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洋过海来看你
2019-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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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这是一家和田玉私人博物馆,里面除了一些籽料原石,其他的都是老玉。听说整个博物馆里的明清和田玉都是主人从海外一件一件收回来的,所以应该基本都是真的,与市场上铺天盖地的假老玉还是有着质的区别。馆长是我朋友贾老师的朋友,姓林。在贾老师带领下去参观时,被告知林馆长有事要晚些过来,于是我在贾老师的带领下一个展柜一个展柜地去看玉石。
我的目光落到一块和田白玉山子身上,这个摆件大约有2000多克,以整块和田玉独籽雕刻而成,质地细腻温润。作品采用浮雕、线刻等工艺随形而琢,以雅集图为表现主题,山石耸立,一点翠色,雕刻成松树葱翠浓郁,曲径通幽,巧色衬景。人物似在谈古论今,意蕴生动,整个画面仿佛文人画一般,极为清雅。山子背面更是利用一点黄沁,雕成秋山树林之中,亭台楼阁、舟船。寓画于玉,美轮美奂。
我不由得看进去了,久久站在这片美景之中,被它的意蕴所迷醉,仿佛我也成了古人,没了大都市的焦躁,潜心在世外桃源之中洒脱身心。
我想等一会看到主人的时候,一定要问一问这个山子的来历。贾老师说不仅仅是这一个山子,馆内的所有玉器都有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历史和故事。
半个小时后,我看到了馆长。刹那间我有一阵子的迷惘,仿佛这个人在这个地点曾经出现过,虽然不再年轻,却依旧英姿飒爽。他站在我们面前,自我介绍了名字,但我除了姓,依然没听清名。他邀请我们去馆内的办公室喝茶,就是这样邀请的场景也仿佛曾经经历过。但我知道肯定不可能发生过,这只是我恍惚中的一个片段,可能出现在曾经的一个梦里,是在虚实之间的。
我们坐下来喝茶,这样的场景曾无数次像夜间的鸟儿一般扑扇着翅膀掠过我的思想,可每当我想抓住它们时,它们就惊飞四散,只剩下散落的片片羽毛。但今天,就在此时此刻,我抓住这些羽毛了,发现不再是虚妄。也许梦就是记录前世片段的一枚工具,所以林馆长说看到我也会有曾经相识的熟悉感。上辈子五百次的深情回眸,才换来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
林馆长有六十多岁了,但是看起来很年轻,一件红色的毛衣,恰好衬托出他的健康活力。贾老师说林馆长年轻的时候是公认的美男子,但我看他现在依旧气质非凡,岁月的流逝没有磨去他的英俊,反而增添了成熟的魅力。
我想第一句话是问他山子的来历呢,还是问他为什么会从国外花巨资买进那么多玉器,或者问他开博物馆是否盈利,但是一出口却是:“喝茶谈玉,快意人生。”
这八个字换来了他们的笑声,所有的陌生和拘谨都随着这笑、这茶飘远了,接下来林馆长过往的几十年的经历都在这间屋子里画卷一般铺开来,有静静的山川河流,也有惊心动魄的巨浪滔天。
二
我首先问的当然就是最给我触动的那块白玉带翠的山子了。提起那个山子,林馆长显得有些激动。他说五年前他和几个藏友去欧洲游玩,说是游玩,其实是为了去拍卖行淘宝。这些朋友中有收藏瓷器的,有收藏字画的,也有收藏杂项的。一行几人有说有笑地走在街道上,突然有个当地人看到他们,没有预兆地就从地上捡起一块大石头砸向他们,嘴里用英文喊着:“去死吧,中国猪!”
幸亏这个人没有扔准,石头在他们身边落地了。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这个人已经扬长而去了。
这件突发事件让他们的情绪大大受挫,林馆长游历海外二三十年,眼见得外国人对中国人的态度从一开始的敬仰到现在的人人喊打。都是国人暴发户太多,大批低素质的中国人去海外胡作非为,把国人的名声都搞臭了。
其中一人甚至打起了退堂鼓,想要回去了。林馆长这时冷静下来,人生自古都是不如意的事情十之八九,大石头既然没有伤到人,那就是小事一桩,不值一提了。在林馆长的坚持下,一行人继续朝拍卖行走去。
每次在拍卖行,看着这些从祖国流落到异国他乡的宝物,放在展台上待价而沽,林馆长没有一次看见它们心里不充满忧虑的。然而财力有限,不能把它们都带回祖国,所以他广交藏友,众人拾柴火焰高,能多收一件东西回去也是好的。
那个清代白玉带翠山子被朋友拍下来了,虽然林馆长心中也喜欢,但没有跟自己人“自相残杀”,他选择了让步。
回到住所,大家展示着拍来的宝贝。当林馆长手捧这只山子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它的美,握在手中就有一种亲切感,好像冥冥之中有缘分一样。他希望朋友可以割爱,但是朋友像怕被抢一样一把就夺过去了。林馆长没好意思再恳求。
晚上躺在宾馆的床上,林馆长失眠了,满脑子都是那个妖娆的白玉山子,不知道是种什么样的感觉,让他欲罢不能,以前年轻时追求小姑娘都没有那种奇特的心动。
想到朋友拍下山子并不是带回国,而是要留给在他乡的独生女,中国的宝贝依然流落异国他乡,林馆长难过起来,想着想着,几乎流下眼泪来。要不是那朋友不住宾馆,住在女儿家,他几乎想现在就冲到他面前,再跟他好好谈一谈了。
在恍惚中度过了一个晚上,直至天明,林馆长都搞不清楚昨夜有没有真正地睡着过。
见到那个朋友,他开门见山就说自己想要那个山子,希望朋友能够忍痛割爱;至于加多少钱,任由朋友开价。
“我们是朋友,你明知道我即使要转让,也是原价转让的。加价卖给你,将来我在圈子里还怎么混?你说这种话又有什么意思?”朋友的话率真到有些刻薄的地步。
林馆长唯唯诺诺地赔着笑脸,生怕得罪了朋友,连谈都没得谈了。
“你怎么突然对这块玉兴趣这么大了?昨天见你在拍卖行也没看出来你特别喜欢呀。”朋友问道。
“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当时被那块大石头破坏了心情,现在石块事件过去了,思维就正常了。”林馆长充满歉意地说。
“可是我已经送给女儿做生日礼物了,不好再拿回来了。”朋友心不在焉地说,眼里闪过一丝厌倦的神情,似乎觉得这样的话题很无聊。林馆长便不好再强求了。
一行人今天的行程是旅游,但不管是哪个景点,林馆长都没有兴趣,他用毫无表情的目光看着周围的一切,而那脑子里,雕刻般的全是那块和田玉,白糯与青翠的结合所产生的荡气回肠的美。他的脑子里突然灵光一闪。
“老褚,你刚才说你女儿过生日,我有件礼物想送给她,今天能去你女儿家吃饭吗?”
老褚愣了一下:“我可以请你吃饭,礼物就不要了吧。再说今天也不是她生日,要一周后呢。”
“没关系,不用客气,你的女儿就像是我的女儿一样。”
“那好吧,今晚我请你们去中餐馆吃饭,我把女儿叫出来吧。”听了这话,老褚显得很高兴。
林馆长抬头看了一下天,天空里某种金黄的色彩使人想到黄昏临近了,这个时间点让朋友的女儿准备一大桌子人的饭菜显然不合适。但如果把她叫出来,就看不到那块玉了,那么整件事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明天吧,明天我一个人去你女儿家可好?”
老褚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看了林馆长一眼:“如果我女儿同意把那块玉给你,我没意见,但她如果不同意,你可不能强要。”
听了这话,林馆长心花怒放,他上前一步,张开双臂,拥抱了老褚,“哥们,够意思!”
所有事情怕的就是没有希望,哪怕只有一丁点儿的希望,世界都是美好的。林馆长感觉自己忍不住要翩翩起舞一支华尔兹,如果有舞伴的话,他希望是老褚的女儿。
生日礼物是随机说的,但回到宾馆,拉杆箱里找了一圈,竟然没有发现合适的礼物,林馆长犯了愁。明天已经迫在眉睫,而且是很重要的一天,他不希望一件不合适的礼物而坏了最主要的事情。
一番冷静思索,他想到了另一个同行的朋友,此次拍了一对铜制的清代马镫子。老褚说过,女儿酷爱骑马,如果送她这对马镫子,一定投其所好。
想到这里,林馆长浑身都有了劲头,他立刻离开自己的房间,拍响了同行者的门。本来以为要费些口舌才能说服对方转让马镫子,没想到的是,对方正好后悔拍了这么个收藏价值不大,而且价格还没优势的东西,听说林馆长要,正中下怀,高兴得嘴巴也合不拢了。
林馆长如愿以偿拿到了马镫子,第二天就满怀信心地跟随老褚一起去老褚女儿的别墅了。
一路上,林馆长心情忐忑不安,他的心底里是希望,只是不得不把这种希望储藏在心底,在还没有真正的把握之前,他是决不会把它掏出来的。
“嗨,daddy。”车子还没到达别墅大门口,就看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出现在院落大门旁,身子紧紧贴在栏杆上,竭力朝着老褚笑着。
原来这就是老褚的女儿琳达,原来以为会是个刁蛮女子,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个大大咧咧到没心没肺地步的大龄姑娘。林馆长的内心一阵狂喜。
“有客人来了,还不开门?”老褚下车斥责着琳达,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喜悦,可见他是极为疼爱这个女儿的。
琳达打开院子大门,上前给了老褚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目光落到林馆长身上:“你好!”
“你好,琳达,叫我老林吧。”
“这怎么可以?这是你林叔叔。”老褚纠正道。
琳达发出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寒暄过后,林馆长跟着这对父女进入了屋子里,在一个显眼的位置,他看到了朝思暮想的白玉山子。林馆长闭上眼,用深呼吸来平息自己激动不安的情绪。
接下来谈了些什么,晚上吃了点什么,林馆长都没有感觉,他的心里只惦记着那块玉。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似乎该到了告别的时刻。林馆长急了,一抬头,目光刚好与老褚相接,但他却把目光避开了,这分明是不想帮忙的节奏啊。
刻不容缓,林馆长知道,要是再不开口,今天就白来了,而且恐怕也没有下一次的机会了。像有一条鞭子猛抽了他一下,他被抽到了这块山子跟前,把它拿在手上,反复欣赏。
“林叔叔喜欢这块玉?”琳达见他如此,走到他跟前问道。
“是的,很喜欢,卖给你林叔叔吧,你开个价。”林馆长的声音不安而急促,那是怕遭到拒绝的声音。
“林叔叔喜欢就拿去好了,说什么价格。你送了我马鞍子,我还没给你钱呢。”琳达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林馆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事情在老褚那里千难万难,在琳达这里竟然会发展得如此顺利。
一直到回到宾馆,山子已经那么真实地握在手里了,他依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从镜子里,他看到泪珠在自己脸上闪烁。他知道,这才是真爱。
三
我们沉浸在这个故事里不能出来,对其他故事突然就没了兴致。林馆长说白玉山子的故事的时候,语气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众所周知的事情,而不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样一种心路旅程。这说明这是一个久经风浪而成熟的人,但同时,又能让人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他那颗不知疲倦的老人之心正以年轻人的力量和速度跳动着。
“你们注意到了没有,展厅里有一对青白玉的小鸟笼?”林馆长问我们。
“看到了,挺好玩的,不过这两个小东西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说道。
林馆长笑了:“东西虽然普通,可是故事却不普通。”
“哦,快说来听听。”
见我催促,林馆长反而卖起关子来了:“算了,还是说说其他的宝贝吧。”
在我诧异的目光下,旁边的贾老师说话了:“这是老林的一个爱情故事。他有一年在墨尔本偶遇他的初恋情人,差点旧情复发,临别时情人赠他这对鸟笼,大概是希望下辈子可以做一对比翼鸟住进这对鸟笼子里面去。”
原来是这样,对于爱情故事,我倒是一点兴趣也没有,所有凄迷的爱情故事其实都差不多,骨子都是爱得不够深。失意的情人们创造求不得的悲美精神,苦痛并不是真切的痛,而只是为了沉溺其中自欺欺人而已。
“这是林馆长的隐私,我们不听也罢,说说那些没有隐私的宝物来历吧。”
见我如此“宽宏大量”“善解人意”,林馆长露出一丝失望的神情,他嘿嘿笑了两声:“其他的还都挺平淡的,基本就是攒钱去国外拍卖行里拍来的。”
“那你怎么会想到去国外拍中国的玉器,而不是在中国买呢?”
“我们自己国家的宝物,就应该回到自己的国家来。我一方面是出于爱好,另一方面这也是我的心愿。这个博物馆内的东西都是经过登记的,实际上它们已经不属于我个人。”
“你是说这些宝物等于是已经捐给国家了?”我诧异道。
“这样不是更好吗?留给子女,是让子女之间引起纷争和矛盾,手足相残。捐给国家,对所有人都好。”
一切好像不可思议,但细细想来,又是在情理之中,不是每个人都能有这样的境界的,可能真的是经历过风雨,又有文化的人才会这样超凡脱俗。
“你是怎么会想到开博物馆的呢?”我问道。
“我经常去欧洲旅行,有时一住就是几个月,逛逛古玩市场,看看博物馆,看到中国大半精品文物都在欧美博物馆,所以萌生了自己开家博物馆的念头。因为我只对玉器感兴趣,所以只收玉器。其他的中国宝物,我让其他藏家去收,他们中的很多人也有意向在国内开博物馆。”说到这里,林馆长像想起什么一样说道,“馆内有一尊玉观音大摆件,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了?”
“看到了,开脸不错的一尊玉观音。”
“说起这尊玉观音,还有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呢。”
听到惊心动魄这四个字,我们精神为之一振,人类特有的好奇心蛰伏在内心,一有风吹草动,它们就蠢蠢欲动,跃跃欲试了。
“那是几年前,我和两个藏友去阿姆斯特丹游玩,有个朋友的朋友说他认识一个人,家中藏有很多中国宝贝,现在手头紧,打算都卖掉,瓷器玉器什么的都有。我们一听就来劲了,定了个时间就打算过去看东西。一早,对方就开车来接我们。车子很快穿越了热闹的市区,来到郊野,经过一大片葱郁的草地,进入黑压压茂密的树林。这个时候周遭一下子就静下来了,我的心莫名有点紧张,仿佛有种不好的预感。但是开弓没有回头箭,不好再说回去的话。”
我们的心随着林馆长的亲身经历跌宕起伏着。
“车子在重重叠叠的小山峦里左拐右转,颠簸前行,草木变得杂乱荒芜。我的担心变得越来越强烈,后悔不该跟着不熟悉的人来到这个陌生的郊外来。此时前方出现了一大片荒草,还夹杂着嶙峋怪石,偶尔有几只小动物在其间穿梭。我转眼看看一同前往的朋友的脸,他们看起来也是紧张得很。看来担心的不只是我一个人。车子在一个庄园的门前停下,有树枝栏杆围着一大片园林,其中隐约能看到几栋小房子。主人在朝外面走出来,仿佛准备欢迎客人,这时我们紧张的心才稍稍放下了。开车的人让我们下车跟着主人进去。我们一行人下车,跟着主人进入栅栏,沿着大片树林中的小径走去,走了大约十几分钟,看到前面出现一片空旷之地,有一排小屋,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流把它们连在一起。我们没想到这庄园竟然如此巨大,根本望不到边,不由齐声发出惊叹来。主人示意我们继续跟他走,我们跟着他朝一座山坡走去,山坡上有一幢红砖绿瓦的小屋。主人停下脚步,告诉我们宝物全在这幢屋子里。我们内心澎湃,激动人心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如果价钱合适,我们打算全部收走。”
故事到了高潮时刻,我们大气也不敢喘,支起耳朵继续往下听。
“我们进入屋子,眼前一亮,好家伙,全是古董。但仔细一看,大多数是工艺品,再往后看去,橱窗里大多是一些西方瓷器、金银器和一些外销瓷。哪有什么中国古代的宝贝?我委婉地问主人:就这些东西吗?主人指着那些外销瓷说:还有不少这类瓷器,都在里间。我们暗暗愤慨,这家伙在糊弄人,这算什么狗屁珍藏,他们是在找冤大头来收垃圾呢。我们想离开这里,却发现我们联系不上送我们进来的开车的人,而靠我们自己的双腿,根本没法走出去。于是我们对主人说,希望他能把我们送出去。但是主人一脸愤慨,言下之意是我们浪费了他的时间,却不买东西,他很生气,生气的后果是很严重的。我们面面相觑,心想要不然就买几个外销瓷,好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但是他的要价却是天价,我们对此表示异议。他说这是古董,不能便宜,除非一起去,可以给个折扣价。这时,我们才知道碰到麻烦了,进了黑窝了,是舍钱保命还是鱼死网破,我们一时没了头绪。我和几个朋友用中文商量该怎么办,一个朋友说外国人都有枪,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把我们都打死,没人知道,还是给他们钱放我们走吧;另一个说不行,我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不能轻易给。他们争论不休,最后,把希冀的目光投给了我。”
说到这里,林馆长突然停了,慢悠悠地喝起了茶。我们心里干着急,不能关键时刻掉链子啊,但又不便催他,毕竟人家已经说了老半天了,喝口茶也是应该的,只是不该在这个节骨眼上喝。可能是我们焦虑的表情一览无余,林馆长笑了,随后放下茶杯继续往下说。
“这个时候,我觉得肩上的担子特别重,既要保证大家的安全,又不能让钱打水漂。花钱不是问题,关键是要拿到好宝贝,那么钱就花得其所了。我灵机一动,走过去对等得不耐烦的主人说,我是收藏玉器的,你这里有没有玉器?主人一开始没明白玉器是什么东西,他只知道瓷器才是古董。一番解释,他总算有点明白了。他让我们跟他走,我们一行三人跟着他往另外的屋子走去,路上,看到有几个黑脸大汉。心想幸好没跟主人起冲突,就算没有枪,这几个大汉赤手空拳就能让我们三个死无葬身之地了。这是一间布满蜘蛛网的小屋,阴暗潮湿,看来很久没有人进来过了。我们的眼睛好一会儿才适应了黑暗,就在这时,我感觉整个天都亮了,这么大一尊白玉籽料观音就端坐在那里,仿佛在冥冥之中保佑着我们的安全。我捧起这尊玉观音,用手擦去上面的灰尘,惊呆了。这是一尊玉质和雕工多么好的玉观音啊,年代目测在明末清初。这么一尊价值连城的玉观音怎么会屈尊在这个地方,并且这个外国人完全不明白她的价值?我强压住内心的狂喜,装作犹犹豫豫的样子问道:只有这个了吗?主人露出凶悍的表情,以为我们又不要了。我赶紧说,刚才那些瓷器和这个玉器,我们都要了,多少钱?主人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他说了一个昂贵的价格,他说那些瓷器就值那么多钱,这尊玉观音就算送给我们了。我差点没笑出来,又跟他讨价还价一番,生意就算成交了。而这时,先前送我们过来的人又出现了,帮我们把瓷器都装箱放在车后面,而我用布把玉观音包好,一路捧在手里,直至安全抵达宾馆。”
我们听了都长长舒出一口气来,但我心中有个疑问,如果没有这尊玉观音,那么你又要怎么处理当时那种情况?
林馆长说:“我会找遍整个庄园,一定要找到有价值的东西。但是那次的收获真的特别大,不但收获玉观音,还让我们明白一个道理,千万不能去危险偏僻的地方。所谓的富贵险中求是对于冒险家来说的,而我们最重要的任务是保住性命,有了命才能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
四
“我们出去看看玉器吧。”林馆长道,这就算是下逐客令了。
“再说一个故事,说了我们就走。”美好的时光总是过于短暂,而我想把它再多挽留一会。
林馆长听了哈哈一笑:“好吧,我再说个汉代和田玉璧的事情吧。”
“就是博物馆东面角上的那块白玉带黄沁的大玉璧?”
“对,你记性好观察力也强,就是那块宝贝。”林馆长赞赏的目光投向我,“那是好多年前我去美国探望一个友人,他在当地开了一家北京烤鸭店。他见我总喜欢跑拍卖行,又喜欢去淘玉,就告诉我有一个美国人特别喜欢中国的玉器,家里收藏了很多。我一听就精神抖擞了,但朋友说这个美国人只收藏,不卖的。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去看看,哪怕不肯卖,饱饱眼福也是好的。但我朋友不是直接认识这个美国人的,他拗不过我的死打烂缠,就朋友托朋友把我带到了这个美国人的家里,还顺手带了两只北京烤鸭作为见面礼。美国人是个50岁上下的男人,他很高兴能有人来参观他的收藏,一件件如数家珍拿出来给我们欣赏。我看得眼花缭乱,也没有特别的感觉,但当我看到那块汉代玉璧的时候,眼睛一亮,随即脱口而出:好宝贝啊!美国人见我夸他的宝贝,非常高兴。但听到我说想买的时候,脸色马上就晴转阴了。我赶紧说了一个高价,没想到这下闯祸了,他发怒了,冲着我们大声喊叫,怒斥我们不该夺人所爱。我们在一边都不敢吱声,我们知道此时他在气头上,跟他讲理或争吵是不可能的,只能任凭他的怒火能像自燃现象一样自生自灭。美国人收起宝贝,不让我们看了。朋友朝我使个眼色,另一个带我们过来的人也打圆场说开饭了,拿出我们带的烤鸭。吃饭的时候,美国人还是不开心,但当他吃到北京烤鸭的时候,连连夸赞好吃,竟然狼吞虎咽一个人就干掉了一只烤鸭,总算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既然他不肯卖,这个玉璧是怎么到你手上的呢?”
“你别着急啊,听我说下去你就知道了,要不你猜一下?”林馆长笑眯眯地卖着关子。
“花了大价钱,重金之下必有勇夫?”
“不对。”
“朋友托朋友去说情?”
“也不对。”
“那是什么?”
见我们都猜不出来,林馆长露出得意的神色:“还是听我说下去吧。当天我们就告别了这个美国人,也不敢再提玉璧的事情,因为他发起怒来的样子确实有点可怕。回去后,我心心念念着这块汉代玉璧,这可是我们老祖宗留给子孙的宝贝啊。可是怎么才能把它带回国呢?既然美国人不肯卖,就先跟这个美国人交个朋友吧,想到他喜欢吃中国烤鸭,就又提着两只北京烤鸭登门造访了。看到烤鸭,美国人心花怒放。我与他一边吃着烤鸭,一边天南地北地侃大山。吃完饭,再欣赏一下他的收藏,却绝口不提买玉璧的事情了,只是触摸到那块玉璧的时候,心潮是起伏的。美国人看在眼里,并不点破。几天后,我又提着烤鸭登门拜访了,依然是饭后欣赏宝贝。前前后后,给美国人送了十几只烤鸭,也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当我最后一次提着烤鸭来到他家的时候,我对他说我马上就要回国了,这是我们最后一顿晚餐了。美国人不吱声,露出感伤的表情。吃过饭,他拿出玉璧给我。我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个老宝贝,很长时间才还给他。但是他却没有伸手接,而是说:这个就当是送你的离别礼物吧。我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说要不然我买吧,听到这话,美国人的脸又拉长了,他说他不缺钱,他珍惜的是我们之间的这份友情。”
说到这里,林馆长露出动容的神色,而我们在一边也被感动了。曾几何时我们不敢相信友情,觉得所有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是一种利用,但是这个认知被这个美国人,被这块汉代玉璧给推翻了。
临别时,我们再次参观了一下林馆长的博物馆。他带着我们看古玉,一件件讲解着。他说平静的生活会让人慢慢记起很多事情,有时看着它们,就会觉得时光又倒流了。看着这块玉璧,仿佛看到了那个美国朋友,闻到了烤鸭的香味;看到这尊玉观音,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性命攸关的时刻;看到青白玉鸟笼,就想到曾经的红颜知己……所有的馆藏都是过往生活的重复,如同观看电影,只不过每场电影的主角都是他自己。现在年纪大了,去国外的次数明显少了,但每晚躺在床上,都要回忆与玉的缘分,直到睡意将他压垮。
当林馆长再次提到那个青白玉鸟笼的时候,我突然就想听那个故事了。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年轻时还是个做作家梦的文学青年呢。”
“噢?”这个倒出乎我的意料,难怪第一眼就有种莫名的好感。
“张蓉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两人那时学习之余比赛写长篇小说,觉得浑身都充满了创作的激情。我们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常常通宵达旦地和笔下的男男女女进行着情感交流。才两个月的工夫,两人就都完成了20万字的长篇小说。在这共同的创作过程中,隔三差五总要通个电话,谈谈写作进度和说说笑笑,日子紧张而开心。别的同学都把我们当成一对恋人,可能那也算是恋人关系吧。那时我们没啥钱,但是活得很快乐。休息日我们常常没事就互相走动,转换两三部公共汽车到对方的家里去玩。她家小区的对马路有一家熟食店,里面的鸡爪子做得超级好吃。每次我去,她都买上几十只鸡爪子,再买上一大瓶饮料。我们两个人就拿它当午饭,喝着可乐,啃着鸡爪子,聊着文学和将来,这样一下午就过去了。临走,再买上十只鸡爪子,带回家慢慢品尝。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神仙般的日子。后来为了生活我弃文经商了,当年的纯真和热情荡然无存,开口闭口都是钱,找你就是为了利用你,还越来越虚伪,越来越瞧不起人。而张蓉呢,虽然出了两本书,发表了很多的文章。但是当年通宵达旦创作的激情早已不再,写作速度越来越慢,有时一个月也没写几个字。提起笔来就想我这样辛辛苦苦能挣几个钱呢?付出和回报怎么看也不成正比。毕竟,我们就是生活在这个经济的社会里,可以没有精神,却不能没有物质。她也放弃文学,找了个很忙但工资还挺高的工作。”
“那你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可是为什么后来没有结婚呢?”
“有缘无分吧,双方父母都不看好我们。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很多观念都发生了改变,相处就是无休止的争吵。后来就分手了,她嫁人出国了,我也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既然这样,你们怎么还会联系呢?”
“我们没有联系。先前老贾也说了,我们是在墨尔本偶遇的,这才知道了她的所有不容易。张蓉的先生放弃国内的工作,来到了澳大利亚的墨尔本。张蓉独自在上海一边辛苦上班,一边拉扯着还在上幼儿园的女儿。六年后,张蓉终于也拿到签证,可以带着已经上小学的女儿到大洋彼岸和丈夫团聚了。她辞掉工作,踏上那片陌生的土地,见到久违的丈夫,却发现理想的破灭。张蓉的丈夫在那边有其他女人了,钱也被那个女人都骗走了。面对丈夫的痛悔,张蓉选择了原谅。一家三口再次白手起家,居住在租来的房子里,每天靠打工赚一点微薄的工资。就这样又过了几年,张蓉觉得这样不是一个办法,要想发家致富,靠打工是不行的。于是她打越洋电话来问父母和兄弟借了几十万元钱,开了一家小超市,一年下来,就赚了60万人民币。有了钱,他们买了房子,还开了一家清洗公司,清洗公司的生意非常兴隆。钱越赚越多,他们在墨尔本的富人区买了一栋价值一千万人民币的别墅,原来的小别墅租了出去。张蓉终于如愿以偿脱贫致富,走进了富人的行列。她的文学梦虽然是彻底没有了,心中牵挂的却还存有大学时那份青涩的感情。她从其他同学那里得知我喜欢古玉,就留意着帮我淘。淘到这个青白玉鸟笼就赶紧拿下来,等我过来时好亲手交给我。可能意念的力量真的是很强大的,几十年后我们会在异国他乡的街头相遇。”
“他乡遇故知之后呢?”
“我们聊了很久,再次见面时她送了我这对鸟笼。”
“仅仅如此?”
“那还要怎样?”林馆长笑了。
曾经值得回忆的东西很多很多,想起它们的感觉就像沐浴在春风里,只是想到过去了的已经过去了,可能再也不会回来,心中就会感伤,那感觉就像有个景点叫“清明上河图”,在蒙蒙细雨里听到的音乐声一样,飘飘的,却空洞、悠远,仿佛风儿一般,从悠长的走廊尽头吹来。
“毕竟,值得回忆的快乐还有很多,不是吗?”我指着那个白玉山子说。
林馆长会心一笑,他是知道的,他的精神财富要远远大于物质财富的。其他的一切,都是浮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