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期关键词:城市文学
2019-07-01
主持人语:
“城市文学”事实上是一个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才开始被学界启用的概念。虽然基于后设效应,研究者为“城市文学”编织了严丝合缝、起承转合、源远流长的历史谱系,这一谱系甚至是打通古今的,往往从唐传奇《虬髯客传》《李娃传》《霍小玉传》等说起,据说当时古代城市已经有了相当规模,各种史料都证明古代的城市人群已经形成相应的城市文化,唐传奇正是这种城市文化的一部分。这个“城市文学”的故事于是便沿着宋人话本、元人杂剧以至明清小说“三言二拍”、《金瓶梅》《红楼梦》一路讲下去。到了晚清,当然要讲《海上花列传》,它“将上海特有的大都市气息与地缘特色熔于一炉,形成一种‘都市的地方色彩,当是开启后世所谓‘海派文学先河之作”。(王德威语)顺流而下,“从1920年代末的刘呐鸥、穆时英,到1940年代的张爱玲、苏青、徐訏,作家们在文本中呈现出一个或光怪陆离、奢靡颓废,或精刮算计、务实重利的都市形象”。(郭冰茹语)随之,“‘城市文学枯水季,出现在延安时期到70年代后期”,然后则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城市文学”的归来,王安忆们“以返城知青的视角叙写他们的迷茫”,以一个女人的命运故事为一座城市的历史和灵魂显影;卫慧、棉棉赓续“新感觉派”“妖魔化的城市文学传统”,用“酒吧、股市、网络、手机、吸毒、自慰、虐恋、使馆区、跨国恋、同性恋、双性恋、性无能、性超人、代际冲突、身体写作……”(施战军语)刷新和扩张了“新感觉派”的文学符号系统。而新世纪以来,来自乡野,心在京城的“京漂一族”则以与传统京派截然相反的书写路径出示了崭新的“城市书写”。
很有必要看到这个卯榫合辙的叙事不过是当代城市话语的一种后设效应。事實上,“城市文学”这个概念直到20世纪80年代才开始被广泛启用,这个概念内部至今横亘着内涵和外延极不相同、难以通约的驳杂文本。中国古代并无“城市文学”概念;1920年代的刘呐鸥、穆时英等人,用的是从日本来的“新感觉派”概念;1940年代的张爱玲则被称为“海派”;1960年代,城市对当代中国和当代文学都具有不言而喻的重要性,但那时并不称为“城市文学”,而特别强调是“工业题材小说”……如今这些概念所指称的对象“移风易俗”而居于“城市文学”名下,透露的究竟是一种怎样的信息呢?
1980年代以来的“城市文学”概念,很大程度上根植于彼时的“现代化话语”。马克思、恩格斯在他们合撰的《费尔巴哈》一书中认为“物质劳动和精神劳动的最大一次分工,就是城市和乡村的分离。城乡之间的对立是随着野蛮向文明的过渡、部落制度向国家的过渡、地方局限性向民族的过渡而开始的”。这段话在1980年代经常被引用,其内在的从农村到城市的社会进化论话语是现代化话语的核心部分。既然城市被认为代表着人类文明的未来,“城市文学”取代“乡土文学”自然被认为是合规律性的必由之路。
但是,不同主体对“城市文学”依然有着差异性极大的使用。1984年,一位论者认为“今天的城市文学应是反映以工人为主体(干部、知识分子也是工人阶级的一部分)的城市各阶层人民生活的、表现社会主义的城市意识的文学”。(陈辽《城市文学刍议》)这里对“城市文学”的界定主要是从书写对象的社会身份出发,其偏颇和局限跟从题材来界定很相近。紧接着,人们意识到,“城市文学”不仅是作品题材和人物身份问题,更是文化形态问题。于是,一种将城市贯通文化,以人物表征城市的写法开始建立起来,最有名的大概是王安忆的《长恨歌》了。1980年代以来,与“城市文学”比邻的还有“都市文学”概念。“都市”在规模上比“城市”大,“都市文学”这一概念的提出,目的大概在于彰显当代大城市的特殊经验,所以这一概念的产生,跟1990年代市场化经济迅速发展催生的当代都市景观密切相关。
“城市文学”这一概念近年再次大热,这一次它被置于“新城市文学”的称谓中。“新城市文学”概念的提出,意在提示与以往城市不同的“新城市”的出现。传统城市以文化和语言共同体为基础,有其附着和根系,而“新城市”多由移民构成,高科技生成了它雄伟美妙的外观,可是这类无根城市的人心归于何处,不能不成为当代文学界重要的关切。本期话题由刘艳和陈培浩二位评论家参与讨论。刘艳以严歌苓和张翎二位重要的海华作家小说中的城市书写为对象,陈培浩则聚焦邓一光、王威廉的“新城市书写”,他们的文章恰好使大陆与海外的城市书写有了互补。
在我们看来,与其将不同文化语境的“城市书写”不加辨别地罗置在“城市文学史”的名下,不如基于更明确的当代文化立场,辨明不同“城市文学”的类型、优胜和限度。恰如研究者所言,当代“城市文学”存在着“日常的”“文化的”和“寓言的”三种重要形态。老舍书写的北平市民,近于日常;王安忆书写的王琦瑶,已经成为一个城市的文化代表;而卡尔维诺书写的那五十五个“看不见的城市”,则将现代的焦虑寓于诗化象征之中。这些书写,自然都是成功的探索。可是,不要忘了,“未来已来”的时代,新城市经验和文明转型的浪潮再次拍岸,催赶人们去新经验的火中取栗——为“新城市”创制新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