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下的波罗木刻雕版
2019-06-27白玛娜珍
白玛娜珍
幼年学艺
十二岁这年,朗加开始跟父亲学木刻。朗加的父亲,是他们这个木刻世家的第三代传承人。
朗加对当初的艰苦枯燥仍然记忆深刻。他整日盘坐在卡垫上,左手捧着木刻板,右手握着刻经刀,再也不能出去玩耍。在连日的练习中,童心未泯的朗加一脸委屈:一双小膝盖盘坐一整天,几乎要失去了知觉,脖子因低头太久,变得僵硬又生痛。还有握着刻刀的小掌心,打起的水泡磨破了皮,发炎了,伤口一直不愈合,只要稍稍用力,就疼得钻心。
父亲并不在意儿子的委屈,也不给他发炎溃烂的掌心上药,只是满不在乎地说,刻经人都会经历,慢慢就会好。说着,他看到朗加冲洗木刻板子时,将水错倒在了反面,立刻取来马鞭抽打儿子的屁股,朗加哇哇大哭起来,朗加的母亲在门外看着,却不敢进来劝阻。
小朗加的屁股被父亲的马鞭抽得红肿了,加上全身各处的疼痛,他这晚哭泣着入睡。早上醒来,母亲把早茶和糌粑端到他的小床前,陪他吃过早餐,刚一吃完,朗加迷迷糊糊又倒下睡着了,直到父亲大吼着进来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又是一顿痛打。
小朗加掉着眼泪,赶紧穿衣起床,开始一天的藏文书法学习和木刻练习。他满心沮丧,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他学习这门手艺,他暗暗盼望农忙季节快点到来,自己就可以离开家,去田野里奔跑,去割青稞,去砍柴或者放牧……只要不用学习木刻,再重的活路,他都甘愿去做。
母亲看出了儿子的心思。这天,母亲又给儿子端来他最爱吃的冬小麦做的牛肉饼和奶茶,温婉地劝儿子说,学好木刻经文,亲手雕刻甘珠尔的人,是累世得来的福报。母亲心疼地抚摸儿子的头,看见他一刀一刀灵巧刻出的经文,又含泪笑了。朗加擦去母亲面颊上的眼泪,安慰母亲说,自己刻的经文,终有一天会藏入德格印经院中。
每每刻错了字,父亲的马鞭便会抽打过来。半年、一年、两年,光阴流逝,小朗加渐渐长大了。他握雕刻刀的右手心上长出了茧子,脖子不再酸痛了,盘坐一整日,双膝也完全适应,伸曲自如。
云游四方学木刻
三年后,年满十五岁的朗加已能写得一手漂亮的藏文书法,并能将各种藏文字体刻在木板上了。父亲十分满意地收起了马鞭,他带着小朗加开始了四处游学和实践。
第一站是前往四川色达的寺院去雕刻印经版。这次的游学是在色达寺雕刻大藏经《甘珠儿》。朗加和五个少年起早贪黑,全身心投入在每天的雕刻中,经过七个月零二十八天的埋头工作,终于出色地完成了雕刻。
朗加安慰母亲说,自己刻的經文,终有一天会藏入德格印经院中。
波罗木刻在藏地闻名遐迩,寺院不仅为波罗木刻艺人们每日提供美食,还给每人颁发了一个月120元的高薪。少年们面面相觑,吃惊之余,深深感受到了波罗木刻人的一份尊严。
从色达寺院回来后,朗加和波罗乡的十三位木刻艺人再次启程,前往金沙江对岸白玉县的寺院去雕刻印经版。
金沙江激流滚滚,大家乘上牛皮船,在咆哮的江水中随着漩涡打转,又被暗礁撞得飞腾起来。终于上岸,像是经历了一场生死,朗加的双腿还在发抖,而关于生命无常、人生难得的经文,这时仿佛雕入了他的血脉,他默默地跟着大家走向寺院,在八个月里,通过自己庄严的木雕字体,留存永远。
十七岁那年,是朗加终生难忘的。他和村里七个木刻师前往四川石渠县的寺院刻印经版,寺院的住持是一位宁玛派堪布,叫西热门巴。西热门巴看上去四十岁左右,法相俊美而庄严,但却很是严苛。私下里,朗加他们称西热门巴是“疯僧”。
一次,当西热门巴又粗暴地责备他们时,朗加和几个年轻人从后窗跳出来,跑到寺院的后山躲起来,不想再回寺刻经文了。这时,矮小残疾的师母,一瘸一拐地给他们送来了滚烫的酥油茶和牛肉包子。师母看着朗加他们几个年轻人狼吞虎咽,并不责怪他们,等他们吃完,像什么也没发生一般,领着他们又回到了寺院。
木刻大师朗加在刻木章。
木刻大师朗加在刻木章。
西热门巴学识过人,每个人在他严厉的鞭策中,日日都在进步。并且,西热门巴每个月都会付给每个经师300元的酬劳,这在八十年代初,已高出了一股国家干部每月工资的一倍还要多。同时,西热门巴每天还会给他们教授藏文、佛学、历史文化等课程。西热门巴的佛学造诣及精湛的藏文水平,也令朗加和刻经师们心生敬佩。
四年的时间短暂又漫长,当朗加和七位刻经师完成寺院印经板的刻制时,他们自己在西热门巴的历练下,也仿佛已脱胎换骨,成长为技艺超群的新一代波罗乡刻经师。离别的这天,朗加跪拜在恩师西热门巴堪布的脚下,将西热门巴敬为自己的根本上师。他将西热门巴堪布的照片装入自己铜雕的贴身佛龛里,从此无论去哪里,都带在胸前。
此后,朗加又接到来自青海、四川、云南、西藏各寺的多方邀请。他亲手雕刻的《甘珠尔》,也终于被收藏在德格印经院,实现了少时对母亲的承诺。
做工精细的波罗木刻
波罗木刻雕版技艺历史悠久,迄今已有上百年的历史。2008年6月,文化部正式公布的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中,波罗木刻雕版制作技艺名列其中。
波罗古泽木刻雕版起源于1676年,据说与德格土司有关。在历史上,四川德格、白玉以及西藏江达县的部分治区,曾隶属德格土司管辖。波罗地区森林资源丰富,盛产适合雕刻的优质木材,为发展雕刻技艺提供了条件。
波罗木刻雕版做工精细、产品精美,是藏区雕版中的上乘之品。制作过程有严格的工序,流程可细分为裁纸、撰写、内文校对、印刷、临摹雕刻、经文校对、进油、晾晒、兑制朱砂、上色、防护、分页、核对、捆扎包装等近二十道工序。
其中,通常的程序是先由一位享有盛名的藏文书法家把刻版内文写在纸上,经过多人仔细校对后,用特殊液体把文字印在木板上,拿到阳光下晒干,再由雕版艺人按照原文临摹刻制。成品再经十余次校对,确认无误后刷上酥油汤晾晒,待晒干后涂上朱砂颜料,然后用一种能防虫蛀的植物熬成水,将成品浸泡、清洗,最后交付工人印刷。
木刻雕版的内容,可分为雕版经文内容的经书版;雕版佛像、风马旗等图案为主的佛像版;以及美术版三种。在种类繁多的波罗木刻雕版中,尤以《丹珠尔》和《甘珠尔》的经文刻版最为著名。
在我们采访接近尾声时,朗加带我们去看印经版制作工艺。
推開他家一楼的仓门,木料的清香扑鼻而来。“刻经版用的木料很讲究,一般选用不易裂纹的桦胶树,选取直而无疤树段,分割、除水分后,放在畜粪堆中浸泡一年,再拿出来熏烘、刨平,就成了版胚。”朗加说着,拿出板材和制作好的经版给我们看。有一叠纸从架子上滑下来。上面分别写着藏香、藏纸、木雕、藏陶、藏装等工艺名称。朗加的长子索朗群培骄傲地说:“我们以后想办工厂,想做这些。我父亲全部会。”
“能教我一点点木刻吗?能刻一个我的藏文名字送我吗?”我满怀崇敬地向朗加师傅请求道。朗加满面喜悦地答应着,几步上楼,回到木刻室,抄起他的木雕宝刀,埋头为我们示范和雕刻起来。不一会儿,朗加以他略有些沧桑的字体,给我刻了一个带手柄的、经版样式的精美的藏文木制印章。
我欢喜地捧着这份珍贵的礼物连连道谢,向朗加大师告别。桑冲村一碧如洗的天空中,日月遥相呼应,一阵风过,漫山松林涛声阵阵,仿佛在为木刻雕版的“鼻祖”之乡——波罗乡而轻歌。
朗加随身的护身小佛龛里是他的根本上师宁玛派堪布,西热门巴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