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的难度(组诗)

辛泊平，1970年代出生，河北省诗歌研究中心特约研究员。作品于《人民文学》《诗刊》《青年文学》等刊发表，并入选几十种选本。著有诗歌评论集《读一首诗，让时光安静》《与诗相遇》，随笔集《怎样看一部电影》等。曾获中国年度诗歌评论奖、河北省文艺评论奖等奖项。现居秦皇岛市。

夜读

必须是在暗夜中，心灵与文字才有摩擦

火焰灼伤倦怠的眼睛

必须有所怀疑，古人才会开口说话

揭穿历史深处无处不在的谎言

必须有绝望，纸张才可以成为天空

让受伤的灵魂重新长出坚硬的翅膀

必须走出世故，才可以理解孩子的笑声

感受到暮春时节孩子身上弥漫的忧伤

必须回归常识，才可以获得足够的勇气

拒绝与荒诞的世界握手言和

尘埃

一生太短，无法重新修订残缺的族谱

让古老的陶器涂上金属的光泽

踩着相同的落叶，回不到去年的秋天

回不到我出生的那个白露

纸上的轮回，一座宫殿拔地而起

另一座宫殿又被泥土掩埋

死亡完成大同，白骨里长出花朵

祭坛里生出人间烟火

在陌生的城市遇到我锄禾的先人

一样的眉眼，一样的呼吸和体温

帐然也是千古，我原是尘埃中的一粒

落地，世界便完整如初

无题

中年时光，日程表一点点简化

形象渐渐抽象

还在说远方，但开始恐惧上路

恐惧喧嚣的车站与月台

酒还可喝，但喜欢巷子里的小酒馆

喜欢越来越少的人

在书页里打捞往事

在黑暗中触摸一个诗人温暖的孤独

只是，让亲人厌弃的坏毛病还在

暗疾还在，而我们浑然不觉

所有的变化都会发生，从舞台上下来

卸妆，存档，然后慢慢忘记

梦里时问

那个人肯定是我，在另一个世界

看到不同的风景，熟悉的人

恩怨依旧，只是这恩怨转了方向

改变了颜色

新人弹着旧曲

故人唱着新歌

都是轮回，比如我曾被送上祭坛

比如我曾穿越好时光

岁月静好，我看到大雨呼啸而过

我目送月光姗姗离开

而醒来，枕上还是大把脱落的头发

此肉身还是此肉身

而那个人肯定是我，那些秘密

那些悲喜，我都曾有过

黑白片

我渴望遇见曾经的自己

在每一个不眠之夜，倾听

内心的火焰。我渴望

那个咿呀学语的孩子朝我跑来

那个身上沾满泥土的孩子

头顶着满天的星光

时间的皱褶里，有太多的阴影

和更多的帐惘，一张白纸

一行文字，无法恢复完整的记忆

我渴望慢下来，像我死去的父亲

衰老的母亲一样，坐在自家的院子里

守着庄稼的荣枯，日出日落

是否还有一种可能

我再次成为那个孩子

用泪水洗净冰冷的伤口，重新打量

这个世界

轮回

在刀锋与谎言之间

我们的先人收获繁衍

怀疑在纸上闪烁

一个伪命题

我再次打开一本族谱

辨认最初的笔迹

刻在石头上的文字

漫漶不清

而我早已坠入一个轮回

另一种刀锋与谎言

成为我体内的

骨头和血液

空白

日落之后，時间短暂的停顿

光影慢慢散去，但黑暗并非核心

一段可以改写的文字，一首诗

一个故事，和离别无关

剧场的椅子空着，舞台荒凉

长长的水袖，从暗中飘来

一个孩子，擦去作业本上的错题

抬头处，白纸变得无边辽阔

河流

我的记忆从家乡的河流开始

一条地图上的河流

打开了一个少年最初的写作

我多次虔诚地写下

一条河流流过我的家乡

干涸的河流，它始终流淌在我的心里

冲刷灵魂的喧嚣，让荒芜的地方长出青草

明亮的记忆，擦亮暗淡的浮生

久居城市，我已习惯了没有河流的街道

一个老人默默地坐在路边吃烧饼

他脸上的皱纹已不起波澜

阳光一览无余，人们匆匆而过

青春已过，大把的往事被贴上封条

河流的入海处，千帆竞过

到处都是弄潮儿的码头

我却无法搭上一条小船

我的影子太过沉重，鸭子的卑微与速度

错过水中鱼，岸上的柳眼

错过整个春天泼辣的花事

在大海面前我羞于提及我的出身

泥土的气息，让彻夜难眠者泪流满面

梦和镜子有相同的味道，模糊而破碎的忧伤

我诞生于白露之后，河水萧瑟，秋天辽阔

我知道，此生的孤独源远流长

西湖

只是一眼，我见过西湖

船行于水上，苏堤成为背景

七月的杭州，热浪扑面

人声嘈杂，一张张疲倦、烦躁的脸

雷峰塔金光耀眼，注水的传说

千年的轮回，老法海躲进鱼腹中

我到过西湖，看过东坡的桃树

但未见三月雨中的桃花，未到断桥

叙述的难度

止于一点，脸上的一颗痣，

或者肩头的一根头发。从未完成，

句号，不过是随意的习惯。

正如落叶的轨迹，空中的弧线，

无法完成的图画。

把一件事分成因果，屠夫的手艺，

用刀比用笔来得干净。

高潮并非必须，做爱一样，

短暂的沉溺，久长的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