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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足者富:日常烟火间的美与诗意

2019-07-03陆嘉明

教育界·下旬 2019年4期
关键词:水仙花水仙生活

陆嘉明

1

20世纪60年代,我家所居的这座清代古宅院,前后又搬进来好多人家。

墙门间打通了,贯穿第一进东、西两厢房,家中人少者便各挤一落;前厅一隔为二,两家住户各据其一;中留一条狭长过道。通过备弄,勾连天井别院平屋小楼;原公用厨房柴房杂物间,也粉刷一通,住进了人家……每家每戶的居住面积都小得可怜,有的人家房间里摆放了两三张床铺,老老小小挤挤挨挨,进进出出磕磕碰碰,好像也不觉得有什么不便;一间客堂由两三人家公用,各据一方烧饭吃饭,日日和睦相处互有照应,倒也蛮热络蛮开心;孩子们天真烂漫,结伴嬉戏玩闹,真正闹猛得不得了……原本一座清静雅致的偌大古宅,顷刻间人丁兴旺,人气爆满!

那年头,国家正处经济复苏时期,淡泊岁月,物质匮乏。人皆清贫,生活都不富裕。男人们早出晚归忙于生计,女人们终日操劳一心打理家务,尽管斯时衣食杂用都要凭票定量供应,日脚捉襟见肘甚至寅吃卯粮,然人人皆持平常心,身有所栖,温饱无虞,居家过日子,顺时随安,勤俭简陋自处,恰是那个时代平民生活的常态。

若有谁家贫病交加生活困难,就有人热情相帮,一旦渡过难关,时过境迁,心态又平和如初,日渐回归安安稳稳的日常光景。

日子天天过,时令岁岁新。那时,贵贱贫富差别不大,人无奢望知足常乐,邻里相处款洽和谐,照面莞尔一笑,互道一声问候。男的一律尊称“先生”,女的则通通叫“师母”,颇为温文尔雅。两家近邻,或隔窗对话,或倚门神聊,家长里短说些闲话儿。“师母”们爱轧道,忙过一阵有点空闲,则三三两两随兴围在一家门前,家常话私房话贴心话,你一句我一言,一无忌讳和隔阂;偶尔也有埋怨声诉苦声愤懑声,叽里呱啦,说过了,气也顺了,依然我行我素一如既往。

井畔的晨昏最是热闹,时有几家主妇聚在井台,洗洗汏汏,说说笑笑。柴米油盐酱醋茶,张家长,李家短,逗个趣儿开个心儿。无论说个啥,一经苏州女子说出来,声高声低抑扬顿挫,言长言短音韵绵长……吴音媚好,清脆婉转,外乡人乍听犹若曲度宫商清口评弹,没有琵琶弦索红牙檀板,依然十分好听,且感人际亲切融和,悠悠然漫出世俗生活的清欢情味。

每每节假日休息天,“先生”们可以多炒两个小菜,咪点小老酒了。犹记住在大院的张伯伯,一个质朴实诚的电线维修工,无论寒天酷暑雨雪风霜,都要爬上高高的电线杆进行作业,别说有多辛苦了。嗜好无他,酒仙一个。一杯土烧,就一枚水果糖,三两块豆腐干,足酬一日之劳,可慰平生之瘾。说也巧,他的女儿分配到东吴酒厂工作,把他乐坏了。一杯下肚,醉话连连,一时兴起,向邻人一吐“英雄”豪气,说,我一生吃到肚子里的老酒,比我女儿东吴酒厂的酒还要多啊……嗓音铿锵,一脸酡红,眉眼笑成一条线。得意之状可掬,有趣极了。

也有男人不爱喝酒,比如住我家对门的丁伯伯。一个渡江干部,时任市邮电总局的保卫科科长。平日不苟言笑,也不和邻里来往,只和涟水老乡冯家伯伯有些交集。我们两家住得近,慢慢接触之后,发现他也是一个和蔼可亲且谈笑风趣的人。夏日他和我在露台上纳凉,喜欢吹他的从军生涯和惊险的生死往事,每每讲到化险为夷逢凶化吉得神处,便不时爆出一两句粗口来,随即酣畅淋漓地兀自大笑起来。我听得有劲极了,也跟着他一起大笑,还没大没小地和他插科打诨,直至夜深露浓,道一声“明天见”,回家睡觉。

大宅深院人家多,家家都有各自的故事,也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尽管物质贫乏生活艰苦,然于人间况味的草根气息弥漫之间,还有一种超越物质生活之外的精神气息,因此日子过得乐观、清平,静好而热闹,这种充满五味杂陈的现场和生命活力,或许就是日常生活的岁月光景吧?

2

老子说:知足者富(《老子·道德经》33章)。

富,并不专属物质财富,而更富在人的精神世界里,富在生活情趣里,富在俗中见雅、雅中见俗的审美境界里。

不由得想起唐伯虎的一首诗《除夕口占》:

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

岁末清闲无一事,竹堂寺里看梅花。

画家一生坎坷一贫如洗,心灰意冷了吗?百无聊赖了吗?怨天尤人了吗?没有,什么都没有。日常以鬻画谋生,每每藉诗酒慰心。然时届岁末除夕,眼见“别人家”忙于年事喜迎新春,他却一无所有,亦“无一事”,反倒清闲起来。任你忙你的“柴米油盐酱醋茶”,我则风雅竹堂赏梅花。斯诗全然大白话,通俗直落,出自肺腑,意即不屑于趋奉物质生活的世俗庸常,自有一种超拔物性力量的大潇洒,大胸襟。人生磨难何所惧?生活清贫何足道?活着,就活在艺术里,活在生活里,活在豁达的精神气度里。

诗中提到的竹堂寺,原在苏州古城东南,唯数间僧房,有载:“地既幽僻,入其寺竹树茂密,禽声上下,如在山林中,不知其为城市也。”有梅千本竹千竿尤为胜绝。唐伯虎与师友常于此观竹赏梅,诗酒酬唱泼墨作画,诸如——

沈周作《竹堂寺探梅图》并有长诗题咏,诗云:“竹堂梅花一千树,香雪塞门无入处”;“酒酣涂此作横斜,笔下珠光湿春露”。

文徵明《秋日过竹堂寺》诗云:“爱此萧条远市声,山门端不厌频登。破除尘梦来看竹,妆点闲情坐有僧。”

唐伯虎作《墨梅图》题咏:“黄金布地梵王家,白玉成林腊后花。对酒不妨还弄墨,一枝清影写横斜。”

更有骚人墨客学者名流络绎探访,赏梅看竹,诗文韵迹不能一一……

可贵者唐伯虎跻身其间,不为物役,不以己悲,清闲无事堪赏花,吐属吟边亦风流。确乎精神富足且明亮,呈现出一派非同凡响的生命气象。

3

有位诗人说:“昼夜交替,四季更迭。”那些几乎重复的日子其实都别有意味。

是的,我等凡人,比不上唐伯虎那样的名士风流,把日子过成诗,过成画,只是日复一日地过着“重复的日子”,单调,拙朴,粗茶淡饭过得都不富足。但知足,且安稳。像煞伲老苏州人,可以把清苦的日脚过得很随性,很精致,把单调的生活过得很丰富,很快乐,这是否有点如诗人所说的那样“别有意味”呢?

知足者乐,亦爱美,爱生活。那时候的人,好像都能顺其自然,安居自处且悠然乐处。

到辰光家家厨事繁忙,锅碗瓢盆叮当作响,时闻邻家女人隔窗酬答,交流自家菜肴烹饪的独门手艺……热闹的日常生活,漫出温暖而和谐的烟火气息。

住房逼仄拥挤,但凡门前窗下有点儿方寸隙地,便种些儿花花草草,乃至用旧盆残罐盆栽几株月季菊花山茶含羞草书带草之类,虽未见牡丹梅花等名贵花种,但花花绿绿十分喜气。四季更迭,花开花落两由之。

邻居蒋家有个大姐姐,长得清秀文静,和蔼亲切,偶然到她家闲玩,她会摸出两块饼干款待我。是“大明”饼干,那时可是个稀罕物。有一次看到她家条桌上放着一盆大蒜,碧绿生青,长势旺盛,竟然还开着嫩白蕊黄的花。我惊奇极了,脱口而出:

“嗬,多漂亮的大蒜花,怎么还那么香啊!”

大姐姐忍不住大笑起来,笑声清亮,真好听。我被她笑得难为情起来。待她笑停,才糯笃笃地说:

“嘉明,那不是大蒜,是水仙花啊。”

哦,原来是水仙花!懵懂如我无知如我洋相出尽,真格阿木林一个!

不过,从此我也爱上了水仙花。待我成年,年年岁岁,都要买两盆漳州水仙,做成笔架式或雕成蟹爪式,置于案头,见其萌芽而日渐趋盛,顿觉陋室生机盎然,清雅惹人,待花盛开,娉娉婷婷,长共花边,清香袅袅不绝。

你还别说,我虽少时无知闹出笑话,哪知这水仙花,还真属石蒜科,除有诸般春玉、玉玲珑、雪中花、金盏银台等雅名外,古来真还有称天葱、雅蒜的。斯花不失冰肌玉质清秀典雅,花期时久且幽香沁人心脾,在文人骚客笔下美称凌波仙子,仿佛有些缥缈迷蒙的意味,诸如——

黄庭坚诗云:“凌波仙子生尘袜,水上盈盈步微月。”

张孝祥词云:“可但凌波学仙子,绝怜空谷有佳人。”

辛弃疾词云:“罗袜尘生凌波去,汤沐烟江万顷。”

如此等等不胜枚举,其多化用曹植的《洛神赋》中“洛神”的一个意象:“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其实和水仙风马牛不相及。我不知道从三国至宋代以前,有没有描绘水仙的诗词,有宋以降,赞其美且洁者的诗人多起来了,不过黄庭坚谓其“含香体素”美可“倾城”,是诗人的夸张笔墨,其实并非高贵得美不可及。其品种历经花农的匠心改良和栽培,日趋繁多且早已走进寻常百姓家。我倒是最喜欢明人李东阳的一首诗《题水仙花》:

澹墨轻和玉露香,水中仙子素衣裳。

风鬟雾鬓无缠束,不是人间富贵妆。

语无雕琢之痕,意思幽微自出,淡墨香染,素衣无华,既为“水中仙子”,发髻如风似雾,蓬蓬松松无意“缠束”装扮,飘然出尘,浑成清雅,别饶天然姿态,犹见风情摇曳,

最是结句以直白无隐之笔出之,浅语着意,心无激迫,纯任自然情致。“不是人间富贵妆”,说得多么平易而亲切。水仙不是人间富贵花,然她凌波淡妆,每于岁暮花事阑珊时,默然萌生悄然绽放,不事浓艳壮采,恰有清香盈室,既漫出清贵气韵,又不失草根情味。无怪乎文人雅士喜之,平民百姓亦爱之。

以我愚见,水仙自有“四品四美”:

一惟风神自清,遂成其为清逸之美。水仙冰肌玉肤,清姿逸态,神骨俱清风韵动人。宋人屠隆有诗云:“萧疏冷艳冰绡薄,绰约风鬟露气多”,清俊雅逸之谓也。

二惟润水自洁,遂成其为清净之美。荷花出淤泥而不染,而水仙得水而活,不着污秽,不染尘埃。刘克庄说她:“不俱淤泥侵皓素,全凭风露发幽妍”,品性高洁堪与荷花媲美。

三惟姿韵清素,遂成其为淡雅之美。清代李渔在《闲情偶记》中说:“妇人中之面似桃,腰似柳,丰如牡丹、芍药,而瘦比秋菊、海棠者,在在有之,若水仙之淡而多姿,不动不摇,而能作态者,吾实未之见也。”明梁辰鱼有诗道:“一段凌波堪画处,至今辞赋忆陈王。”是啊,人间美女子或丰或瘦而令人惊艳者,确乎“在在有之”,至于堪与凌波仙子媲美者,除陈王曹植笔下的“洛神”之外,不知还有谁可与之相提并论?

四惟寒香幽微,遂成其为清芬之美。姜特立有诗云:“清香自信高群品,故与江梅相并时”;又,梁辰鱼诗云:“绕砌雾浓空见影,隔帘风细但闻香”……是皆赞叹其幽香韵味。

是啊,花,永远释放的是美的消息。令人愉悦的消息。古宅院邻里不经意间所种的花花草草,尤其是蔣姐姐家的那盆水仙花,看似与自己的生活无关,却给当时懵懂无知的我以美的启蒙,美的陶冶,顿觉内心的满足和愉悦。

原来,人的生活,既基于物质,又在物质之外。当年岁月淡泊,生计惟艰,却也与天地万物一样,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生活之乐。只有适应自然,顺应时代,人的爱美天性才能真正显示出来。老子说:知足者富,我不妨也说一句:知美者也“富”。知美,是“知足”摇曳生姿的情态,是不为物役的别样富足,也即富在生命的充实和超拔,富在精神的丰腴和审美的境界。

辛弃疾有《满江红·山居即事》一词曰:

“若要知足今足矣,以为未足何时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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