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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剑钊的诗

2019-07-02汪剑钊

诗歌月刊 2019年5期

汪剑钊

汪剑钊,1963年10月出生于浙江省湖州市,诗人、翻译家。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现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教授、博士生导师。出版著译《中俄文字之交》《二十世纪中国的现代主义诗歌》《阿赫玛托娃传》《诗歌的乌鸦时代》《比永远多一秒》《俄罗斯黄金时代诗选》《俄罗斯白银时代诗选》等,总计四十余种。

春分

时间挥动一把卷刃的钝刀,

不紧不慢地切割白天与黑夜,

把年或者岁的序列

进行非物质遗产式的平均分配,

就像打劫归来的山匪,

争先恐后地处理

一次次用性命博来的赃物——

如果失去公平,

桃花源式的山寨将变成一片废墟……

它(也可以尝试用作“她”,

借以强调生命的柔软性)

是一个足以产生歧义的单词,

指向一段果断的季节,

实际上更强制性地暗示某个行动:

划分?分裂?瓜分?

消费者能够随心所欲地享受,

或者进行精确的计算,

最终确定一个目标长远的计划?

日子的黑眼圈噙住泪珠,

如同树枝攥紧枯黄的叶子,让它

只在眼眶里栖停,

或者滚动、翻转,

冬夜遗留的雪花耐不住寂寞,

从天空砸下来,

紧紧抱住迎春的花骨朵,

亲吻,从寒气中

孕育一枚绿色的太阳。

春分,被惊蛰刺激过的征象,

语言是一座神秘的森林,

每个词都在守护自己的一枝一叶,

一个含义指向一条路径,

笔划如同树的纹路,为鲜花的诞生

再次回到粗大的根须,

召唤它们一起成为合格的配角,

一阵春风刮过,幽深的水潭

遂泛起小小的涟漪。

乌石巷

乌石垒成的一座村庄,

相比古堡嘛,稍微新一点,

若说是新村就会显得更加陈旧,

竹叶翻飞,恰似无数绿色的小旗,

在迎接不速自来的春风;

两只大缸侧立在农家的庭院,

犹如绷紧的两面大鼓,

但不能随意敲击,

否则,清脆的声音会进裂,

母鸡随即开始飞翔,

护院的黑狗会跳上鱼鳞遍布的屋脊。

一组缺乏安全感的现代人,

在石头里居住,

与清凉的溪水一路同行,

心不由自主地柔软,

任凭眼睛在风景的背后漂移。

科学总是一而再地迟到,

性急的石頭只好书写象形的文字,

相传,乌石是玄武岩的乳名,

轻轻地触碰,便有

恐龙的吼叫在耳畔响起,

讲述白垩纪,那史前的历史……

山坳深处的岩石与黄土

相互簇拥,拱成梯形的草场,

五只母鸡相互追逐,

两只鸭子却悠闲地踱着方步;

参天的古枫扑闪树叶,

仿佛张开无数翅膀,

树荫下,一滩滩青苔倔强地伸展,

接续亿万年的余温。

黄昏,一朵彤云掠过树梢,

对着乌石巷行了一个注目的大礼,

宣布黑月亮升起的消息……

敖包

呼麦在旷野上响起,仿佛

喉咙含着铁哨;幸运树低矮而粗壮,

绿叶稀疏的枝杈挂满祈福的彩条;

纷乱的欲望烙刻在石头的

缝隙,平铺在原野被焚烧过的灰烬上,

留下忏悔,留下对天堂的羡慕。

敖包的基座,男女对歌留下了误读的余音……

远飞的雄鹰衔走草籽的梦想,

苍狼在旷野里悲声嚎叫;

祭拜的人群绕着圈缓慢地前行,

恰似旋转的一只只经筒,

积累水火风物的一件件功德。

础石与泥土垒起的大鄂博,

敖包只是小名,来自一首歌的普及,

韩秀英是科尔沁的兰花花,

至死深爱着英俊的小伙色扎布,

生命是疯狂影子絮叨的一则不完整的故事,

并且总会在白痴的口中流传。

倘若没有雨水欢畅淋漓的浇灌,

断肠的海棠就独自枯萎,

善良的羊群离开牧场就任人宰割,

听说达尔罕旗存有一块铮亮的磨刀石……

中年歌手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走上崎岖的归程。

贫瘠的沙土埋藏着稀世的红玛瑙,

阿古拉嘎查的活佛目睹

天地相吻的奥秘,合拢了双掌,

仿佛就此捧起双合尔山顶那座纯洁的白塔。

互为支点的大小石头筑起上升的梯级,

彩色的经幡张开飞翔的翅膀,

敬畏长生天的露珠在青草上滚动,

一朵啁啾的锦云飘然而至,

揭开雾岚遮蔽下的真相:

所谓爱情,不过是善意的敷衍,

经济学为艺术加冕的仪式,

敖包呵,其实是人与神相会的处女地。

西迁

罗家山更名为珞珈山,

或许有菩萨与罗汉的加持,

山虽说还是山,水仍是那湖水,

山坡上却已响起琅琅的书声,

犹如经轮转动,又一次生命的觉醒。

而从珞珈山到乐山,

这是命运的偶然,更是仁者的作为,

不是膜拜神秘的大佛,不为取经,

一路向西,只求拨开

亡国哀音的迷雾,寻找一张安静的书桌……

为此,需要躲避突然降临的炸弹,

需要躲避明晃晃的刺刀,

仿佛一群善良的绵羊千里转场,

频繁遭受无情的皮鞭驱赶,

而挺举太阳旗的饿狼始终尾随在身后。

一张旧照片:溯源而上,

逆流,在李白轻舟漂游过的清江,

身着旗袍的女生抛洒滚烫的泪水,

包裹揪心的乡愁,融入冰凉的波浪,

就像骨头,被深深埋进泥土。

是的,这是一场教育的迁徙,

与一个国家的存亡有关,

一座山赢得另一座山的支撑,

共同凸显石头的尊严,

浴火重生,灼烫的血液正在地底流动。

(抗战期间,武汉大学曾西迁到四川的乐山,以保文脉不断,它

与西南联大、浙江大学等高校有过同样艰苦卓绝的历史。)

可可托海-三号坑

未名的大山睁着一只巨大的眼睛,

持久的伤痛让它无法闭合。

当我站在山腰,

俯视山岩下的大坑,

使劲挤了挤肾上腺素,仍然无法骄傲,

唯有忏悔和谦卑一齐涌出。

是的,碧玺、石榴子、海蓝的宝石

如有神迹附着,

但必定含有矿工的骨髓。

三号坑,作为感恩,

我必须铭记那些整日躬起腰身的人,

那些被数字抹去具体的存在,

被销蚀了的血液、骨头和粗糙的皮肤。

无名的人,习惯与未名的大山相依相伴,

最终化作尘土融入山体,

希冀让险峻的顶峰为此增高一毫米;

实际呢,连一个飞米都不到,

某种经济学的真相唤起荨麻暗藏的蝎刺,

此刻,沉默的痛感说出了一切:

他们已经尽力,并且远远超出了本分。

(飞米,计量单位。1毫米=1000微米,1微米=1000纳

米,1纳米=1000皮米,1皮米=1000飞米。)

额日布盖峡谷·山羊与我

褐红的山脊,

空心的岩层下静躺着恐龙的骸骨,

巖顶,石质的狮子已蹲伏了数万年。

无意间走到木栈道的边缘,

蓦然,我的目光撞到了一只山羊的眼神,

彼此对视了三十秒,我不由得读出了异类的不安与惊

恐,

这恰好与峻厉甚至狰狞的峰岩形成鲜明的对照。

显然,我的脚步惊扰到周围的宁静,

使它不能专注地享用草的美味,

那标志性的胡须似乎飘动着一丝儿不满。

仅仅只有一秒,这不安就传染到我的身上,

为此,我羞愧不已,后退,

并把三十分钟前拣到的一块鹅卵石

轻轻放下,顺势也轻轻放下好奇的初心,

踮起了足尖,退向峡谷的入口。

此刻,山羊似乎读懂了人的心意,

敏捷地攀爬在山腰,继续享用美味的青草,

不曾说再见,也无须说再见,

事实上,它和我大概真的永不会再见,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狮子依然肃穆地蹲伏,

远处,意外地闪现一道祥和的白光……

额日布盖·砂岩与我

眺望,一片海市蜃楼,

时隐时现,仿佛宏大的远景……

彩色的旗幡刹那间被定格,

于是,没有形体的秋风也就拥有了自身的重量。

哦,一株草可以沸腾整个江南的绿意,

一粒沙子跳动着土地的脉搏。

砂岩崛起,将天空挤压成一条细线,

问天的石蛙却一反常态,不住地追询来世,

鼯鼠与岩羊是相安无事的,

憨厚的骆驼居然昂首睥睨凶猛的狮子,

拐角,一只鹰的尖喙衔起历史蛇的断尾。

弯弓搭箭的骑者空对泥质的酒樽,

峰顶的擎天一柱高举这片土地对圣水的欲望;

牧童远遁,遗留半根磨烂的缰绳

和一支麦秸制作的笛管,

他临行前抹去了所有的足迹。

两只兔子远离尘嚣,

走过沙漠,走过湖畔,走过地震带,

闯进无人的禁区,

在团块的砂岩上留下它们的尿液,

为后代留下它们的密码。

若干年以后,

我会成为兔子的一个庄周梦,

而这里,或许是一片广袤的草原,

一匹白马奔驰而来……

也可能是一片汪洋大海,

有一叶扁舟漂来,停泊在名叫兔儿的小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