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四季杂俎
2019-06-28黛安
黛安
之一:百合
百合一岁时,冬青婶婶有些沉不住气了。一样大小的孩子,差不多都咿咿呀呀学说话了,唯百合不。无论怎样逗她,只是睁着一双毛茸茸的黑眼睛,水汪汪地盯着人看,不声不响。
两岁了,冬青婶婶把百合抱在腿上,大脸对着小脸,教她叫这叫那。百合只顾摆弄从地上捡起来的不知什么东西——一片花瓣,一根小树枝,一粒小石子也说不定——横竖一点不理会。一个孩儿一个样,说话晚也不打准。有人安慰冬青婶婶。可是三岁了,百合不是兀自爬到窗台或树杈上坐着,就是蹲在鸡窝旁看鸡,或索性把鴨子撵得嘎嘎跑,话是不肯说半个字的。
村里人终于惋惜地觉得,百合可能真的不对劲。领着去卫生院看,大夫拿个铃铛晃她的后脑勺,她扑棱一下扭回头去,货郎鼓似的,带着一阵小小的凉风。她不聋,耳朵尖得很。用棉棒压住舌根看,粉红的上颌,粉红的舌头,雪白的牙齿——往深一些的地方探,似乎该有的也都有,不该有的自然也没有。大夫尽着自己想到的,能查的都查了,说:“嗯——哪有病,没有。”
就都说,百合怕是个哑巴。
我们去叫她一起玩,她一味咬着一根麦秸莛儿,黑葡萄的眼,啵嘟啵嘟地望着我们,并不跟我们走。我们“哑巴哑巴”地喊着她,径自跑开去。
哑巴百合从一开始竟是照着一朵花的样子长的。什么花呢?二婶家的月季,二娘娘家的芍药,秋菊婶婶家的海棠,年谷爷爷家的大丽菊,碗口一样大——竟都不是百合像的那种花。按说,百合也是一种花,可我们是从未见过的,使劲想也想不出来——百合这名字,原是百合的爹给起的,可他因着总咳个不停,又喘不上气来,早死了,我们就也无处可问。初夏,树叶密起来的时候,百合就爱坐在树杈上,腿荡来荡去的,仿佛骑着一匹小马。冬青婶婶给她穿了葱绿色的小夹袄,茄紫色的小花裤,白棉布袜子,黑棉布布鞋。她稀软的黄头发本是瓜蔓似的打着弯弯卷的,又在鬓上别一枚杏黄的小发卡——我们都觉得百合好看得有些晃眼,好像是太阳光太亮了。冬青婶婶家是有一丛蔷薇的。天热到能穿裙子时蔷薇花就开了。那么好看的蔷薇花,也只抵得上百合的笑,一圈一圈,静静地,一漾一漾地,开出来了。
花开一年,花落一年。冬青婶婶带着百合该怎样就怎样,齐齐整整地一天天往前过。谁都不再指望百合什么时,六岁的她突然说话了。可她只和自己说。平初叔叔在路上拦住她,柔声叫:“百合!”百合龇着小虎牙一笑,指着树梢:“燕子!”平初叔叔问她:“吃饭了吗?”百合指着天空,咯咯笑:“飞了!”再问她什么,她星子一样清亮的眼睛望着平初叔叔,望一会儿,转身走了。平初叔叔紧着叫:“百合!百合!”百合只是蹦蹦跳跳越走越远,不回头。那时平初叔叔和百合的爹常去南河里炸鱼,他是心疼和喜欢百合的。
百合就也上学了。和我、小花、英子在一个班。学校操场一角有几棵柳树,树下有个秋千架,百合一见就喜欢上了。正上着课,百合跑去荡秋千了。她像一只飘舞的蝴蝶,飞上去,飞下来;飞上去,飞下来。有时,她头顶朝下,脚朝天,高得就要从秋千的顶上翻过去了——老师抓着门框紧张地望——一眨眼,她分明好好地下来了。老师慌慌地说:“妞妞,快,快去把小百合领回来!”我笃笃笃地跑过去,抓着她的手——她的手又白又软,像一把新棉花——回教室。刚一松手,她又跑去秋千架了,好像她是一根弹簧。老师只好由着她。操场上风大,长长的柳丝飘啊飘啊,百合的小花裙也飘啊飘啊。
百合不知从哪儿弄来个收音机。里面有唱歌的,百合一听就会了。下雨时,百合没法荡秋千了,我们正读着课文呢,百合突然唱起歌来了:
冲破大风雪,我们坐在雪橇上,快奔驰过田野,我们欢笑又歌唱,马儿铃声响叮当,令人精神多欢畅,我们今晚滑雪真快乐,把滑雪歌儿唱……
我们都没心思读课文了,都听百合唱:
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今晚滑雪多快乐,我们坐在雪橇上。叮叮当,叮叮当,铃儿响叮当,今晚滑雪多快乐,我们坐在雪橇上……
百合的嗓子好像抹过油,唱得真滑溜啊,我们都喜欢听。可老师不愿意了。语文课上唱,数学课上唱,自然课上也唱。只要她想,教室里随时都会飞扬起她油汪汪的歌声,就像一只鸟,想什么时候落在我们的窗台上,就什么时候落上。老师叹口气,只好让冬青婶婶把百合领回了家。我们看着她一蹦一跳小花雀似的走了,心里好像原本有一个鸟窝,让人掏空了。
时常的,百合还去学校荡秋千,有时很晚了,该睡觉了,还往外跑。平初叔叔就帮冬青婶婶在院子的两棵槐树之间做了个秋千。百合唱着她从收音机里学来的歌,悠悠地荡啊荡啊,从早到晚。
百合家离学校不远。有时,我们上着课,隐隐地,百合的歌声就飘来了。那会儿,我们就都走了神。
之二:夏雨
天都黑透了,黑得像漆黑的锅底了,麻秆子雨还在慌慌地下。雨点砸在水瓮盖上、咸菜缸盖上,嘣嘣嘣嘣地像敲鼓。我和大姐二姐挤在一张桌子上,她俩埋头写作业,我悠闲地翻画本。钢笔水瓶子造的煤油灯在桌子中间,火苗小得像猫眼。我用针拨拉掉金黄的灯花,屋里一下亮了许多。灯光把大姐姐的背影一副画一样贴在东墙上,把二姐姐的贴在西墙上。我的呢?我满屋子里找,我的铺在了让风吹得咣当咣当响的门槛和木头纱门上。我刚扭回头,风就把门撞开了,黄芯蓝边的火苗立刻变成了一条被网上来的小鲫鱼,惊慌地乱蹦乱跳。我起身关好门,关好我的影子,坐下继续翻画本。大姐二姐被拽进书里去了,头也不抬,好像外面没刮大风也没下大雨而是满院子宁静的月光。我翻的是《石头记》,读那些字像在泥泞的地上赶路,有什么牵着扯着,歪歪踹踹的,真难走。可我还是学着姐姐的样子钻到书里去。在我读得正着迷的时候,昏暗的屋里突然像野兽一样窜进来一道晃眼的亮光,紧跟着一声炸雷。我吓得胡乱扔了画本捂着耳朵躲到大姐背后。此时,狂风把槐树枝子摇得嘎巴嘎巴响,雨水顺着房檐哗哗地流下来。我给姐姐说,咱家成水帘洞了!我披上蓑衣戴紧草帽蹚着没脚脖子的水去闩大门,明明灭灭的闪电里,胡同没有了,奔跑着一条浑浊的大河。
要睡觉时,屋子开始漏起雨来,正漏在蚊帐里。三间北屋,一间饭屋,三面院墙,都是父亲自己和了泥巴打成土坯垛巴起来的,没有瓦,屋顶苫的是麦秸。人家给娘说媒时,娘根本就没看清屋子粗糙得像糠窝窝似的,只看了眼奶奶——奶奶干净得像一片叶子,看了眼父亲——父亲憨厚得像一棵树——二话没说就进了门。娘进了门就成了家里的一株庄稼,一株实诚的玉米,小麦或高粱。不几年,我们姊妹四人就在黄土院子里穿过来穿过去的了,像赶年集。屋经常漏。每年夏天一开始,父亲就会挑最劲道的麦秸莛子,像给鸟梳理羽毛似的,把屋顶整一遍。我扶着梯子让父亲下来,我俩退后几步看看刚修好的房顶,我高兴地对父亲说:“爹,咱又住上新屋了!”那句话好像还在嘴边挂着呢,怎么屋顶就漏了呢?二姐说,这么大的雨,像浇地似的,你以为麦秸莛子是铁条啊。
屋顶像破了洞的筛子,到处漏。炕是土坯支起来的,要是让雨泡了,就是把我的觉泡了,我可不想天天像小毛驴似的站着睡。我们找出洗脸盆,洗菜盆,和面盆,搪瓷缸子,碗,最后连大点的茶杯都翻出来了,放在炕上接雨。别说躺下睡觉了,炕上连一块巴掌大的干地方也没有。成串的雨点像我们平时弹的亮晶晶的小玻璃球,一颗接一颗叮叮当当地落在盆盆罐罐里。娘让我们去不漏雨的炕上好歹糊弄着挤一夜,我们都不肯。爹和娘整天价长在地里,累着呢。我们天天坐在教室里,风不着雨不着的,多清闲。二姐姐逗我,“老天爷爷告没告诉你雨什么时候停?”我打开门望望大海一样深不见底的天空,“老天爷爷说,快了,还有一洼水就倒完了。”“咱大眼瞪小眼的,不如读书。”大姐提议。“好好!”一听读书,我吧嗒吧嗒碰架的眼皮一下子又睜大了。炕头上的纸箱子里,除了顶上搭着几件旧衣服,里面都是姐姐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书。给灯添上煤油,挑亮火苗,我们每人捏一本书又挤回到原来的桌子上。我伸伸头,大姐读的是《家》,二姐读的是《聊斋志异》,我继续翻我的画本《石头记》。灯光把大姐的背影一副画一样贴在东墙上,把二姐的贴在西墙上,把我的铺在了让风吹得咣当咣当响的门槛和木头纱门上。蚊子像书里不认识的字,不时在我眼前晃。我用手扑打,把火苗扫得像在醉舞,墙上的黑姐姐也随着飘飘忽忽地左摇右摆。有一会儿,火苗把二姐的影子忽闪得像一只从《西游记》里蹦出来的猴子,我忍不住扑哧一声喷笑出来,二姐吓得差点把书扑拉到地上。她嗔怒地说:“我还以为婴宁来了!”“什么婴宁?”我凑过去看,“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我说:“真巧!我的画本也在笑,你听……”我读给她:“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我合上画本,模仿着书里的句子,“小妹失礼了,不曾想吓着了二姑娘!”二姐也笑起来。大姐好像睁着眼睡着了,一点动静也没有。我试着把书抽走,竟被她按住了。看看她的眼,泪花花在闪!我慌了,忙问怎么回事,大姐难过地说,“鸣凤……投湖了!”我和二姐笑大姐痴,又怕被她拧,不敢笑出来,只好趴在桌子上使劲憋着,不出声笑得像小兔子,拱得肩一耸一耸的。大姐回过神来,佯装要打我,我呼哧跳起来。我们东扯葫芦西扯瓢地说了会闲话,各自挂念着书里的人物,就又各自读各自的书了。我跟着黛玉进了贾府。“黛玉一见,便大吃一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我愣在那里,呆了半天,我已经喜欢上《石头记》了。
雨一直在泼。细听,我们的村子变成了古战场,千军万马在嘶鸣。我偶尔打开门瞧瞧,急促的雨线像院子里长满了高大透明而密稠的植物。我伸出手,柔软的雨点立刻变成了坚硬的石头,砸得生疼。我重新坐回到灯前。大姐给二姐讲觉新,觉民,觉慧;二姐给大姐讲婴宁,小倩,莲香。我想给她俩讲讲宝玉,黛玉,宝钗,可是困意像一把大手把我按在桌子上。雨声渐渐远去,我睡着了。
醒来已是明澈的清晨。红太阳,绿树木,黄泥路。雨只带走了灰尘,天空下,村子,庄稼,人们,依然结结实实地站在厚实的大地上。爹和娘已经弄来麦秸准备修补屋顶,我和大姐二姐背着书包走在上学的路上。我们是最早走出村子的人,雨水冲洗过的路上,清晰地印着我们大大小小的脚印。我回头望望,好像我们昨晚各自读过的书行。
之三:秋水
秋假,收完了玉米,一条胡同里的凤仙、月英、爱莲、红芳来叫大姐一起去挛花生。她们是一把的,差不多大小。我也要跟着去。凤仙嫌我小,说我瓜纽子一个,碍事,不让我跟着。不让我跟着,我就夺着大姐的篮子也不让她去;还说,趁她们不在家,我就捉了菜叶子上的绿虫子搁她们被窝里。凤仙没办法了,叹口气,刮刮我的鼻子,算是同意了。我跑屋里也拎了同样的篮子,放上两个玉米,跟着她们往汶河走。
凤仙的腰细,屁股大,走起来一扭一扭的,真好看。
我也想那样。我就学着她的样子,屁股左边晃一下,右边晃一下。大姐正好回头招呼我快走。她问我:“妞妞,你痒痒吗?是不是有虱子?”我只好回到我原来的难看里去。
挛花生得过汶河到南岸去。河南的人也坐船过我们这边来赶集,那是夏天;到了冬天,河水结了冰,他们就哧溜哧溜从冰上滑着过来,赶完集再哧溜哧溜滑回去,有时候,一个趔趄,摔个仰八叉,滴溜圆的青皮红瓤的萝卜从篮子里骨碌出来,滚出去老远。一起走的人大笑。天冷,笑声像凉拌黄瓜,脆脆的。
只是隔着一条河,我们这边就不种花生,就得去挛人家刨完落在地里的。我问二婶为什么。二婶拧着我的耳朵说:“妞妞,还有你不想知道的吗?唵?”我摇摇头。二婶笑了,说:“咱这窝土太黏了,尽是土疙瘩蛋子,果子不好好长,人家河南是沙地。”“沙地怎么就行?”二婶正在纳的鞋底停下,像是麻线打了结,说不上来了。我想,一定是沙子松软,埋在里面的花生像我们做操似的好伸展,可着劲长,就长得美。可我没给二婶说。
河边停着一条空船,好像专门等着载我们过河的。我们上去,一人拿出一个玉米给了撑船的小伙子。可是凤仙没往外拿,她盯着那个小伙子,欢喜地说:“春生,又是你啊!”说完就歪着头看着他笑。那个叫春生的愣怔了一下,一只手从桨柄上拿开,插到浓密的头发里抓了几下,似乎把凤仙从记忆里抓了出来,说,“噢,你呀!”说完,也看着凤仙笑。他的脸黑红,牙齿却白花花的,眉毛也像烧柴棍描过的,还那么长。
凤仙坐得离春生最近。她不时探出身子用手撩水玩。还指着水里大叫:“鱼鱼!鱼!”
“哪里哪里?”我们都扒着船帮忙找。
船倾斜了一下,好像一个大簸箕,要把一船人全倒进河里去。我们都哎哟哎哟叫起来,凤仙一下抱住了春生的腿。
春生终究有办法的。船很快就扳正了,凤仙还抱着春生的腿不放。春生一下一下划着桨,好像不知道他的腿被人抱着,好像那不是他的腿。
船稳当得好像没船,好像我们直接坐在平静的河面上一样。凤仙终于懒洋洋地重新坐端正了,指着不远处一只正贴着水皮飞的鸟,问我们谁知道那是什么鸟。
“野鸭子!”我迫不及待地大声回答。
凤仙揶揄地撇撇嘴:“还野鸡呢!”
“是不是鹬?就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那个鹬?”月英说。
“鸬鹚吧?”大姐猜。
“到底是什么?春生?”凤仙似乎等不及了,一下一下扯着春生的褂子边,仰着脸问,“是鸬鹚吗?春生?是不是鸬鹚啊,春生?”
春生转过身,黑眼睛落在凤仙粉红的脸上:“不是,是黄伟前。”
“哈哈!哈哈!”我咧开嘴大笑,“黄伟前是我班一个同学,不是鸟!”
春生也笑起来,“是芦苇的苇,鳽,鳽,一个鸟,一个……”
“还有这种鸟?春生,你知道的真多!”太阳光把凤仙眯着的眼照得细长细长的。
“我打小在河边……”春生正说着,那鸟冲着我们的小船飞过来,卡克卡克尖叫着,一下就飞远了。它飞得那么快,我只模糊地看见它的头是黑的,羽毛隐约透着黄。
凤仙站起来,踮着脚尖,张开胳膊,上下忽閃着,也要飞起来。
“安生点吧,你!小心翻了船喂鱼我们!”
春生一点也不担心船会翻,他回头笑着看凤仙飞。阳光里,他的胳膊上好像长着一层黑鱼鳞,闪闪发光。
凤仙的玉米一直躺在篮子里。到我们下船,她也没给春生,春生也忘了找她要。
走出去一段路,凤仙突然站住,让红芳先替她拿着镢头,说,她有东西落船上了,得回去拿,让我们别等她,先走,她跑着能撵上我们。
几个人互相看看,笑笑,果真先走,不等她了。镢头扛在肩上,篮子挑在镢头柄上,在身后一走一晃悠。
我想,她一定给春生送玉米去了。坐船不给钱,都要给一个玉米的。五月端午下来新麦的时候,给一捧麦子。要是不给麦子,一捧杏子也行。反正得给人家东西。要不,人家凭什么白白渡你过河呢?你是人家的什么人呢?
凤仙果真跑着撵我们来了。她的胸前已经长出了两只兔子,一蹿一蹿的。她跑的脸都红了。我看看她的篮子里,两个玉米睡着了似的安静地卧着,一个没少。也不见她身上多出什么来,还是紧身的碎花小红褂,蓝裤子,黑布鞋。我问她:“凤仙姑姑,你把什么落船上了?”她看看我,亮汪汪的眼睛活泼地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远处的河面上,说:“嗯,脚印,我把脚印落船上了。”
“是魂丢了吧?”红芳说,大家笑起来。
大姐替我扛着镢头,催我快走。我还想着凤仙回去捡丢了的魂的事,花生地就到了。
大家打着凉棚远近照量了一会儿,选中了一块,顺着垄一镢头一镢头地刨。花生并不多,但月英的篮子里不久就扔进去了几颗。其他人也都有了。那些花生像土地的一个个喜悦的秘密,只等镢头下去就蹦跳着出来与人分享。每挛出来一颗,大家都像走夜路拣到了意想不到的好东西,欢喜无比。
只有我,沙子把我的鞋壳灌满了,我也没翻到一粒。
我就坐下来,脱了鞋,两只鞋底对着敲,把沙子磕打掉。
我把脚埋进沙土里暖着,四下里望风景。
这时,我看见凤仙猫着腰迅速地跑进了一块人家还没刨的花生地,抓拉了一会儿,又猫着腰跑回来了。
我蹬上鞋奔过去看,大家也都凑了过来。凤仙的篮子里,新鲜湿润的大花生足足有好几捧。
“真大胆你!不怕人逮着!”
“逮住就跑呗……要不,不白来了。”
“等晌午都回家吃饭了,咱也……”
太阳一点一点地往南走。
晌午到了,影子害怕似的缩到了脚底下,小小的一团。看看四周没人了,凤仙让我放哨,几个人箭一样射进了绿色的花生地里。
我看着不远处绿树环绕的村庄,不时有炊烟升起来,像一幅画。
往回走时天还早。除了我和来时一样挎着一篮子风,每个人的篮子里都盛满了花生,上面盖着一层晒干了的花生蔓。大家剥着嫩花生吃着,有说有笑。凤仙嫌大家磨蹭,一路催着快走快走。
远远地瞭见春生朝这边望了,凤仙突然慢下来,落在了最后面。到了河边,我第一个蹦上船去。大家也都自己跨上去。凤仙站在河边,说腿疼,迈不上去,要春生扶她。春生就先把篮子和镢头接过去放在船舱里,又去拉凤仙的手。凤仙一跃,差点扑进春生的怀里。
坐稳了,照例,我们每人塞在尼龙袋子里一棒玉米。这次,凤仙不仅拿出来两棒玉米,还悄悄倒出来半篮子花生给春生。不过,她用袋子挡住,不让春生看见。
水比来时大了些,河也好像更宽了,不时有水鸟飞起来落下去。
不知谁说,快开学了。
凤仙出神地望着远处的水面,好像累了,一句话也不说,只在春生回头的时候,迅速看他一眼,那目光仿佛一只飞翔的鸟,还不等春生逮着,就飞到别处不知哪里去了。
之四:北风
娘从北屋和饭屋之间的夹道里拿出几把细细的干麻筋,浸在温水里,泡得软乎乎的了,捞出来,甩几下,用篮子提着,和父亲去地里扎白菜。我也去。我像一只蚂蚱蹦蹦跶跶地跟在后面。溜溜的北风从我袖管钻进去扫在了肚皮上。我把棉袄使劲裹了裹,像拧湿衣服一样,把里面的凉风挤了出来。
满地都是青绿的大白菜,一垄连着一垄,一棵挨着一棵。二叔二婶,柱子叔三婶,九叔九婶,五娘娘,六爷爷,也都提溜着麻筋来扎白菜了。我蹲在二婶旁边,看她怎么扎。二婶抽出两三根柔软的湿麻筋,把铺铺拉拉的大白菜叶子束起来,缠一圈,用力一系,绾个结就完了。我问二婶:“干嘛要把白菜叶子绑起来呢?”二婶说:“给白菜灌心!不绑,不都成无心菜了?”无心菜?二婶经常骂小花是无心菜,要是……我高兴地说:“二婶,你也给小花扎根麻筋吧,也给她灌灌心,那样,她就不是无心菜了!”二婶哈哈哈哈地笑起来,从远处的白菜地里跑来的北风像凉水似的灌进二婶张着的大嘴里去了。
白菜一扎起来,不几天,果然就有心了。一片叶子紧紧地裹着另一片叶子,像花瓣,在顶上绕成了一朵青绿的大花苞。在胡同里玩够了,无处可去,我和小花、英子就在望不到边的白菜地里蹿。我们像三只奔跑的小羊羔,跨过一棵又一棵花朵样的大白菜。饿了,掏出一把白菜心塞嘴里;渴了,揪下一片白菜帮塞嘴里。白菜的汁水里像掺了糖,甜丝丝的,一直甜到我们的脚后跟。抹把嘴回家,北风吹乱了我们的花围巾。
也就半个月工夫,白菜心就灌得满满的了。是什么灌的呢?小花说是风,风像吹气球似的把白菜吹得鼓鼓胀胀的了。英子说是太阳,太阳跑进了白菜心里,让麻筋扎着出不来,白菜心就满了。她俩问我:“妞妞,你说是什么?”我说:“咱打开一棵看看不就知道了?”我们喀吧一声摁倒了一棵大的,腆着肚子轮流抱回家,搁在桌子上,用菜刀把白菜从中间劈开。我们仨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再看看金黄金黄的菜心,原来是风抓了一大把鲜嫩的金子灌进去了呀!
按按菜心,硬邦邦得像碾砣了,白菜就该扳了。晚了,下了雪,最外层的白菜帮就耷拉成大黄狗的耳朵了。爹,娘,大姐,二姐,我,顶着嗖嗖的北风,像去领奖似的走向菜地。远远地,满地的白菜,像是数不清的企鹅摇摇晃晃地向我们走来。碧绿的菜叶,雪白的菜帮,二姐说:“这哪是白菜,是一块块美玉呢!”我说:“不对!菜心是黄的,和金子似的!”大姐说:“爹种的是金玉白菜!”我向二姐吐吐舌头,做个鬼脸。嘎嘣嘎嘣嘎嘣,几袋烟的工夫,满地的白菜就全撂倒了。家里放不下,白菜又怕冻,我们就在地里挖壕,把一些白菜挨挨挤挤地排在小腿肚深的壕里,四周偎上土,上面再盖上秫秸。我来来回回地帮着扛秫秸,好把白菜盖得严严实实地过冬。我害怕它们冻了,它们要是冻了,就烂得像泥巴了,整个冬天和春天,我们就只能就着咸菜和西北风吃地瓜干了,我可不想那样。
有白菜吃真好。一顿拌金黄的菜心,一顿熘雪白的菜帮,一顿炒翠绿的菜叶。我拿着攒了很久打算买画本的五分钱跑着买来块豆腐和白菜一起炖在锅里。我催着爹多吃菜,把他夹起的咸菜夺下来放自己碗里,我喜欢看爹在冬天吃出一身汗的样子。爹把一块豆腐送到我嘴边非让我吃下。爹说:“小妞妞也懂事了!”爹是笑着说的。爹很少笑,爹笑起来比阳光都暖和。吃完饭,我热烘烘地站在院子里看小毛驴鼻子一张一翕地吃草,一阵北风,把我鼻尖上的汗星儿一下就抹净了。
怪不得娘把一棵白菜分好几顿吃,省下来的还得卖呢。集市上卖白菜的比赶集的人还多,胖猪崽似的一棵大白菜,还换不来两毛钱。为了能卖得贵点,能在年后开学时给我和大姐二姐交上学费,爹装了小山似的一车白菜,套上毛驴,去了一百多里地之外的邹县。爹走时,呼呼的北风把小毛驴的耳梢都吹尖了。
几天之后的半夜,窗户上的油纸让北风鼓得呱嗒呱嗒响个不停,爹和小毛驴回来了。我听见动静起床时,娘已烧好了一大盆热水准备给爹泡冻透的脚。爹把袜子脱了一半,那一半像长在了脚上下不来了。我赶紧端着煤油灯凑过去。原来爹的脚磨破了,血干成痂,把袜子糊在里面了。娘问:“这几天你都没脱袜子啊?”爹说:“晚上在车底下躺躺,没脱。”爹往下揭袜子,我疼得直咧嘴,好像在揭我的皮。大姐二姐一挑门帘也出来了。爹突然高兴地叫我:“妞妞,提包里有栗子,拿出来和姐姐吃!”说着还掏出一把钱交给娘,“喏,给你,卖白菜的钱!”我敞开提包口把栗子哗啦倒在桌子上。娘给爹盛上了满满一大碗手擀面,看着爹呼噜呼噜地吃着,才拿过钱一毛一毛地数。我第一次看见栗子,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钱。我直勾勾地盯着那些钱,想着深夜爹躺在車底下,凛凛的北风像被子一样盖着他,我忘了嗑栗子了。
鸡还没叫,我们又都睡了。我在暗中大睁着眼。沙沙,沙沙,风掀起了苫在屋顶的麦草;吱嘎,吱嘎,风拨乱了院子里的秃树枝;呱嗒,呱嗒,风一层层揭去窗前的黑,天亮成一片白菜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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