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边·纳特龙湖
2019-06-30李一格
李一格
摄影师将和两位摄像师在夜黑前把连体衣套在身上,坐直升机飞往湖的心脏:火烈鸟巢。
直升机将在半空中停稳并缓慢下降,用某种方式把皮划艇和人投放到湖面上。如果直升机完不成这一高难度动作,他们准备从湖的某处边缘踩水进入鸟巢附近。接着,他们会调试设备,并在湖面上住满整个黑夜,拥抱黎明。
“Your legs will be gone!”(你们的腿将会消失。) 飞行员Vincent 说,“要是放进去也行,那你们就回不来了。你们是清楚的吧?纳特龙湖碱性极高,湖里尽是淤泥,你们的腿放进去一小时就没了。更不用说这行动是否合法。”
摄影師委屈地嘟囔:“飞行员太保守了,我本可以抓到火烈鸟破壳的瞬间。”他只好采取保守的拍摄方法,让团队成员轮流坐直升机在空中俯拍。每隔半个钟头,螺旋桨穿过清风,鞭打起岸边的火山灰,火山灰和直升机一落一起。待他们到岸,却恋着不肯回营地。我也懒得走到一百米外看他们在岸边做什么,我恋着我的园子。
我的园子是 Moivaru camp,纳特龙湖唯一的酒店营地。二十公里外的伦盖伊火山和七公里外的纳特龙湖把园子围得小而涩。园子里有一片草地、两棵大树、十几棵小树和五座木棚。一个身披红色袍子的马赛人不知从哪冒出来,拉出长长的水管给树浇水。我在一棵树下铺了垫子,手托着脑袋平躺在上面。阳光要是穿过叶子,我就闭上眼睛,懒得挪地。在毫无信号的园子里,我失去外界的一切讯息。
我有的消息只是螺旋桨的声音、光线和驼背的马赛人。阳光变干时,我分不清是不是同一个红衣马赛人,他赶着羊群来吃草。直到日落,小羊每隔二十分钟就来吃一次。我侧躺在草地上,和他们一样高。
这只离我半米的小羊总是傻傻地看我几秒,大概看我也傻傻的,就转过头去接着吃草。第二天过去,第三天过去。光线走了又来,小羊吃完了还会回来,摄影师们航拍中途偶尔回来休息。我帮小羊看草地,帮马赛人看园子。园子边缘,末日裁了边,死寂在那里止住,人和羊群的消息在那里消隐。
这一天,我坐直升机去了湖的上空。当园子变小,当火山变矮,日光一点点滤出。在卸掉侧门的直升机上,狂风抓起我的头皮,抽得衣服发响。我的肌肉好似癫在空中,一些神奇的念想沸腾起来。
光和水纵横划开千里疆域,山和土地被湖扯拽到低处,秃树倾向湖的中心。泥与光砌出流域的线条,水域托起光和泥的轮廓。湖面上白色与褐色的物质还在生长,盐癫狂,食盐的物质也癫狂。当飞机转向,纳特龙湖露出朱砂色的侧脸,死寂,热烈。
纹理和几何、生物和地理、物性与人性,一切都不够了。当飞机再次转向,一只一只的火烈鸟点在一个又一个鸟巢上,红鹳白巢织成一线,将湖水缝合。
后来我们回到木棚下一起看纪录片《红色翅膀》。影片一帧又一帧,火烈鸟妈妈把血啄进身下幼鸟的嘴里。我们边看边揉眼。面前是树,树后是火山灰,火山灰后是看不到的湖。看不到的恰是镜头所向,好像皮划艇和黎明恰在那里等待天真的摄影师。
我们驱车离开,渐行渐远,纳特龙湖的色彩已散得淡了,于我只剩下生死意象。我不再说“不畏生死”,我认为生死值得很大的敬畏,它有坐标,有尺度。园子好比人类生息的境内,是被宇宙的生死围起来的,不是出于宇宙的关照,反是置人于不顾的随机留存,是无比壮大的核心所冲裂开的一块草地。有时羊来吃草,有时人在羊的旁边。
在这样随机而微小的园地,幸好有天真的人前往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