一杯开水,咕嘟咕嘟从嘴里倒下去,像一只沙漠中失水的骆驼遇到了河流。他朝你看了一眼,你蜷缩在床上,像只受惊的小兔子。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放在桌子上,用右手食指按了按,转身就离开了,砰一声关上了房门。你从床上窜下来,拉开了房门追了出去,那男人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一片月光朦朦胧胧照在九月的郊村,房屋和树木浸在水雾当中,仿佛一片海底世界。
你不知道他还会不会来。你看着桌子上那厚厚一叠钱,不觉陷入一片眩晕,你不敢靠近那一叠钱,仿佛叠在一起的它们是一座沉睡的火山。你的触碰会唤醒它们,它们会在一刹那喷发出火焰、岩浆以及白色的灰尘,它们会将你燃烧殆尽,最后会连骨灰都被掩埋。你再次蜷缩在那张小床上,你的世界那么小,从小到大一直那么小,如今,没有了妈妈,你便觉得更小了,而且越来越小,周围的一切开始合拢,从四周围上来。你在这样的夜晚再次被恐惧袭击,你怕这围上来的世界最终会把自己逼进和妈妈一样的黑色匣子里,想想,你也不过是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孩子。那天晚上,蜷缩在小木床上的你始终不敢把目光从那一叠被月光照得明晃晃的纸币上移开。直到连绵的困意袭击了你时,你才从不经意间睡去。
第二天醒来,你第一眼便看到了被日光照得泛白的纸币。你不顾一切地冲出房门,你想躲避那白花花纸币的追迫。日光泛白,你奔跑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你继续奔跑,疯也似的跑上山岗,跑进树林。你漫无目的地跑却无意跑进了树林尽头那一堆荒冢之中,爬在了妈妈坟头。你的心里仿佛一把锥子在剜一样疼,你的泪水把坟头的一把土湿成了粘稠的稀泥,你手里紧紧拽扯下两把自己乌黑的头发。
自那天过后,你变成了学校里最挥霍的女学生。你突然觉得,你现在再也不需要遭受同学们的白眼。你给自己化浓妆,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社会青年,开始向那些女同学炫耀自己,你变得无比高傲。你甚至在高档首饰店里给自己买了一副大耳环,在课堂上和帅男孩子眉来眼去。那近乎成人之间的打情骂俏,嬉笑声都高过了老师的上课声。你把妈妈留给你的钱花光了。你开始花那男人留下的钱,你决定就这样,把所有的钱花光,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找个安静的地方,心无杂念地去见妈妈。
可是那个男人再次出现了。就在这笔钱快要花光,自己的心愿即将完成的时候,这个男人又出现了。那天晚上他没有喝醉,他来看了你,看了你的屋子,他给你买了夜宵,给你买了碎花裙子。他看着你吃着夜宵,看着你把泪珠一滴滴掉在碗中,他一把抓过你的手,把一叠钱塞到了你的手中,让你捏紧。你觉得你又被一把大手拉回来了,眼看自己已经看到光明了,只差一点点,自己就置身于光明,去见妈妈了,这个男人又无情地把你拉回来了。你真想把那钱扔出门去,“谁要你的臭钱!”你在心里喊了几千遍,却怎么也没有力气松开那双手。最后,你看着他离开,他的背影看上去微微颤抖,你泪流满面。这一回,你真想抓住他,你想问问他,到底要折磨你到什么时候?但你别说追上去问问他,就连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你瘫坐在那张桌子前,望着一只空碗,心里比这只吃完夜宵的空碗还要空。
男人隔三岔五就会来,说来真是奇怪,当你刚好要把手头的钱花光的时候,他就会出现。你恍惚之间分不清自己灵魂附着的这个肉身到底是妈妈的还是自己的,为什么会和妈妈有相同的遭遇。时间一长,你竟然还有些想念这个男人,你总是觉得他就在暗处和自己捉迷藏。他一定是躲在暗处,静静地看着你的生活,看着你上学看着你在课堂上嬉笑,看着你在无边的夜晚遭受比白天的喧哗更大的寂寞,那寂寞久了,整个人空虚恍惚。但他不出现,只有到了你实在困难的时候才出现,他真是在捉迷藏啊!但你感到有这么一个人在跟自己游戏的时候,你便渴望他能早点出现,他的出现总能带来电光一闪,你的心才不至于死寂的像一潭死水。
那一夜大雨滂沱,电闪雷鸣,在那样的夜里,你没法入眠,你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头,反而比平时更清醒了。你清醒地听到一声雷鸣中夹杂着晃荡荡的开锁声,你害怕极了,身子蜷成一种受惊的毛毛虫状。嘎吱一声门开了,你将头伸出被子,你看到电闪过后的门口映出一个黑影,你看到这影子时你不害怕了。那是男人的身影,你想起几个月前,妈妈把配好的另一把钥匙交给了他。男人跌跌撞撞地冲进屋子,你感到一阵穿堂而过的风,那样冷寂萧索。男人浑身被雨水湿透,满身的酒气和着雨水被体温蒸发出来。你向外望去,夜路那么黑,那么泥泞,这个男人他醉成这样,是如何来到这里的呢?
你慌忙起身,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带到桌子前,关上门,就着灯光,给他倒水让他喝。你开始用干毛巾擦掉他头上的水,替他脱掉外套。那外套已经湿透,你把外套用衣服架撑起来,搭在窗口。窗玻璃上映出一个双手举着衣架的人,你居然分不清那玻璃里的是你还是妈妈,你再次恍惚了。在这样的恍惚中,你给男人盛了热水,你把水端到了他脚下。当你脱掉男人的鞋时,你看到那双鞋里已经进水,男人的脚上沾满了稀泥,脚趾被雨水泡成白色腐粉状,你小心翼翼地将男人的脚洗干净。当你起身时才突然想起,这些事以前不都是妈妈做的吗?
你看到男人的脸涨得绯红,你用手试了试他的额头,很烫,他喝了酒又淋了雨,估计是着凉了。你在他额头上边敷热毛巾边问他,下这么大,就不来了嘛!当你这样问时,你才觉得这话说的不合适,这分明暴露了自己一直在盼望他来嘛!你为自己感到惊讶,为什么心里会是这么想的呢?男人愣住了,良久他才说:今天是你的生日!
窗外闪过一道闪电,你仿佛是被电击中了一样,傻愣在原地一动不动。你早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你把每一天过得浑浑噩噩,甚至已经忘了今天到底是何年何月何日。自从妈妈死后,你再也不写日记了,你觉得写那玩意儿纯粹是对自己的一种折磨。而今,自己的生日竟会被一个男人惦记着,你觉得窗外那道闪电一定是击中了什么,有什么东西倒下去了。你甚至看到了一个濒临死亡的人,心脏已经停止跳动,却被强烈的电流击中。那里动了一下,然后又动了一下,这个人突然就滋生了活着的希望禾苗,哪怕那禾苗小得只是一丁点芽。
男人看你傻愣在那里不动了,他说,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妈妈交代过,每次你过生日,都希望我能来看看你。原本给你买了蛋糕,可是天气太糟,都摔坏在了路上……
你终于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你猛一下扑在了这个男人怀中,窗外是无法停止的滂沱大雨。你把你的头使劲撞入男人的怀中,仿佛要撞入他的胸膛,看看他那颗热血沸腾的心脏。你听到他的心怦怦直跳,你觉得自己和那颗心脏只隔了一层薄薄的皮肉。你听到那心脏跳动时,心里面又滋生了千万缕希望。你想到终于有一个人在乎自己在这世上的存在了。忽而你又看到这千万缕希望哗啦啦溃散,变成千万缕失落。你又想到,这唯一在乎自己存在的一个人也只不过是为了信守对另一个人的承诺。这千万缕希望的泡沫破碎又起,起又破碎,终于使你彻底溃散,眼泪像决堤的湖水一样汹涌澎湃,仿佛是另一场狂风暴雨,打湿了男人的胸膛。
你想变成你的妈妈。你想变成妈妈来照顾这个男人,你想变成他在那些夜晚醉酒后的安慰,你想到他也只不过是一个没人疼的婴儿。你是没法拒绝这个男人让自己活下去,你知道即使是这样的雨夜,这雨夜里无限宽广的雨墙也挡不住他,他照常会来看你,给你一叠纸币。他的决绝和任性让你没法拒绝活下去。而他,一定会和往常一样,转身消失在黑夜里,你知道你还会蜷缩在那张小床上,将比没有见到他的夜晚更加孤独,更加颤栗。如今,他穿过雨墙回来了,你一定要抓住他。你不想你跟他之间,只有一叠纸币的关系,你要做你的妈妈。你想让自己不是一个虚无的洞,任用男人的纸币填满,你再也不想成为风雨飘摇中的一叶孤舟,承受那样绝望与希望交替的起起伏伏。
你觉得男人的身体比你的身体更加颤栗,他喝过酒,他的身子有些摇晃。刹那间你发疯一般的解掉自己衬衣的纽扣,这双手已经不是你的了,是妈妈的,妈妈就站在这个男人面前,她的肉体已经完全地附着在你的灵魂上。你解掉纽扣后露出粉红色的内衣,两只正在默默发育的乳房已经饱满起来,男人泪眼婆娑。你看到他的脸颊更红了,他醉了,彻底醉了,他抱起了你,你被轻飘飘地抱起来。你又看到了妈妈,那柳条一样的身子被男人从腰间抱起。你看到妈妈在不远处,她就躲在墙角,躺在那张小床上。她在说,这些都是你欠他的,都还给他!
你什么也不会,只能被他带着,这时候你觉得自己太没用了,如今连自己给自己一次还债的机会也把握不了。你都不曾觉得世界上还有如此奇妙的时刻,奇妙无以言说,就像这副如花的皮囊早已不受自己的意识控制,她变得潮湿,温润如玉。你看到了一朵花在夜里完全的绽放,一丝丝,一瓣瓣,缓慢地,持久地,盛开。你甚至闻到了花香,你听到再怎么大的狂风暴雨都无以摧残一朵花在夜里孤傲地开放。她开成一朵盛开的样子,她打开了自己,取出了花蕊,她疼,她颤栗。你看到男人也颤栗,他无法不颤栗,你看到他也痛。你从他的脸上看出他的痛仿佛是彻底地背叛了自己,你看到他的信仰四散溃败,像他脸上的红晕彻底消散。
第二天醒来时,男人已经离开,你看看自己躺着的这张大床,心想这张大床终于是自己的了,你把妈妈彻底从这张大床上赶走了。你在一片迷惘中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日光正好,经过了昨夜的狂风暴雨后,一道朝阳撞进窗户,你看到桌上男人离开时放下的一叠钱,你再次想起他曾经有过的那个用食指按了按的动作,那么一刻,你竟有些不屑。你想起来,自己竟然和妈妈一样,那些曾经被自己憎恶过的“下贱”勾当,竟完整地遗传在了自己身上。
你拿着钱去给自己买了吊带裙,买了新包和兰蔻化妆品。你的心思已全然不在学习上,你的打扮和举止在学校越来越显得出格。终于,你被叫到了教导处,王主任一副教书育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给你说做学生就要有学生的样子,不能留长发,不能穿高跟鞋,不能化妆。你反倒问王主任,王老师你倒是说说,你喜欢我之前的样子还是现在的?王主任被你问的脸色通红,大气都不出。你说王老师没什么难为情的,你们这种人我见过不少,成天一副正人君子样,心里面多肮脏你比我更清楚,我也不为难你,我这就退学。
2
你退学了。如今,你真的没地方可去了,你的灵魂和身体都被放了出来,你这才觉得,没有围墙的世界大的无边无际,你像半空漂浮的羽毛,怎么也不能着陆。你想起六岁那年你上小学,那时候你很瘦弱,上学时经常斜挎一只黑布袋,那个黑布袋不能用肩背,是你的妈妈用针线纳的,只做了两条带子,上面也没有什么花色,简洁至极,像一只黑色的食品袋。你的黑布袋遭到了同学们的冷眼,他们不仅取笑你没有花书包,还笑你没有爸爸。长那么大,所有同学中,唯独你没见过自己的爸爸。你曾把那些跟妈妈一起的男人当成自己的爸爸,但他们一个个离开了,一个都靠不住。在学校的教室里,你永远蜷缩在最后一排的墙角,就和你在家里的那张小床上一样,只有到了那里,你才有一丝安全感。
后来你长大了,你已经接受了自己没有爸爸的事实,最后妈妈也走了,这个世上你再没有亲人。你想过死,去找妈妈,但你受过的白眼,遭过的嘲讽,不能就这样算了。在学校,你虽然不快乐,但起码你还在同学面前用虚荣赢得了尊严,仿佛那样你也就存在着。但你不知道退学后还能去哪儿,一所收留孤独灵魂的容器,在你的面前变得支离破碎。
你的白天开始变成黑夜,你的作息紊乱,常常在夜里醒来。你学会了抽烟,把屋子弄的云雾缭绕。自从那天早上男人离开后,你的心里变得空荡荡的,每一个黄昏,你都会心慌意乱,你永无休止地用抹布拭擦桌椅,永无休止地清扫房屋,永无休止地搓洗衣服。你慌里慌张,你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到后来你被失眠困扰,你会在夜里醒来,对着镜子梳妆打扮。你甚至等不到黎明的到来,就想着能不能去远处的商场,把自己手上的这点钱给全部花光。但你却没有了去见妈妈的勇气,你现在虽然破碎却不至于绝望,你只不过是想着把钱尽快花光,那男人就会早一点到来罢了。
当你明白了这一点的时候,你才懂得,原先以为那个狂风暴雨的夜晚只是为了听从妈妈的召唤还掉自己的债,原来却不是。你现在已经还清了债可为什么那么想着这个男人回来,你的心狂野的像一头奔跑在雪地上的豹子。在肉身一片雪天的时候,你的心为什么那么纠葛,竟想着抓住春天的什么。现在,你终于明白,你要的是那个男人的出现,你要的只是在这么一个黑夜有一个男人,让你觉得安全,抽丝一样抽掉你的孤独,让你得以安放,这与还债又有什么关系?
男人还是来了。他很准时,他是料定你手头的那笔钱快要花完了吗?你不知道。当他打开你的房门,在一片云雾缭绕的朦胧中寻找你时,你都不知道,这个时候是你在乎他多一点,还是他在乎你多一点。你像一只饥饿的小鹿一样冲进他的怀里,什么都不说,只顾得从他那里得到食物。你觉得你已经被喂养了,他把你豢养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小村落,豢养在小屋中,但你觉得被豢养着是那么幸福。
你已经不习惯他与你这么长久的分离了,你觉得他再不来自己就要发疯。你在失眠的深夜抽烟,你让烟雾充满整个屋子,那样你的寂寞孤独才会稍稍有所减轻,你觉得那些烟雾就是他的魂魄,到后来,你实在无法忍受没有他的夜晚,每一次见面,你都要把自己掏空。你乞求他不要离开你太久,而你也分明觉得,他再也离不开你了。
你对男人说,“我是一朵孤芳自赏的花,认真地开过一次,可不要错过了!”其实你也怕,漫漫长夜,会不会让这一朵盛开的花丢掉等待的耐心?男人哭了,他的哭温柔而疼痛,最终你们抱成一团,哭泣搅在一起。
在这样的无数个日子里,男人也会带着满身酒气回来,他醉酒后可怜得如一只没地方可去的流浪狗。他会对你莫名的埋怨,甚至会拿你和你的妈妈比较,他会说“你看你妈妈,她做的饭就比你好,她比你体贴,你什么都不会,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就会在这个破烂不堪的鸟窝里等,你要等多久,你要等这个男人能给你什么?”
你紧紧抱住他,说你什么也不要,就要他,要他别把你忘了,有空来看看就行……
男人对你大声喊,但你觉得他更可怜,比你更矮小。有时候你想,你们俩就像这世上两粒粉末,风一吹就会被刮走,飘向远方的大海,只有这两粒粉末紧紧团在一起了,藏在这个赖以避风的小屋里,才不会被风吹走。
你甚至都不知道这样的一种状态算不算跟他在一起了。你的头脑中依然会飘出来妈妈的影子,你依然会想起你与他之间还有第三个人。男人的到来保持着某种规律,当你渐渐熟悉了这种规律,你的生活也变得有规律了。这时候的你看起来更像一个恋爱中的女人,怎么看你的气色都要比过去好一些,你的心情逐渐好起来。你可以在商场跻身于那些居家的贵妇人中间,和她们一道买上喜欢的化妆品,临行时还不忘在蔬菜柜台前跟掌柜讨价还价一番,你宛若就是她们中的一员了。
你把自己的小屋彻底地收拾了一番,终于像个家了。你站在那大衣柜的镜子前,你越来越欣赏自己的身体,你甚至有些感激妈妈,她离开时终于还是把你的身体养成了另一条水蛇,标致得甚至超过了几年前站在三月桃花里的妈妈。你记得是某一年三月,桃花盛开的季节,妈妈带着你转入这座城市的郊区,碰到现在的这个男人。而今,你看到镜子里的你气色红润,再不是那个把魂魄丢在天外的孩子。你已经成熟,长成三月里另一朵饱满的桃花。
桃花还在盛开,每一天你都等待一个男人有规律的探看。终于有一天,这个规律奇异地被打破,男人突然失踪了。你等待了一天、两天、三天……时间越来越长,半年来,他从没有间断过对你的照看,他总是很守时,他从没有连续五天不回来的例外。但这次确实例外了,你等了五天,七天,你的心里面满是灰暗的片段,你猜测这个男人是不是病了,要么是临时出差出了远门。等到第十天时你已经坐立不安,胡思乱想。你想难道这个男人不要你了,他一定是嫌最近你花钱太多,你的生活太奢侈了,他一定是想着这样一段时间不见面让你也知道一下赚钱其实很不容易。半个月过去了,你的耐心到了极限,失眠再次袭击了你。黑暗中,你仿佛看到一朵花渐渐失去养分,慢慢开始枯萎、凋谢。每一个清晨你从睡梦中醒来,总是发现枕头下湿掉一大片,你的生活开始又变得没有规律,当你对着镜子梳妆时,总是会发现梳子上掉下大把的青丝。
你的钱快要花光了,他怎么还没有出现?这么多天你都懒得化妆,你遮遮掩掩地站在阳光下,感觉身体里的水分正在被蒸发掉,身体开始收缩、干瘪。你觉得你在暴烈的日光里迅速老去。尘土飞扬的公路尽头,一个人影也没有。你想起你的妈妈,想起曾经与妈妈好过的那些男人,他们都以同样的方式消失。你想起你的妈妈在他们消失后再没有去找过他们,那时候你就看到了,妈妈与那些男人之间唯一的结局。
没有了一个男人,你妈妈照样会在生活的挣扎中找到下一个男人,她有这个能力。虽然你知道也会让她痛苦,让她分成两瓣一般的疼痛,但是她能忍受,她总是在一个男人莫名的消失后,长时间一言不发,在深夜的床头痛成一团。你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但终究是忍住了。你不是你的妈妈,你清清楚楚,没有了这个男人,你死的心都有了。妈妈那么聪明,她遗传给你她的容貌,为什么却没有遗传活下去的勇气?你在天地的一片苍茫之中望着远方的天空出神,你在责备妈妈,你想问妈妈:如今你在哪里,请你告诉我,要如何才能放下这个男人?
但她不可能回答了,她已经越走越远,飘向了另一个幸福地方。你现在无依无靠,唯一的希望却从绝望中拔节而出,你对自己说,去找他吧,一定要把他找到,即使是偷偷看一眼也好,看看他是不是病了,这么多天没见,他瘦了吗?你这么想着,双脚已经踏上了尘土飞扬的公路,你向那一片混沌的天光走去。
沿着公路一直走向县城,路途并不遥远,但县城那么大,你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你茫然地在街上左跌右撞,最后连方位都分辨不清,甚至当你看到川流不息的车辆时竟不知如何过马路。你的头脑中一片空白,只想在人群中分辨出一个熟悉的面孔,哪怕是一个熟悉的背影,一颗熟悉的头颅也好。但人太多了,你钻在人群中,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到处乱撞。你的心中滋生了持久的绝望,心里彻底乱了,你想回忆点什么却什么也想不起来,最后街上行人的面孔越来越模糊,天色一下子变得暗淡。你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在这绝望中再滋生出一丝希望,只有妈妈,你想起妈妈,想起和妈妈一起的那些男人。难道说,你和这个男人的结局也不会逃过相同的命运?
你漫无目的地走,直到在灯火阑珊的街头瞥见一座高楼,院子的伸缩门外赫然印着几个大字“天光股份有限公司”,你看到了“天光”,你想起你们在郊区小屋,这两个字曾在男人的嘴里说出过。那时候你根本没有在乎过这两个字,你的心中除了男人本身,之外的一切都不曾与自己有关。而如今这两个字,却突然像你在绝望的湖底无意间抓住的救命稻草一般。你冲向院门,却看到那座大楼的楼门被一把大锁锁着,你觉得那门里一定锁着一只黑暗中的精灵,它在黑暗中发出微弱的光,使你温暖,使你不至于在这个夜晚彻底地迷失。
你在大楼门前的院子里哆哆嗦嗦,你实在太疲惫,想倚靠在墙脚睡一会儿,那里冷风嗖嗖,你没有办法睡去。你觉得身体越来越冷,你不得不将自己藏匿于院子中一棵柏树的阴影里。那时候,你都有些怀疑眼前的这座高楼,会不会是卖火柴的小女孩划亮火柴时的一种幻觉。
在这样的幻觉中,你幻化出一个男人,他悄悄地从院外走进来,有些落寞地走上台阶。他像半空中漂浮的幽灵一般飘到楼门前,从裤兜里掏出钥匙,恍朗朗一声打开锁在门上的铁链子,从门里照出的一缕光线,穿过钢化玻璃门,照亮了他的一侧脸。
那是一侧熟悉的脸。这时候你突然觉得这不是幻觉了,你发疯一般地从树影后面冲出来,冲上台阶。你披头散发,像一只发疯的狮子,他还没有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就抱住了他。
他被这猝不及防的事实惊呆,突然他用力把你推开。他看到了你的脸,看到了你披散着头发的头颅,他看到你泪流满面,他的脸上突然暴起青筋,大声喊来了保安,两个醉醺醺的保安手里捏着电警棍将你拖了出去。你被保安拖出一百来米远,拖到了伸缩门外面的垃圾箱边,“快滚开,哪儿来的疯婆子!”你从垃圾箱边看到了他,看到他转身离开,消失在楼梯口。
你抬头看向楼,某间房子的灯亮了,晃着一块暖光,你数了数,是十楼。这一夜,你陪着肮脏的垃圾,垃圾箱周围弥漫着一种死葱烂蒜的恶臭,整个晚上都让你恍惚又警觉,你一下子觉得自己居然也和这垃圾没有什么两样了,你坠入城市,也不过是这灯火通明的人间一个肮脏的存在罢了。
那十楼的灯光彻夜通明,你感到那里面住着的,一定就是你此刻想见的男人。他如今是连你都不认识了吗?你分明从他的眼光中看到了惊异,看到了对你的不舍和可怜,但他为何又那么狠心,竟唤来了似鹰犬一样的保安,将你活生生拖出他的世界。但事实如此,你们俩,一个在楼里,一个在院外。但你觉得你并不可怜,你觉得其实他比你更可怜,他不也是彻夜未眠吗?你只是陪着这街上冷清的路灯,而他呢?你太了解他,他除了空空的房子,陪他一晚上的,也许只是另一只孤独的影子。
在那样的空虚等待中,你试着接受夜晚的冰冷,终于等到东方既白。十楼那灯光依然亮着,你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你比刚到这所城市时更空。刚到那时候,最起码你心里还有什么,可如今,你竟然苍白迷茫,像路面上漂浮的薄薄晨雾。你终于等到了上班时间,有穿着工作服的男男女女从院子中走入楼门。你看到还是昨晚那两个保安朝你走来,他们把你带到警务室,让你洗了把脸,冲了一杯白开水。开水喝完,其中一个带你离开,安排你在一家名叫“花朵”的旅店住下。
男人是傍晚时分来到这家名叫“花朵”的旅店的,敲开了你住着的402房间,当你听到门铃声,打开房门看到那张熟悉的脸的瞬间,你的心中怦然燃起犹如新生一般的火苗,甚至在一刹那,火苗便像疫情一样蔓延到你的脸上。你紧紧地抱住他,仿佛那前段时间不辞而别的是你,仿佛昨天晚上喊保安拖你出去的那个人是此时此刻的你,你这才懂了,你已经原谅了他,甚至你也原谅了这个世界。仿佛那些夜晚排山倒海的孤独只是一种稀有而珍贵的享受,你什么都不在乎了,你只在乎此刻,只在乎这个男人的肩膀还能这般令你踏实,令你温暖。
你终于在茫茫人海中找回了他,时间仿佛已经将你的身体里的水分蒸发殆尽,此刻的你多么想得到他的滋润。你看到时间也让他愈显憔悴,你看到他淤青深陷的眼眶,他一定是有很多的话想说,却什么也没说。你们真的是不想说话了,你们如暴风骤雨一般纠缠在一起,你不想停下来,你生怕停下来离开这个男人的身体,他将再次从空气中消失。你越这样想心里越觉得悲伤,忍不住流下两行滚烫的泪水。在这个九月的夜晚,男人被你的泪水烫着了吗?他突然就不行了,无论你如何努力,男人终究如江河日下,他的身体和你的泪水一起彻底决堤了。他靠着床边抽烟,而你把头抵在他的怀里。
男人告诉你,他要走了,你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你问他为什么?他说你不明白的,这样对你和他都好,这是最好的结果。你说你懂,但是请他不要把你当不存在,你还可以回到小屋,只等他隔三岔五的来看看就行。
他突然对你说:“你懂什么?你以为我愿意这样,你不明白,你怎么会明白。只有你妈妈懂,你什么都不懂。你口口声声说别把你当不存在,我又何尝不想,昨天晚上我去过小屋,发现你已经不在,当我回到公司,却发现你就等在门口时我是什么样的心情你知道吗?我是多想找到你,这么多天,我多想再看看你生活的怎么样,可是我们不能在公开场合见面。你想想,那么晚,我为什么不回家?因为我没有家,自从我继承了岳父的财产,我就只有这样一个公司,我名义上的“妻子”,我并不爱她,你知道吗?她比你强,你除了傻傻地等,你还会什么?她知道我并不爱她时,她就跟别的男人去鬼混了。我的所谓的‘爱人’,他跟哪个男人鬼混去了我管不着,可是最近她老是找我的茬,要跟我离婚,要跟我分财产。她在外面偷人了我没去管她,反倒是她,起诉我背叛婚姻在先。你知道吗?按照当初继承财产的协议,那一方背叛了婚姻,全部财产将归另一方所有。我不会让她得逞,我是死也不会成全了她,让她带着公司的全部财产去跟她那个野男人逍遥快活。老头死后,这家公司到我手上,我辛辛苦苦经营了10年,怎么会就这样白白送给她?
好了,尽说这些没用的了,你看我,跟你说这些你又听不懂。你要听话,你还是个孩子,你应该找一个好男人,我不值得你等,等我这样一个大你近二十岁的人对你有什么好处。说白了我也是个恶棍,一个没有权利去爱也不配得到真爱的人。求求你,就当是这些天我们曾经好过,就当是看在你妈妈的份上,你不要找我了,你饶了我好吗?”
你的双眼紧闭,仿佛心口遭受着刀割一样。你看到男人起身,穿好衣服,从衣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子上,冷冷地说:“密码是你生日,够你用一阵子了。”就在他转身拉开房门即将离开时,你拼尽力气声嘶力竭地喊道:“那妈妈呢?妈妈在你的心里到底意味着什么?”而你已经看到你努力抓住的,只不过是比空气还容易流走的风。男人头也不回地走了,砰地一声带上了沉闷的房门。你被丢在旅馆里,空气如此冰冷,你赤裸着身体,房间像一只被冰封的琥珀。
你伸手抓住那张躺在桌子上的银行卡,真想把它撕成碎片,生吞活剥。夜已经很深了,你走到窗前,滋溜一声拉开窗帘,你望着窗外,车如流水,灯光之下奔走的人,又有几个是快乐的?你不快乐,他们也不快乐,对了吧,你想过这世上肯定还有比你更可怜的人,刚刚离开的男人不就是吗?你想起有些事真的回不去了,就像妈妈,她倒是比你活得明白,该放下时就放下,像你这样,放不下又能怎样,倒不如去个陌生的地方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你看到城市的灯光下,那些牵手拥抱的人,他们终究要各自散开,而你实在是没有爱的勇气了。如今,你竟然连恨的勇气也没有,因为你清楚地看到,你的恨在见到男人的那一刹那溃散得不成样子,你还能从那溃散的碎渣里重新把恨捡起又用力捏在一起吗?你做不到的。你只不过是十六岁的孩子,你的世界太小,只不过,你瞅中的,这个世界上的形形色色,都逐渐在离你而去。你在刹那之间仿佛走在赶往黄昏的道路上,那路的尽头是死亡吗?你不知道,现在你只管朝圣一般地向那里走去,走去。
3
灯光暗淡,你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护士告诉你,昨晚你在旅馆用水果刀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幸亏发现得及时,才捡回了一条命。其他病床上的病人不解地望着你,你在她们眼里不过也就是个孩子,他们没有人能够理解,在他们努力着想方设法地在这世上多逗留片刻的时候,一个孩子为何这样轻生?你也想起妈妈,想起包括这副皮囊在内的所有器官都是她给的,她给了你你却无法还给她。而你也发现了自己的一个可笑之处,水果刀只是划破了手腕上一层皮,竟然连骨头都没有伤到,这时候你才恍然大悟,原来死也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你在逃避活着的同时却也无力面对死,这生与死的两堵墙,无论哪一堵,你都是无力也是没有勇气翻过去了,你只能成为腻在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成为在生与死之间苟活着的那一个。
身体转好后你仿佛变了一个人,你开始出没于灯红酒绿的城市,经常光顾那些寂寞男人们常去的地方,夜店,酒楼,红灯区,最后你干脆将住处也搬在那,你的灵魂四处漂泊,成了城市上空游荡的精灵。
你依然会想起那个男人,你无法忘却他。每当天黑下来,黑暗包围了你周身的的世界,你都无法自拔地想起他。你在想,那男人莫不是在你的身体里种下了什么蛊吗?他那样对你,你居然还这么下贱地想起他,然而你已经习惯了自己的下贱,你甚至觉得,你下贱的还不够。你现在,需要找一个男人,需要跟他做爱,这样你就高尚了,时间久了,你看到了那些男人的肮脏和自卑,你懂了,这样就公平了,你根本不需要爱,你需要的只是这样的一具身体,用来折磨,你把他们都当作他,无数个他。
你想着怎样才能把男人留给你卡里的十万块钱像废纸一样的挥霍掉,但是当你每一次插入卡,熟练地输进自己的生日,那十万块钱还是静静地躺在那里,这么多天,你居然没有花出去这卡里的一分钱。你想想,自己就这样不也养活了自己吗?只要你如花似玉般的身体还在,那些男人就愿意为你所有的开销买单,为此你甚至感到遗憾,人生再难,要活着居然如此简单。你在心里开始笑自己,你甚至在心里嘲讽起你的妈妈,你想对妈妈说:你活得那么累,到底是何苦呢?
一张十万块钱的银行卡躺在包里,你就没办法不想起那个男人,这让你感到痛苦。你对自己冷笑。你想你简直是疯了,居然在心里突然涌上来一股力量,打赌似的说:我不相信你这魔鬼,会一直纠缠下去。从那一刻起,你变得比之前更挥霍,你出没于各种高档首饰店,你把自己弄成一掷千金的女人。现在你看起来比任何一个风尘女子都更加风骚,你跟她们攀比,你活生生地把她们比下去。你看到这个世界上所谓女人的自尊,都被你比得无限渺小,你可以对谁都不屑一顾,你还要提防着她们的反攻,因而你再也没有办法将挥霍停下来。
你再也不需要男人们为你施舍纸币,现在该轮到你消费了。你要想办法把钱花光,花光,直到一分不剩。夜晚降临,你再不需要在红灯区的住宅里等待那些臭男人的光顾。你知道,他们没有一个是有肝有肺有心的,你知道你跟他们的结局再怎么光明也顶多和那男人一样。
你经常光顾于一家酒馆,一个人喝得醉醺醺的,你看到操着外地口音的二十岁左右的小老板低头弯腰,吃力地经营着这家店。这家店生意惨淡,但环境安静温馨,你觉得这更符合你的处境。又是一年你的生日,你一个人在酒馆喝得烂醉。这一天你无比伤感,你想起去年的今天你住在郊区小屋里,那是一个滂沱大雨的夜晚,男人穿过大雨满身泥泞地赶回来看你。这么多年,你都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你差不多都是一个没有生日的人了,从那个雨天起,你又有了生日。可如今,时隔一年,男人在哪里呢?你实在没办法拒绝在这样的夜晚想他。你把酒猛灌入自己的喉咙,起初是热辣辣的如无数细碎的玻璃渣刺入肠胃,到最后你都不知道那灌入肠胃的还是不是酒,倒仿佛是什么东西在轻轻抓挠着你的身体,让你有轻微的痒痛。你确实醉了,酒馆都打烊了,店里再没有别的客人,小老板走过来,看你喝成那样,问你需不需要帮忙,你竟冲着他大喊:别管我,我好好的!
而你确实醉了,小老板问你住在那里,你已经迷糊了,说郊区小屋,郊区小屋。小老板知道你不住在那,住那么远怎么可能每天都光顾酒馆呢?
你醒来时已是半夜,发现自己躺在旅社里。灯开着,你爬起来倒水喝。靠在沙发上的小老板也醒了。他让你躺着并起身为你倒水,你这才发现屋子里还有另外一个人。你莫名地觉得是自己一个人太久了吗?居然有些不习惯。你还是挣扎着起来倒了开水,端着开水将身体靠在床边喝起来,喝着喝着你发觉两滴水珠掉在了水杯中,连你都不知道眼泪说滴就滴下了,你拿着水杯的手颤抖起来,开始泣不成声。
小老板从你的手中接过水杯。你背过脸,不想让他看到你流泪。你想到真的没必要让一个陌生人陪着你一起伤心,你突然对着他吼起来:你走啊,你走啊!谁让你管我的,你让我醉着不是更好吗?我就是个没人疼没人爱的人,你让我醉死不是更好吗?我在这世上就是个多余的,你走啊,你要怎样才能滚开!
小老板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他说那你早点休息,可不能再这么想不开,一个人以后少喝点。说完他靠近窗子朝外面望去,那么片刻,他似乎在想是不是应该离开。他从沙发上拿起包,夹在胳膊底下,转身准备要走了,你却冲上去,把他抱住,他傻愣在那里,从腰间将你的手分开,他说你酒还没醒吗?你不做声。他转身看你时,你已经泪流满面。
你和他,只是这城市中陌生的两个人,你们彼此连姓名都不知晓,甚至在酒馆也从没有过多的在意过对方,如今真的要在这陌生的旅店一起过夜吗?你几乎都不用想,你在心里那么肯定,是的是的就是的。
第二天你先于小老板离开旅店,离开时他还在熟睡,你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张票据,那上面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你想起昨晚应该是他开的房。你在桌子上放下一叠纸币,用手指按了按,你突然想起男人,想起男人第一次给你钱也是这样的动作,你苦笑。这个小老板,对你来说比男人更陌生,你想起这世上似乎一切都那么虚幻,又仿佛一切都在重复,昨晚上在这张床上发生的一切也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和往常一样,你依然在每个夜晚来临时光顾小老板的酒馆。慢慢地,你喝的酒恒定了,你几乎是喝到微醉就停下来。你会陪着小老板,送走最后一位客人,然后你会很自然地和小老板上床。你无心管他的生意如何,甚至在床上时,你都不曾知道你是否爱他,你不去想爱,这样心里会好受些。对你来说,爱与被爱都是奢侈的,你跟他上床,无非是觉得这世上的男女,在一起了做这点事是很自然的,有些人一辈子不爱对方,不也在一起生活着。第二天醒来,你也总会给小老板一笔钱,小老板也不曾拒绝,兴许觉得你在他那里喝酒睡觉总也是需要消费的。
小老板的生意也不怎么景气,一段时间后,这条街上突然多出来很多酒馆子、KTV火吧之类的,小酒馆单纯的卖酒几乎被挤得没有生意。终于有一天小老板熬不住了,彻底地关了门,他心情糟透了,成天闷闷不乐。你尽量哄他开心,你们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去逛公园,你想也许那样他的心情会好一些。你看到小老板跟你在一起挺开心的,而对你来说,那笔钱终于可以放肆地挥霍了。一段时间后小老板说他想去找工作,他总是从早上出去晚上回来,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你晚上要把他哄开心,让他鼓足勇气,并带上你给他的盘缠,迎着朝阳,雄赳赳气昂昂地出发。即使如此,你依然觉得每天盼着一个人回来,总比没有任何盼头要好一些吧。你已经习惯给他洗衣服做饭,习惯了看他垂头丧气地回来,习惯了那些说过了几十遍的打气的话。你总是要想方设法地给一只憋气的气球打满气,让他轻飘飘的,这样你才能看到一个与自己对等的灵魂,他孤独,你也孤独,那样就会将你们所谓的奢望彻底湮灭。
小老板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而你对生活也没多大的盼头。你知道一只气球如果反复的充气放气一定会失去弹性,你索性劝他放弃找工作,他突然悲伤至极,抱头痛哭。也许是你觉得突然之间仿佛找到了同病相怜的人,你竟然紧紧地抱住他,心里想着,一定要让他过上好日子。
你无比珍惜他与你在一起的日子,你和他商量后,重新租了一间面朝青山的房子。你们打扮了你们的窝,你每天将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你给他买了一身昂贵的行头,你们出去度了半个月假,日子重新开始。返回那天你们休息了一天,第二天你就去应聘了酒店的服务员,小老板也去找工作。这天晚上,小老板兴高采烈地回到家中,他终于找到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尽管你的应聘并没有通知结果,你想多半是通不过,但你还是克制住自己失落的心情,佯装一副对小老板无比崇拜的样子,为你的小老板找到工作而高兴。
一个月过去了,小老板拿到了可怜巴巴的薪水。发工资这天,小老板特别大方地请你去吃了一顿县城最昂贵的火锅,一顿饭花掉了半个月的工资。那天你喝了酒,你甭提多高兴了。尽管在第二天早上你依然偷偷在小老板包里塞了那顿饭花掉的钱,你依然笼罩在一片幸福的光晕中。
每一天都似乎只是前一天的重复,并没有什么新鲜事发生。直到有一天你才发现事态的严重性,那天当你将那张银行卡插入银行的ATM机,熟练地输入自己的生日,按下取款按钮时,那机器上赫然出现“余额不足”四个字,你以为是自己拿错了卡,把卡退出来仔细看,没错,就是那张男人给你的卡。你将卡狠狠的插回去,你发疯一般的输入自己的生日,没钱,没钱,就是没钱,你的脑袋里轰地一声巨响,这几个月你和小老板一起旅游、租房、购物,日常开销,还有你每天给小老板给的一些,已将那十万元挥霍殆尽。你瘫坐在墙脚,你想你如愿了,却为什么一点都不开心。
这天你落寞地等待小老板回到家,你和平常一样给他做好了饭菜。小老板看出了你心情很糟,你告诉他钱花完了,你们开始沉默。那天晚上你们比以往每个晚上都要带劲,一遍一遍惊涛骇浪一般。你觉得这钱没有了,如今只有这身体,还可以给他任由他挥霍。直到凌晨,两具疲惫的身体才在天光微明时沉沉睡去。
这是唯一的一次,你们在激情燃烧后的第二天,你不曾给他一张纸币,因为你实在拿不出了。你是那么愧疚,一早上你都在躲避小老板的眼神,你仿佛一个乘坐了霸王船渡江的人,人到了彼岸,却没有勇气面对船夫的讨债。小老板去上班了,你一个人坐在家中,时光漫长,度日如年,突然你就觉得这个家也不是自己的了,这一切的一切虚幻而冷漠。
你一直等到了深夜十二点,小老板还是没有回来,桌上的饭菜一筷子都没动,这时候你感到了空气的异常,你觉得你又一次陷入黑暗之中。你发疯一般的冲出屋子,街灯如昼,你看着街上陌生的车辆,那些疲惫的灵魂,正在寻找下一个安放的角落。你围着这所公寓转了一个圆,你发现很多人家都已经熄灯就寝。他们抱着彼此开始取暖,而你伸开双臂,拥入怀中的只能是无限空虚的冷风。你落寞地回到住处,房子里空无一人,这一次,你彻底断定他不会回来了。
第二天、第三天,小老板始终没有回来,你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你想起妈妈,想起男人,想起他们已经离你而去。想起小老板时你真的想抓住什么啊!你不顾一切地奔跑着穿过马路,发疯一般的冲向ATM机,你一遍一遍地输入你的生日,一遍一遍地输,你想活生生地从那台机器里拽出来一个人啊!你不相信,难不成这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是一样?
你一遍一遍地输入你的生日,后来你把数字记混了,你的头脑彻底乱了,轰的一声,那张卡被吞了进去,你懵在那里。你用两只手敲打机器,手指都甩出血来,你用拳头砸机器,用脚踢机器。这时候正好一辆武装押运车停在银行门口,你发疯一般的冲出来,冲向那辆车。你以为那些穿便衣的人拿走了你的卡,你以为你没有了卡就不能从那台机器里取出小老板。直到你听到半空中一声巨响,那是持枪的便衣朝天空放了一枪以示警告,你彻底地瘫在地上,头脑中最后一次飘过妈妈,飘过一丝杂念,到底是谁给了你那个生日?让你来到这个不易的人间……
如今你已经失忆,什么都记不得,唯有你喃喃念叨的一串六位数字,那是你的生日,是妈妈生你的日子。十六年前,你从潮湿而黑暗的地方来到人间,那地方与地狱接壤,有人从那里能再返人间,有人却彻底走向无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