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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里自看成大笑

2019-07-02廖伟棠

中国新闻周刊 2019年22期
关键词:下场傀儡姜夔

廖伟棠

少年时所读诗词,不成系统,记忆最深的,往往并非出自经典。氤氲世间淹留40年后,常常想起的是这么一句:“镜里自看成大笑,一番傀儡下场人。”是唐寅一首七律《漫兴》的末联。

为什么是这首?有其渊源。话说我大概十岁那年的除夕,母亲觉得我热爱水墨画略有心得,于是把每年购买年画的责任交给我。那年买了什么画不记得了,不外乎牡丹、芍药,岁晚清供之类,但意外地买了一幅书法,那就是唐寅行书《七律诗轴》复制品——也是明代书法名品——为什么买呢,也许是芸芸书家当中,唐寅唐伯虎,是偏乡少年唯一在民间文学中熟悉的一个名字。

该诗我至今能背出:“龙头独对五千文,鼠迹今眠半榻尘。万点落花都是恨,满杯明月即忘贫。香灯不起维摩病,樱笋消除谷雨春。鏡里自看成大笑,一番傀儡下场人。漫兴一律,晋昌唐寅书。”

诗轴挂于乡居中堂右侧,正好与躺在长椅上看书的我“面面相觑”——这首诗难度颇大,对于一个在中国大陆受教育的十岁学童来说。虽然我自学了不少繁体字,面对行书之俊逸多姿,有的字还是辨认错了。比如说“鼠迹”,我就一直认作“乱迹”“樱笋”我以为是“樱筝”。

真是美丽的错误,很多年之后我才在唐寅诗集里发现原文如何,但最初的误解令我更震撼,“樱筝消除谷雨春”的话,简直可比老杜名句“香稻啄残鹦鹉粒”,而樱花、琴筝和谷雨的并列,大有意象主义诗蒙太奇之感。对了,也许正是这种语言组合的新奇感,吸引了当时完全没有接触过现代诗的我。

但是,这只是一种纯审美上的吸引,即使是日后慢慢明白的“万点落花都是恨,满杯明月即忘贫”也是以其视觉效果打动我。真正噬心的是那句“镜里自看成大笑,一番傀儡下场人”,这种自负自嘲自怜混合的情绪,很久以后才在哈姆雷特王子那句“这是个颠倒混乱的世界,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或者普洛佩斯罗的“热闹场结束了……我们就是/梦幻所用的材料,一场睡梦/环抱了短促的人生”中得到同感。

我不曾成为政治的、金钱的傀儡,我只是我所不能左右之命运的傀儡。如梦光阴屈指堪惊,三十岁后每每在浴室里与镜中人对视,那样一个孤独疲惫的时刻,总是想起这句“镜里自看成大笑,一番傀儡下场人”;四十岁后这身渐旧皮囊更是怵目惊心,发怔之余,尚未过渡到我喜欢的另一句,姜夔的“一声何处提壶鸟,猛省红尘三十年”的一刹顿悟。

不过,说到姜夔,我经常吟咏的,是他《玲珑四犯:叠鼓夜寒》里那句“文章信美知何用,谩嬴得天涯羁旅”。尤其是十年前,我还经常以摄影师之身奔走于各处异乡之时,常在陌生旅馆夜半醒来,油然有此慨。而它前面,是“酒醒明月下,梦逐潮声去”,是“倦游欢意少,俛仰悲今古”。不过说白了,也就是《悟空》那歌里“我要这铁棒有何用,我有这变化又如何?”式的自恋吧?

写到这里,我又一次发现自己的画风不对,我少年心气的一面呢?我在年轻人居多的豆瓣上,十余年如一日的签名档都是“我是梦中传彩笔,欲书花叶寄朝云”。这句李商隐的名句,我是从废名的文章里注意到的。这种不顾一切的骄傲,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毅,是我们始终能跻身少年行列的黥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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