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贡的圣诞邂逅“隐形”历史
2019-07-01崔楠
崔楠
随着飞机上温婉的广播响起,飞机在12月下旬的一个深夜,缓缓降落在新山一国际机场—整个越南规模最大的机场。我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争分夺秒地把几个小时前还用来保命的羽绒服塞进背包,迫不及待地想吸上一口南国午夜的热浪。
行李牌上的机场三字码提醒了我,这里在40多年前还有另外一个名字:西贡。法国殖民者曾将这里称作“东方巴黎”,而在1975年越战结束前,西贡还曾是“南越首都”。直到现在,这座人口超过1200万、GDP占全越20%的城市,依旧是越南的第一大城市和经济中心。
不得不承认,城市的这些注脚,早在我还没踏上这片土地前,就已经撩到了我这个集吃货、摄影记者、文艺爱好者于一身的“斜杠青年”。
Pho与椰咖,法国少女与西贡小姐
说起越南美食的代表,人们通常会提到法式三明治、Pho以及富有热带气息的椰咖。而在这三者之中,我最偏爱Pho。
Pho,即是中国南方常吃的河粉,相传是由广东移民在20世纪初带入越南的。直到今日,从越南北部的河内到中部的顺化,再到南部,Pho演变出了不同样貌与风味。若非置身于此,我可能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对它有多痴迷。
不管是遍布街头巷尾的连锁店Pho24,还是克林顿曾到访的Pho2000,或是范老五街旁的网红Pho Quynh,在这座城市停留的一周里,我每天都乐此不疲地穿梭其间,寻找属于自己的“Pho味”。最终,还是华人经营的锦丽最合我心,赢下了这场Pho之间的“战争”。我总会在其中加入大量豆芽、青柠与罗勒—豆芽给浓郁的汤头添了几分清脆,罗勒与青柠则带来了些许西式滋味。
我也爱热情的椰咖。椰咖是我给它起的名字,它实际并非什么越南范式,只是滴漏咖啡混合了椰奶。
咖啡最早是由法国传教士带进越南的,并逐渐形成了越南风格。越南人喝咖啡,没有法国人那样的仪式感。在遍布市井的、地摊似的咖啡店,一个并不精致的玻璃杯,上面载着粗糙坑洼的滴漏,反而多了一种自由与随性。越南人爱咖啡,他们甚至在城市的核心区立有一整栋开着各式各样咖啡馆的大楼,当地人称之为“咖啡公寓”。
越南的故事,仿佛一直离不开东西方文化的交融。前有杜拉斯以自己为原型写就的《情人》,后有以越战为背景创作的音乐剧《西贡小姐》。
其实,《情人》是我行前为了增添旅行體验临时起意买的,我期待在故事的发生地读完这本书所带来的特别感受。最终,在锦丽饱食一顿后,我读完了那个中国少爷深爱的法国少女的一生。他们抛开一切的缠绵,就好像是那氤氲浓厚的汤头,每次闭眼回想都无穷。清脆的豆芽好似少女一般洁白,又不乏几丝生涩。青柠和罗勒的味觉,往往会在汤的结尾处才淋漓尽致,多味杂陈好像预示着注定的分离。或许,这就是挚爱的样子吧?
“那就是爱啊!”一位深爱这书的朋友,在听闻我读完后还在迟疑少爷与少女的感情时,立马发来了这自带音效的五个字。
当然,克里斯与金更是如此。他们在一夜间便彻底相爱了,爱情的甜美将战争之苦疯狂地冲开。就好像是甜腻而热烈的椰奶坠入深黑咖啡的瞬间,白色转眼蔓延开来,让我忽然之间被这种热情包围。但热情很快散去,沉到杯底,焦色的细渣再度将数倍的苦涩带回,最终变成一颗子弹,在战后多年两人重逢时彻底击穿了金,也打在我的舌根久久不散。
嗯,这是爱,也是欲望,更是生命的形态。
圣诞的底色,属于菲林的黄金岁月
在这里停留的时候,正好赶上2018年的圣诞。平安夜,人们骑着摩托车堵塞了市内几乎每一条街道,引擎声不断穿过郁葱的树丛传到路边,不时有头戴圣诞帽的人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在路边的快餐店门口,听到里面传来《White Christmas》的歌声,我恍如回到43年前的春天。
“西贡的气温是华氏112度(摄氏44度),且仍在上升中。”1975年的4月末,当美军广播电台播放完这则讯息后,平·克劳斯贝的《White Christmas》随即在无线电中响起。直升机电台反复播着的歌声,一次次降落到美国大使馆楼顶,也成了那些亲历者回忆中最为“荒诞诡异的一刻”。这,即是美军“常风行动”开始的讯号,而这也标志着越战的终结。
整场越南战争中,有63名记者殉职,他们大多是摄影记者,以至于市中心的战争纪念馆专门设立了一个区域,记录这些血洒战场的前辈。在那个电视尚未普及的年代,照片是人们了解这场战争的最直观途径。彼时,交战的双方都很清楚关键性照片对于战争的影响,它有时甚至可以左右战争的走向。他们拍下大量经典照片,并以此影响着世界对越战的认知。
不论是亚当斯的《枪决越共上尉》、麦卡林的《被炮火吓傻的士兵》,又或是休·范艾斯在1975年4月29日西贡陷落前一天拍到的美军“常风行动”直升机撤离的画面,这些经典照片迄今仍是人们谈论越战时很难错过的代表性影像。更不用说黄幼公先生拍摄的《战火中的女孩》:一名被汽油弹烧伤的越南小女孩,光着身子在公路上痛苦地奔跑。这张照片甚至被后人认为“促使越战提早6个月结束”。
其实,早在1955年,那个曾经说过“你拍得不好是因为你离得不够近”的卡帕,就已经因为不幸踩中地雷死在了这片土地上。但此后,这片“战争丛林”依旧有大量来自世界各地的摄影记者,他们前赴后继,最终甚至用生命,为世人再现了这里所发生的一切,也为这个职业换来了应得的荣耀。
“隐形”历史和那些曾经的秘密
历史的魅力是巨大的,尤其在它将要穿越时空与你相会之际。
寻找“可见的历史”是相对简单的,只需到城南的建国市场,就可以找到几乎所有你能想象的越战物资。这些历史的物件藏在市场最深处,周围大批的五金元件商铺甚至会让你产生怀疑与错觉。市场上不仅有勋章或是臂章、油灯或是打火机、幻灯片、底片夹,你还能找到当年的反坦克火箭筒。商家们虽然毫不避讳对美金现钞的喜爱,但当你询问时,他们一般还是会清楚地告诉你哪些是真的哪些是仿的。
当年范艾斯拍下的嘉隆街22号皮特曼公寓,如今早就成了一栋普通的办公楼,街道也因纪念遭到处决的17岁抗法少年李自重而改名。只有在谷歌地图上,才会有醒目的“The Secret CIA Building”标记出现,好像在告诉你这里曾经的秘密。
直到现在,它仍然有个秘密。但凡你想要循着照片,在时隔40多年后登上那个曾经挤满人的屋顶,请不要从这栋9层高的米黄色建筑的正门进入,否则可能要向拦路的管理员交出不少“代价”。只需放松得像当地人一样从正门右侧的廊道走过,然后顺势左转,你就能看到“直达历史且就是历史本人”的那部浅黄色电梯。或许是见惯了我们这些奇怪的“遗迹”观光客,电梯口回收废品的中年女人见怪不怪地打量了我一下,便继续埋头干活了。
楼顶,曾经的长梯早已不在。当年为了紧急降落UH-1休伊直升机而加固的屋顶,也已悉数碎裂。从楼顶向西北眺望,圣母教堂、中心邮局依旧如故,只是那栋曾经见证了“常风行动”的美国大使馆旧址,早就在30年前随着美国驻胡志明总领馆的重开而灰飞烟灭,变成了新馆旁的一片“绿叶”。
我拿着这张一度被人误认为是大使馆的照片,试图找到曾经的拍摄角度,但发现想要重现已是没有可能。“秘密基地”东南方一街之隔的西贡中心,已将视线全部挡住。一阵嘈杂声传来,一名越南导游擎着同一张照片,带着8位大大小小的游客来到屋顶,我们错身而过相视一笑,好像在说:“原来不止我一个怪人。”导游熟练地将他们领到最佳角度,高举照片示意带头的两位中年男人如何才能拍下最完美的照片。
这是两个非常要好的家庭,男人们的父辈都彼此相识,而且亲历了这场战争。他们说,虽然父辈当年输掉了战争,但这次重访也算是重新举起“Flags of Our Fathers”。
從楼顶下来,我仍不死心地希望亲手重现当年的模样。数了数对面西贡中心的窗户,我便假装上班族,坐上了办公区的电梯。本以为自己需要跟那个位置的公司苦口婆心沟通后才能有拍照机会,结果发现,这恰巧是还没装修好的封闭区域。我将手塞进隔板缝隙,拍下了我想要的照片。而就在同时,身后一个中年男人正在跟家人打着电话,或许是思乡心切,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将无处安放的另一只手捅进了墙上的红色盒子。
一瞬间,火警铃与喊叫声响彻这座摩天大楼。广播用越语、英语循环播音,要求楼内人员迅速从楼梯步行离开大楼。不到3分钟,我便被潮水般的人流裹挟到了楼外的空地。周围的人们都在相互探听着火情的进展,我则一边激动地向手机屏幕那头的朋友们叙述刚才发生的故事,一边慢慢消失在熙攘的人群之中。
离开胡志明时依旧是个深夜。民宿旁的槟城市场在夜色中褪去了往常的热闹,各色皮肤、各种语言的人们在附近三三两两地走着,不时发出刺耳的狂笑。笑声在深夜中飘荡而去,如平地惊雷轰隆作响。
谁还会想起,那些年,被机枪火炮反复蹂躏的土地,以及那些曾经与死亡为伴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