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实例化视角下民族志多模态译注研究
——以《回招亡魂:布洛陀经文》为例
2019-07-04陈树坤黄中习
陈树坤,黄中习
(1.广东金融学院外国语言与文化研究所 广东广州 510521;2.广东金融学院外国语言与文化学院 广东广州 510521)
翻译注释(或称译注)一直以来都是翻译研究的重要议题。特别是在 Appia[1] (331-334)提出“深度翻译”的概念之后,译注被看作是一种学术行为,译者成为民族志学者,通过各种形式注释,把译本置于丰富的语言文化环境之中[1] (P342)。而随着近年来民族典籍翻译的兴起[2],译注似乎从译作副文本(paratext)逐渐成为译作主体,许多译作直接以“译注”称之,如《壮族麽经布洛陀影印译注》等。而对于民族典籍的深度翻译亦称为“民族志翻译”,是一种翻译与民族志的跨界融合。
学界对译注研究大多关注文学翻译[3] [4] [5] [6] [7],近期有学者开始关注汉族典籍译注(如[8] [9])和民族典籍译注(如[10] [11])。鉴于这些研究未从语言学理论视角去对译注进行描述,也未深入分析多模态译注(即配有插图、录音译注),本文拟从系统功能语言学的再实例化视角去理解译注文本产生的情景语境,并对壮族民族志译作《回招亡魂:布洛陀经文》中的译注进行个案分析,以总结出民族志翻译中多模态译注的特点与规律。
一、理论框架
系统功能语言学作为一门适用语言学被广泛应用于翻译研究之中,而把翻译看作是一个再实例化过程是系统功能语言学界近年的新兴热点[12] [13] [14] [15] [16] [17]。系统功能语言学认为,语篇是语言系统的实例(instance)或是系统的实例化(instantiation)。也就是说,语言系统提供的是一个总体的意义潜势,为具体语篇的生成提供资源,语篇是这些资源中选择的结果。但同时,语篇作为具体实例也会反过来影响整个语言系统(见图1)。Halliday[18] (P83)认为,语篇与语言系统之间就好比天气和气候,天气是整个气候的具体体现,而天气变化点滴积累也会慢慢改变气候模式。换言之,实例化是语言在概况程度(degree of generalization)上的不同,我们不管是观察语言系统还是具体语篇,实际上是在观察同一个对象。同时,文化语境与情景语境之间也是实例化关系,即文化语境概况程度高,情景语境概况程度低[19]。以下是图1“实例化关系图”:
图1:实例化关系图
如图1所示,语言与语境之间是体现关系(realization),语言系统(language as system)与语篇(language as text),文化语境(context of culture)与情景语境(context of situation)之间是实例化关系(instantiation)
图2:作为再实例化的翻译过程[16]
从实例化维度来看,翻译是一个跨语言(跨符号)再实例化过程,即原文作者在一定文化语境和情景语境之下,在原语系统意义潜势中选择生成具体语篇,译者对语篇进行解读,其解读的意义是语篇意义的进一步实例化[20],然后“用目的语系统资源重新识解、建构原语语篇所承载的意义”[14] (P109)。也就是说,翻译过程就是语篇再生过程。杨忠[16]基于Halliday的实例化模型勾勒出翻译再实例化过程(见图2)。
该模式脱离了以文本为中心的翻译理论研究范式,将语言系统、语篇、译者、文化语境、情景语境与读者群体纳入考察范围。所谓翻译对等就是语篇对等,但是译者在重构语篇过程中所在语境会有所变化,这需要我们对原语文本和目标语文本的语境进行对比分析,才能更深刻理解译者的主体作用。需要注意的是,这是一种文本所处的外部语境分析,而非Marco[21]所做的文本内部小说世界的语境分析。从这个角度看,译注实际上就是由于语境变换而激活的译者声音。
在实例化理论框架下,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如同语篇和语言系统,实际上是指同一事物,文化语境是情景语境的系统潜势,即文化语境是所有情景语境出现的可能要素的总和。Halliday and Matthiessen[22] (P32-33)认为,对文化语境进行系统描述是类似基因工程一样的浩瀚工程,在现阶段人力物力条件下几乎不可能。但我们可以对情景语境进行系统描述,即对文本所出现的具体情景或针对某个机构活动进行描述。系统功能语言学用三个语境参数来描写情景语境:语场、语旨和语式。其中语场指与语言相关社会行为(即用语言来做什么),语旨指文本交际方之间人际关系(如权力距离、正式程度等),语式指文本的呈现方式(如口语、书面语、朗读、语言是否伴随别的符号等)。除了这三个语境参数外,情景语境还包括现场物质设置(immediate material setting)[23],这个语境参数与上述三个语境参数不一样,一般不会在文本中有所体现。
Matthiessen[24]进一步发展情景语境的语场分析框架,把语场分为八大社会符号过程(见表1)。
基于这个框架,我们可以更加系统描述翻译语境和译注行为,下面我们通过再实例化视角来理解民族志翻译以及其译注行为。
表1:社会符号过程
二、民族志翻译译注的情景语境
中华各民族典籍有其固有特征,其中最突出特征是其资料散落民间各处,原文版本或原抄本多种多样,版本也随考古发现而不断发展和更新,很难确定真正的原文,这是民族典籍的一种常态[2]。民族典籍译者实际上首先是文本的收集者。另外,民族典籍有大量口头活态文学,译者也需要对其进行文本化。也就是说,民族志翻译在开始解读原文之前,需要做大量原文考古与收集工作,这些工作本身需要注释说明,以方便后来研究者和译者继承。
其次,由于年代久远,地域方言与风俗有所差异,对民族典籍的解读也越发困难,往往不同的人对同一文本会产生不同的读音和解读。从再实例化角度说,译者需要通过有限文本了解古语语言系统(如古壮字等),这比较困难。译者有责任尽量通过多方考证,阅读其他相关文本了解古语语言系统,并结合当地民俗与相关研究者的解读,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民族志工作。
在原文解读过程中,译者必须通过文本识解相关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由于民族典籍往往包含口头文学,译者要意识到,其声音、讲述形式、场景具有极其重要的文化内涵。没有这些情景语境,单独阅读典籍本身的语言可能会显得重复、累赘、多余。很多译者经常忽略了民族口头文学的情景性和程式性而将许多重复性口头表达给予抹除。针对这种情况,当代美国民俗学和人类学领域兴起民族志诗学运动,号召人们重视口头语言特征和讲述表演形式,注重完整再现表演过程[25]。因此,译者需识解文本相关语境参数,分析文本相关言语动作、使用者之间的关系、民俗仪式和唱述形式,并成为文本情景语境的记录者,文化语境的考察者,即成为“研究型译者”[26]。
从文本和语境再实例化角度来看,民族志翻译实际上体现了翻译情景语境从文学翻译转向民族志翻译的流变,见表2。
民族志翻译或注重深度翻译的译者,实际上是处于与文学翻译完全不同的情景语境下输出语篇。民族典籍一般会涉及史诗、经文、口头文学等,与原生态宗教信仰有关,其语场更多属于赋能,同时保留一定的诗歌、叙事等方面文学价值。另外,有些文本至今仍在民族中口耳相传,文本唱颂者多为宗教神职人员或民间艺人(如壮族的“布麼”、彝族的“毕摩”、北方民族的“萨满”等),往往宗教地位崇高,整个唱颂过程是一种庄严的民俗仪式。而在一般文学翻译理论之下,译者往往把典籍看作是文学文本,希望保留转化其文学价值,正如王宏印[2]所说,典籍翻译要“把翻译和创作结合起来,甚至在翻译中注入创造性元素,体现出民族之间文化和文学深层的沟通和文化资源的利用态势。”[27] (P65)而如何注入创造性元素是个复杂问题,创造可以是文学价值取向(如神话叙事改编),也可以是传播价值取向(如精选编译、漫画改编、新闻报告改编等),这种语境更加偏向于“再创作”的社会符号活动。从语旨维度来看,这是一种文化推介策略,即译者处于向读者推介的权力低位。相比之下,民族志翻译则完全改变文学翻译情景,把翻译活动视为一种学术活动,使解说成为其主要任务。同时,译者所设想的读者是希望深入了解民族语言文化的人,因此构成一种学术交流的平等关系。为更清楚展现原文语言文化概貌,译者还会用文字、图像、录音等多模态手段,以达到完整记录原文的语篇意义、语言系统、情景语境和文化语境。因此,译注也不是一般意义的翻译注释,而是民族志研究成果,是属于译作的主体内容。
表2:原文、文学翻译和民族志翻译情景语境比较
综上所述,民族志译注反映的是翻译情景语境的整体变化,译者在完全新的语场、语旨和语式中生成与一般翻译(如文学翻译)不同的语篇。译注文本也是这种新的民族志情景语境之下的产物。下文对《回招亡魂:布洛陀经文》中多模态注释进行个案分析,考察其如何通过注释对原语的语篇与语境进行解说。
三、《回招亡魂:布洛陀经文》个案分析
《布洛陀》是壮族创世史诗,通常由壮族民间宗教神职人员“布麽”通过一定祭祀仪式来唱颂。“布洛陀”是壮语译音,其中“布”是祖公、造物主或很有威望老人的意思,“洛”是知道、知晓的意思,“陀”是很多或很会创造的意思,“布洛陀”是指“山里的头人”或“无事不知晓的老人”。经诗歌颂布洛陀开天地、定万物、排秩序、定伦理、取火种、治洪水、生谷物、造耕牛、教蓄养、射烈日、造铜鼓、驱虫兽等等,为子孙后代创造良好生存环境的丰功伟绩,折射出壮族源于物质的世界观、物我合一的生命观、共存转化的事物观。《布洛陀》由于其在壮族文化中的核心地位而受国内外学者关注并积极译介。
本文主要关注澳大利亚学者David Holm[28]的《回招亡魂:布洛陀经文》(下简称《回》)。《回》于2004年由泰国的白莲出版社出版发行,全书共310页,主要内容包括译本序言、原抄本说明、音译说明、缩略语说明、随书光盘简介、研究型前言、译文正文、原注英译、民族志注释、术语索引,并附有插图资料。《回》是典型的民族志翻译,译文约占全书的35%[11],可见其注释之厚重。《回》的译文共有12章,每章译文之前都有简短的背景内容简介,译文后有原注的英译和译者的民族志注释。本文拟对《回》的多模态注释进行个案分析,分析数据为引言(Introduction)、民族志注释(Ethnographic note)、插图(Illustration)与随书光盘(The Companion CD)。
在第三小节中,我们对译注情景语境进行了理论阐释。在实例化视角下,也可对译注所提供的信息进行语言层次与实例化层次分类。如上文所述,译者翻译过程实际上是在源语系统和源语的文化语境中,对源语的情景语境和语篇进行解读,并在目标语的语言系统、文化语境以及情景语境中作出相应选择,生成目标语语篇。从这个角度看,译注则是对这种实例化解读进行全方位解说,即译者不仅仅对语篇和情景语境进行解说,同时对其所实例化语言系统和文化语境进行解说,因此,可以把译注信息类别按实例和系统分为四类,见表3。
表3:注释信息类别分析框架
通过分类,考察各种形式的注释主要包含什么信息,从而概况出民族志翻译中多模态注释的典型特征。
(一)引言
引言共有10个小节和注释,详见表4。
表4:引言中的信息类别
从表4可见,引言写作也有其体例,译者先介绍壮族的文化语境(1-4小节),由壮族的大环境到译本所处的地域环境,再到当地人的信仰以及人文始祖布洛陀和姆六甲的介绍。文化语境过后是对译本情景语境的介绍,即对布洛陀“麽经”的语场、语旨和语式进行描述(见表5)。
表5:基于引言第5节的情景语境分析
引言的第6到8节是对原文语言系统进行介绍,第6节谈及壮族麽经的诗歌格律形式,第7节介绍壮语的音系、第8节介绍古壮字的文字系统。第9节主要介绍布洛陀典籍的收集情况。最后注释部分是针对引言中出现的某些文化负载词的介绍,提供文化语境信息。
(二)民族志注释
表6:民族志注释分布©
《回》的译文中有四种形式注释:(1)译本序言(Introductory Note),(2)附录(Appendix),(3)原文注释(Notes to the Original Edition),(4)民族志注释(Ethnographic Notes)。其中民族志注释是译者自己加注,其他注释均是译者对于原本注释的选译。民族志注释共计213条,在各译文章节中的分布见表6。
从数量上可见,民族志注释在译文中占比很大。但注释基本遵循一个格式:语篇解读^文化语境,即注释首先从个别词汇或者句子开始(通常是文化负载词),对其进行音义解释,而后延伸至与该词汇语法有关文化语境信息。以第一章译文17行的注释为例:
[语篇解读] In Chinese,beichen北辰 is a very old name for the northern Pole Star.[文化语境] This name is found in 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at the beginning of the second chapter:'The Master said,"The rule of virtue can be compared to the Pole Star which commands the homage of the multitude of stars without leaving its place.'"(The Analects,trans.D.C.Lau,p.63;from Lunyu 2:3a)In Taoism,the Pole Star,along with the Northern Dipper(or'Northern Bushel'),plays a pivotal role as ruler of the heavens:see John Lagerwey,Taoist Ritual in Chinese Society and History,pp.38-39
注释中首先给出“beichen北辰”的释义,指出北辰是“北极星”在古代时候的指称。然后延伸到论语和道家的相关论述,即在《论语》第二章,有提及道德规范犹如北极星指引众星归位之意,而道家则指出北极星有统领上天之意。这些都是作者对“北辰”相关文化语境信息的延伸。所有民族志注释基本按照这个体例进行,其区别在于有个别注释有可能只提供语篇解读,而未提供文化背景知识,有的甚至直接说明未知,例如第一章译文45行的注释:
[语篇解读] The place Cihhozyangz(Ch.Zhuheyang朱河陽)is otherwise unknown.It is not listed in the place-name gazetteers of either Bama or Hechi.
在此,作者对朱河陽的地名表示未知(“otherwise unknown”),并告知读者在巴马、河池等地名索引目录中未找到该地名,以引起读者对该问题的注意,体现出高度的学术探索性质。从这些民族志注释中,我们还可看到学术引用的规范性,从再实例化角度看,译者选择了目标语的学术情景语境来再生语篇。在此情景语境中,译者与读者之间建立起学术研究者之间的关系,整体使用学术英语话语风格。
(三)插图
《回》文中共有三种类型插图:(1)地图(Map);(2)绘图(Figure)和(3)照片(Photographic Plate)。其中地图3幅,绘图3幅,照片49幅。插图在整部译作中的分布见下图3。
图3:三种类型插图的分布
地图集中出现在引言部分,其作用是对壮族地区地理位置给予直观描绘,属于文化语境信息。绘图出现在译文4和译文9中,其作用主要图示某些文化物品。例如译文4中谈到壮族民间用于鸡卜占卦的工具,图示如下(见图4):
图4:鸡卜工具绘图
这类信息比较难以用言语描绘清楚,绘图在展现这些细节方面有其符号优势。这些绘图也是属于提供文化语境信息。
照片分布规律也很明显,基本平均分布在前言(15幅)、译文1(18幅)和译文2(16幅)之中。在前言中照片基本上是当地的地理和人文写照,属于文化语境信息(见图5)。
图5:自然环境照片
(四)随书光盘
随书光盘提供更详尽的民族志注释与哲学讨论、原稿彩色照片以及经文唱颂录音,见表7。光盘包含了四类信息类型。
表7:随书光盘信息
(五)附录
附录部分主要提供壮语的音系系统,其中包括壮语的八个音调、22个首字母发音(initials)以及音韵系统(见图6)。附录部分除了用语言描述之外,更多是通过表格或者列表模态对壮语音系系统进行解说。
图6:壮语音韵列表
也就是说,表格、列表等模态在提供语言系统信息方面更具优势。
四、总 结
本文首先从实例化角度分析民族志翻译行为,并指出民族志翻译注释(深度翻译)实际上就是翻译情景语境流变的体现。于语场而言,翻译从一种“再创作”活动转变为“解说”活动;于语旨而言,译者由文化传播者变为民族志研究者、学者,与读者之间形成学术交流关系;于语式而言,翻译注释由单纯的语言转变为多模态。同时,从实例化角度看,民族志译注所解说的对象是原文语篇、语言系统以及其背后的情景语境与文化语境。因此,我们可以把译注所包含的信息分为语篇解读、语言系统、情景语境与文化语境四类。通过《回》的个案分析发现,这四类信息在各种注释形式中的分布(见表8)。
表8:注释形式与信息类别
从模态角度看,《回》中的注释主要运用四种模态:语言、图像、录音与表格。这四种模态在解说原语的语言文化信息方面各具优势(详见表9)。
表9:各种模态在注释中的表达优势
综上所述,与一般作为“再创作”活动的文学翻译不同,民族志翻译实现的是“解说”活动,译者运用各种注释形式,以不同模态协作对原文语言文化信息进行专业化解释,是一种通过翻译进行专业知识建构的过程。民族志翻译确实有助于读者整体了解源语语言文化,对民族文化对外译介颇有借鉴意义。本文是对民族志翻译注释的探索性研究,而典籍翻译中的注释运用现象具有广阔的研究空间,希望能引起学界的更多关注。后续研究可从更多维度对不同翻译版本译注进行对比分析,特别是针对不同翻译情景语境下产生的译注,如文学翻译、典籍翻译、科技翻译、民族志翻译文本中的译注进行对比研究,或许会生发民族文化译介的新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