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X
2019-07-01
一个奇异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奇异的时代,其荒谬性通常会被消解,遗弃在野史怪谈这类故事的角落。比如,一个女人被一头长着X型犄角的黑山羊刺穿腹膜,死了。
但作为目击者,我认为这故事值得书写,不仅因为字母“X”代表的未知量,更是由于其指向了意义模糊的普遍性领域。
那是一个准备彻底衰落下去的年头,我们镇上的经济受到某场来自遥远城市的金融风暴的影响,结构逐渐瓦解。农场主们纷纷讨回本已送去屠宰场的山羊,金钱成了一个虚无的符号。真是匪夷所思。一般来说,这种跟外界融通渠道微弱得近乎不存在的农耕小地,除非是战火蔓延,其经济独立性会持续几个世纪(这当然有点夸张)。
其间,我正创作一部难以界定其属性的作品。它既非完全虚构,因为事实的背景正是发生在百年前的一场疫病,但又并非基于真实的细节,毕竟这场疫病的真实资料难以考究。我只是偶然听到一个临死的女人回忆起那场近乎幻影的疫病,一场疯羊病:一夜之间,山羊集体抽搐;在月亮暗淡下去的瞬间,在场的人被黑暗中的羊角攻击;恐慌暴乱仅持续了几分钟,月亮重现时,所有山羊消失了,空气里连漂浮的羊毛都没有;在场的人在第二天接连死去,都说是消失的山羊顺势带走了它们主人的灵魂。
唯一存活下来的居民,是一个男子,他正是那个临死女人的祖上,以上的回忆出自他的供述,片言只语,充满人类的古怪冥想。不难想象,所有奇异事件的亲历者、目击者、幸存者,甚至耳闻者,都是史料整理员和纪实作家犯难的源头,在是否信任他们这件事上,难以下决断。因为幻想、臆想和妄想,是内心经历过惊涛骇浪的人特有的能力。那些相信现实世界不存在歧义性的人,会闭上眼睛,轻佻地跃过那一潭倒映着绿色月亮的深水。
若要给这部作品下一个确切的定义——是虚构,还是非虚构——它的关键无疑是那个男子。山羊消失一事,极有可能是他受惊后的臆想,以民间恐怖故事的形式流传下来。在苦苦思虑几个日夜之后,我决定创造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就是那个幸存的男子。基于虚构的真实,一次语言上的把戏。
这个想法带来的喜悦没有持续多久,新的苦恼让我再次陷入思索:那段臆想式的描述,对男子来说是真实的,对他的后代来说,也是真实的,可是我心里无比清楚,那根本是天方夜谭。因为在牛以外的反刍动物——比如羊——身上发现牛海绵状脑病,亦即所谓的疯牛病,只不过是近十年来的事,而百年前那场疯羊病,更可能是人类大脑的一次集体幻影,通过离奇而真实的消失,表达一个不具现实意义、不会被时代承认,同时跟时代错位的预言。就我们所知,自疯牛病被发现以来,已有将近一百人死于此病。
在西方,山羊是邪恶的象征,黑山羊在颜色上更加深了其邪恶的意味。在东方广袤的城镇,我们对山羊没有迷信上的恐惧。这场疫病通常被冠以神秘的意义,是人类意识之外的一次超自然现象,与山羊无关。现在,山羊早已重回畜牧品种的名单,反而,金钱成了不祥的虚无的符号。不过要承认,世界文化的融合无法避免,加之农场主对朊病毒的提防,奇怪地转变为对毛色和羊角的全面控制,后来发生的事称得上是奇闻:镇上的农场主决定不饲养黑山羊,出生的黑山羊會被抛下悬崖摔死,以减少后代黑毛色基因的表达几率,另外,白山羊会在出生后不久被主人去掉羊角。一条狭窄的河流之下,可能有蔓延数百里的地下暗河,看吧,百年前疫病留下的心病,成了跟季节转换、风雨雷电一样平常的自然现象。放眼望去,在草场上散步的山羊,颅顶上除了一对柔软无骨的耳朵,就再也没有硬物了。我们因此无法发展斗羊这种娱乐活动,没有流血的动物打斗是没有看头的,还不如去看斗鸡呢。
我们这个城镇,从百年前到如今,都是一只活在虚构之丝和真实之丝交织的蛛网上的蜘蛛,对蛛丝发生的每次震颤,无法很好地判断到底是昆虫落网,还是只是一阵风穿过罢了。
我是这只母蜘蛛众多幼蛛中的一只。我要将所谓“基于虚构的真实”的重心,放在虚构上还是真实上?我要在这部作品里探讨虚构的真实性,还是真实的虚构性?就预言一词而言,它本身就兼具虚构和真实的双重属性。
啊,我的创作生活,也不过是另一场人类的幻影!
这样一来,连男子的身份都靠不住了:难道他没有可能是女人临死前的一次臆想?这个关键角色就这样被悬置了,我只能暂时将他命名为“角色-X”。
我们知道,很多表面繁荣都是一堆泡沫,经济学识并没有在我们镇上得到足够的重视,当我们听到金融风暴一词时,只是单纯对纸币的价值产生恐惧。在泡沫式的恐惧里,我们为自己制造了一场真实的金融泡沫危机。
我不敢走到街上去,一是因为“角色-X”迟迟未能确定,二是街上实在太混乱,刚从屠宰场回来的山羊乱成一团,占据了街道。农场主们在皑皑白雪般的牲畜群里,仔细辨认自家的山羊。急躁的气氛,爆炸的鸣笛引起山羊的集体恐慌,做出随时要攻击人类的姿态。看来,百年前的疯羊病要再次重演,我期待它发生,以一种把伤害尽量降到最小的方式发生。如此一来,同时作为目击者和写作者的我,便可以合理地代入角色-X的位置,创造叙述故事的推动力。这也就是所谓的“基于虚构的真实”。
但事与愿违,现代的山羊大多被驯化到一出生就能听懂人类语言命令的程度,那种近乎直觉式的服从,是从它们父母身上携带而来的。街上的动物暴乱很快被平息,预期的野蛮狂欢没有发生,所幸的是,我的耳朵得到了暂时的歇息。它们排着不算整齐的队伍,回到了各自的农场,把头伸进挤奶棚的脖套儿里,安静地等主人们来挤肿胀了好几天的奶水。
这意味着,无论我在狭窄的书房对着白纸,发表多少异想天开的论述,我的挤奶工作还得如期进行。我把记录以上文字的笔记本放回抽屉,锁上,然后洗了个澡,将身上沉积了几天的霉气冲洗干净,换上挤奶工制服,出门去。
我在一个女农场主家里做挤奶工,微薄的工资是我创作这部作品期间唯一的收入来源。羊奶跟羊毛一样,都是长出来的金钱。每次挤奶结束后,按羊奶桶数来结算的工资会立即兑付。当女农场主决定将部分山羊卖掉时,这意味着羊奶的桶数会下降,我感觉自己的温饱受到了威胁,幸好,尚未到来的金融风暴帮了我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