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阪“抢来”G20 进击的政府遇上冷感民众
2019-07-03梁静怡徐鹏霖
梁静怡 徐鹏霖
6月6日,日本东京,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在首相府会见“吉本新喜剧”的演员
清晨的日本大阪街头,还很冷清。一个约30岁的男子来到一处警亭外徘徊良久,他穿深色外套、白色T恤、深色长裤,戴白色帽子和眼镜。
此时的警亭里,有三名警察值班。他们忽然接到电话,声称有一处住宅遭人侵入,两名警察赶往现场查看,只留一名警察值守。
那名30多岁的男子冲进警务站,持刀把警察刺倒在地,随后抢走了他的配枪。枪里,有五发子弹。
这天是6月16日,距离大阪举办G20峰会还有12天。整个大阪都紧张起来了,大阪府知事吉村洋文说,如果无法在会议举行前把犯罪嫌疑人捉拿归案,将与警方商讨对策。
“日本史上最大规模”
袭警事件发生后,商圈的警察全副武装,每个地铁口都有警察戒严,大街小巷一直有警车巡逻,播报锁门或不要出门。空中不断有直升机盘旋呼啸。
“明显感觉周围警力增强,平常就算出了这种性质的事情,也不会严重到这样。”正在大阪一所大学读书的文化人类学研究生爱染香说,“很多人都说,G20的节骨眼上出了这种事情,真是非常的不祥。”
“在这个敏感的时候,如果没有抓到嫌疑人就很麻烦。大家都会做文章,警方一些高官都很紧张。”日本自由媒体人野岛刚接受本刊记者采访时说,找不到嫌疑人,一则会让大阪警方丢脸,二则会有很大的政治风险。
好在一名男子看到警方发布的信息后,发现嫌疑人很像自己儿子,于是报警。6月17日,大阪警方找到并抓捕了嫌疑人,丢失的枪也找了回来。
这只是大阪峰会安保过程中的一个插曲,但案件结束并不意味着大阪警方压力就此减轻。这场峰会,已经不是他们自己能够应付得来的。
2018年4月,据日本新闻网报道,大阪府警察本部宣布成立由32人组成的“G20峰會对策课”,负责警备计划的制定和与各方协调。“这是事关国家威信的最重要的警备大事,绝对不允许失败。”大阪府警署部长广田耕一在对策课成立仪式上说道。
除此之外,大阪还成立了“反恐合作委员会”,委员会由99个组织组成,涵盖地下商场、生命线、住宿、公共交通和海上机场安全委员会等,意图通过建立跨越行业的伙伴关系网络,打造一个安全可靠的社区。
峰会临近,25000名警察将从日本各地奔赴大阪,超过1995年的APEC会议和2016年的G7。“日本二战后开的国际会议中,这次动用的警察是最多的。”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日本问题研究专家周永生说。日本外务省此前也强调,“这是由日本举办的史上最大规模的国际会议”。
不仅如此,整个安全管制可谓从上到下,海陆空均有,甚至小到一个垃圾桶、储物箱也不放过。关西国际机场发出公告,会议前后,将停止使用投币式锁柜、撤去部分垃圾箱。6月27日至6月30日期间,对包括机场内的高速公路进行大规模、长时间的交通管制,关西国际机场周边海域也会受到管制,机场及机场周边禁止无人机飞行。
大阪飞田新地159家极具日本情色特色的“日式酒家”,则自主决定在大会期间休业。现在,飞田新地挂出6月28、29日休业的信息,“临时休业”四个红色大字很亮眼。飞田新地上次全面休业,可追溯到1989年2月24日昭和天皇去世举行“大丧之礼”时。日本文化研究人梁景滔解释,“这是担心出现治安问题,而且有交通管制,女孩也不能保证按时上班。”
喜剧演员安倍晋三
4月20日,大阪市中央区难波大花月剧场正在上演《吉本新喜剧》。剧中,有人问一家公司社长G20的相关情况,他回答说:“说实话,我不太懂,我去叫一个很懂的人。”
3月8日,日本大阪,当地警方参加防暴演习,备战G20峰会
话音刚落,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出现在舞台上。全场一片惊讶,演员也装作吃惊问道:“你是模仿安倍首相的(演员)吧?”
“我是本尊”,安倍特意用大阪腔回答道。他身后几米开外,两个安保人员目不转睛盯着场上的情况。
安倍成了日本历史上首位登台演小品的首相。他在剧中扮演了一个精通经济的角色,以此宣传G20峰会以及峰会议题。他还借此解释,G20的一些安保措施会给市民带来一些不便,希望能够理解。
显然,为了G20,安倍也是铆足了劲。
事实上,一开始,日本对G20并不感冒的。加拿大多伦多大学G20研究中心主任约翰·柯顿在《二十国集团与全球治理》一书中披露,最早加拿大方面提议成立G20这个会谈机制时,“日本是除美国之外最不愿意的国家,它警惕地看着邻居中国的迅速崛起,珍视它建立的八国集团俱乐部”。
英国谢菲尔德大学日本国际关系教授Hugo Dobson在《日本在全球经济治理中的角色:国内外因素》论文提到,在八国集团中,日本一直被视为有着亚太区域引领者的角色,拥有着代表亚太国家的话语权。但在二十国集团中,随着澳、中、印、印尼、韩国等国加入,日本有了竞争者,这些国家也可成为亚洲国家与世界沟通的桥梁,因此,“日本发现了亚洲引领者的地位受到了挑战”。
国际会议的举办数量,经常被视为一个国家国际影响力的象征。日本观光厅每年会发布一个“国际会议的经济波及效果值”(MICE)数值, 2017年的数值为1兆590亿日元(约合人民币1012亿元),以此来推动日本国际会议举办的发展。
国际大会与会议协会(ICCA)的2018年国际协会会议数量的排名中,日本以492个国际会议高居第七位,中国紧随其后。
日本曾有意举办2016年的G20,但最后举办权落在中国。除欧盟之外,G20的19个成员国在考虑地区平衡原则下,分成五个小组,轮流做东。于是,2016年杭州G20后,主办权相继交由欧洲的德国、南美的阿根廷,这一次才又回到亚洲,轮到日本。
从北到南分蛋糕
举办这样一场会议,经济效益的诱惑是巨大的。“酒店起码需要两万到三万间,基本上是政府付钱,都不会讨价还价。”日本自由媒体人野岛刚说,再加上餐饮、观光等,“效果真的是不得了”。
日本国内,多座城市都开始较劲,希望能成为G20峰会的主办地。据中新社报道,福冈市和爱知县都曾表明有意成为G20峰会举办地,还有消息探讨在千叶市等地举行。东京也曾经在考虑范围内,据日本《读卖新闻》报道,从酒店设施数量及国际会议警备力量方面考虑,东京无疑是最佳选择。
周永生分析,最终没有选择东京,很可能是安全考量。东京人口过密,占了日本大约3/10到4/10。另一方面,东京都平原不安全,处于构造断裂带,容易发生大规模的地震。2011年大地震后,日本甚至传出过迁都的声音,大阪有人也曾经提出过将大阪作为日本副都的想法。另外,据《读卖新闻》报道,东京正在抓紧筹备2020奥运会,因此并未入选。
“东京是一个比较新的城市,有点缺乏历史感。大阪跟京都在很久以前就是政治与商业的中心。”野岛刚说。从奈良时代起,大阪就因其临海的地理位置成为贸易港口。后来丰臣秀吉在此修建大阪城,并作为丰臣政权的政治中枢。在江户时代,大阪和京都、江户并称为“三都”,是当时日本经济活动最旺盛的都市,还有“天下的厨房”美誉,美食、古建筑比比皆是。
据周永生介绍,此类会议会场,一般由日本内阁来决定。最初由外务省策划,外务省报出基本规划和措施,最后开内阁会议,协商一致以后表决通过。
从事多年政经报道的野岛刚曾和日本政府朋友讨论过选址问题,据他了解,比拼到最后一轮,其实是大阪和福冈的较量,两座城市里贵宾房和机场成为了关键原因。
“G20有一千多个政治领袖、幕僚、工作人员(参会)。”野岛刚说,再加上各种支援人员、安保人员、媒体从业者等,大概共有三万人。“尤其重要的是,各国领导都一定要住贵宾房。福冈最后落选是因为他们的贵宾房不够。而大阪是除了东京以外,日本贵宾房最多的城市。”
而且,大阪周圍有关西国际机场、大阪国际机场、神户机场,福冈只有一个,“福冈机场并不是很大,一口气接待很多外来领袖,不容易”,野岛刚说。
于是,最终花落大阪。2018年2月,日本官房长官菅义伟在东京举办的记者会上提及,大阪曾举办APEC(亚太经济合作组织)峰会,有经验,经视察当地酒店以及警备情况后,最后决定其为举办地。
这只是明面上的理由。身居大阪的学者桥本隆则认为,大阪战胜福冈,也是自民党内关西派对九州派的一个胜利。“官房长官菅义伟与大阪维新会关系好,安倍首相也认为这样决定可以增进自民党与维新会的关系。”
野岛刚也持相似的观点。7月份,日本即将迎来三年一次的参议院选举,也是东京奥运会前最后一次日本大选,安倍所在的自民党在大阪关西地区比较弱,“在这个时候,安倍政府需要更讨好维新会”。野岛刚说,另一方面,安倍的副首相、财务大臣麻生太郎是福冈人,是福冈的政治领袖,所以,“福冈的部分,也要给面子”,最后在贵宾房条件可以满足的情况下,G20峰会前最重要的财长和央行行长会议花落福冈。
G20首脑峰会前期,有一系列的会议。若把日本这次G20部长级别会议地点标出来,则会发现,从南到北,星星点点,这块G20的蛋糕被分为多块:农业部长会议在新潟县,财长和央行行长会议在福冈,贸易和数字经济部长会议在筑波,能源与环境部长会议在长野,北海道则分到了旅游部长会议……当然,大阪——还是最大赢家。
没有标语,也没有旗帜
安倍出演喜剧角色的视频,迅速在日本社交媒体上疯转。“看到的那一瞬间,非常震惊,从来没有任何一位首相会出现在吉本新的舞台上,日本政客一直以来也都是以严肃形象出现在大家面前的。” 据爱染香介绍,本来开G20会议期间,要交通管制,肯定是非常招大阪人反感的。但大阪是日本喜剧的发源地,也是中心地,安倍在节目中参演的是一个呆呆的形象,还让别人疯狂吐槽自己。“安倍(这个行为)在大阪人看来,非常上道,非常加印象分。”
讨好民众,当然尤为重要。毕竟1995年的大阪APEC会议,政府是吃过民意亏的。
上世纪90年代经济泡沫破碎后,为了振兴经济,大阪想方设法终于获得APEC举办权。
1995年恰逢日本邪教组织奥姆真理教在东京地铁释放毒气,滥杀无辜民众,APEC首脑会议警戒程度也因此提高,从主会场的大阪城公园开始向外画圈,严密布防。为了让警员能够随时检查过往车辆,大阪各处搭建了警方临时住宅。桥本隆则每次经过大阪城附近,都要被临检数次。
桥本隆则当时曾参加大阪APEC的准备工作,据他回忆,从筹备到预热举办那半年,“很多商家营业额几乎是平时的零头”,为了安保万无一失,很多地方垃圾箱也被撤走,日本人很少乱丢垃圾,突然这样,很不习惯。“那些直性子的大阪大妈就把一笔一笔账记到了APEC头上,她们甚至扬言要抵制APEC。”桥本隆则在《大阪人的APEC记忆》中回忆道,“当年大阪人有个暗语:大阪不再欢迎你来开会。”
这次日本政府“学乖了”。选址不在市中心,而选在了离大阪市中心30分钟车程的人工岛咲洲的大阪国际会展中心“Intex Osaka”。“既容易警卫,环境也好。”桥本隆则说,这样的安排可以减少打扰市区的民众。
距离G20召开还有13天,家住在大阪城附近的佐佐木并没有感受到什么氛围,没有标语,也没有旗帜。2008年奥运会的时候,佐佐木正在北京,“比较一下,北京那时各种横幅、标语,还有电视上各种关于这段时间如何出行的公益广告,你不想知道都不行。”佐佐木说,“但是日本这边,我感觉好像都跟平常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变化”,连横幅标语都很难看到。
桥本隆则把此现象解释为日本不习惯用标语,路上各种宣传画还是会有,但造氛围不能太早,毕竟影响生活。
峰会临近,25岁的佐佐木从来没听周围同事或朋友谈起过G20,这就像是一件离生活很远的事情,周围同代朋友普遍对政治不热衷。政治冷感甚至成为了日本年轻人一个标签,近年的日本参议院投票选举,30岁以下的市民的投票率时而两成,时而四成。
“可能有的人连日本首相是谁都不知道,这是真的。”佐佐木说,“上个世纪的泡沫经济以后,日本经济一直停滞不前。我们很多人都是穷忙族,工作很忙,还没什么钱,结婚、生子各种欲望都特别低,你说他连生活中这些欲望都没有了,他能对政治感兴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