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图书馆藏《传奇汇考》考述*
2019-06-27彭秋溪
彭秋溪
《传奇汇考》一书,是目前所知最早的中国古代戏曲总目提要。此书向来只以抄本的形式流传,且自道光以后才逐渐为世人所知,并散入私家藏书之手。清末民初,一批致力于俗文学研究的学人,如王国维、陈毅、董康等,开始搜集此书,或运用到相关研究中去,或将此书出版以扩大其影响范围。但因为此书分散流播,又均非完本,因此,各本之间的关系向来不甚明朗。本文即根据新见傅斯年图书馆藏本进行详细考察,以便于后来者推进此书的相关研究。
一、版本概述
《传奇汇考》,十册,精抄本,台湾“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图书馆藏(后文或简称此书为“傅图本”)。浅红书衣,无题。书高26.9厘米、宽17.4厘米;叶芯高约21.7厘米、宽约14.2厘米(以第二册正文第一叶为准)。无栏格(见下文摹图),半叶十行,行二十四字,小字双行同。索书号:A016.8634。
每册首叶钤“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所藏图书印”(朱文,方形)、“傅斯年/图书馆”(朱文,长方),册末钤“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所藏图书印”(白文,方形)、“史语所收藏/珍本图书记”(朱文,长方)。可知此书曾经“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图书馆递藏。再核查民国二十七年(1938)五月北京人文科学研究所编印《北京人文科学研究所藏书目录》(民国二十五年十月编就),其中史部“学科专目·文学”著录:“《传奇汇考》不分卷,不著撰人名氏,抄本。两(函)、十(册),四九六四(号)。”[注]北京人文科学研究编:《北京人文科学研究所藏书目录》(第三册)第一百二十二叶下,铅印本,傅斯年图书馆藏。可知此书即人文科学研究所旧藏之本。
全书楷体抄就。前四册剧目提要开头部分文字(主要是介绍作者,或简述剧情)钤有朱圈(直径3毫米),并对抄误之字钤小朱圈(直径2.5毫米)。经仔细审查原书抄手笔迹、风格,前四册、后六册虽然均带颜体风味,但字划的笔墨轻重呈现于整叶上时,仍可轻易判断出二者前后非出一人之手。另外,前四册书纸较后六册为旧(茶褐色更浓),且前四册帘纹较后六册帘纹略宽(虽然二者所用纸张皆为细帘纹竹纸)。由此可以确定,前四册、后六册成于不同时期之不同书手,而且前者早于后者。同时,前四册避讳严格,提要本事考证文字中,墨笔将“鋐”改作“铉”,并缺末笔避讳(如《吉祥兆》)。而后六册提要内,“弦”“弘”字,时避时不避,可知后六册所据底本原来避讳,而抄手当是民国间人(见下文),因而如此。由此亦可知,此书书衣、书品等装帧虽然统一,但显然系后来装订成套。
首册为《传奇汇考标目》,其余九册为《传奇汇考》。《标目》卷端首行题“传奇汇考标目”,次行标“明”,以下采取作家统领剧目的编目方式,录“朱良卿”等人剧目。至“秋堂和尚《雁翎甲》”之后,标有“本朝”字样,接续著录吴伟业、李玉等作家作品,至汪祚(字敦士,江都人)《十贤记》结束。再后,接续著录明人作品:以《连环》开始,继而为沈采、姚茂良、李开先、沈受先、邱濬、徐时勉、沈璟、汤显祖等人[注]汤显祖之后,尚有陆采、卜大匡、张凤翼、顾大典、梁辰鱼、屠隆、郑若庸、龙膺、郑之文、叶宪祖、汪廷讷、佘聿云、冯梦龙、戴子晋、车任远、顾希雍、祝长生、周螺冠、沈鲸、黄伯羽、陆弼、谢谠、谢廷谅、陈汝元、许潮、钱直之、章大纶、高濂、程叔子、金无垢、吴世美、陈济之、杨柔胜、张午山、庾庚、卢雀江、两宜居士、汤宾阳、秋闲居士、王錂、王恒、鹿阳外史、吴鹏、吴大震、张从德、王玉峰、杨珽、黄惟楫、心一子、顾瑾、涵阳子、太华山人、月榭主人、陆江楼、朱期、李玉田、杨之烱、张景岩、赵于礼、邹逢时、汪宗姬、沈祚、冯之可、谢天佑、黄廷俸、吾邱瑞、龙渠翁、胡文焕、金怀玉、王世贞、许自昌、陈学究、史槃、杨邪子、周朝俊、单本、吕文。作品。唯独《连环》一目,前面无作家统领。可知《连环》之前,必有缺页。则此本亦非完本。
其余九册,实际收录剧目提要97种。其中第二册至第四册共一目,第五至第十册共一目。第二册册首录目35种、第五册册首录目62种,剧目与正文所题基本一致。具体如下:
第二册:慈悲愿、吉祥兆、挑灯剧、碧纱笼、秋风三迭、女红纱、四婵娟、回文锦、紫金鞭[注]正文作“紫金鞍”。、闹高唐、回龙记、吊琵琶。
第三册:读离骚、黑白卫、桃花源、清平调、凰求凤、慎鸾交、巧团圆、风筝误、怜香伴、翻千金、易鞋记、双螭璧、百凤裙。
第四册:射鹿记、赤壁记、百花记、庆丰年、照胆镜、七红记、小英雄、百福带、双杯记、奈何天[注]《奈何天》,卷目无。。
第五册:情邮记、澄海楼、织锦记、九龙池、夜光珠、朝阳凤、双忠庙、龙凤衫、海潮音、凤鸾俦、翡翠园、寿乡记。
第六册:太极奏、升平乐、因缘梦、后寻亲、四奇观、镇灵山[注]正文录作“镇仙灵”。、万花楼、不了缘、四太痴、王大珠楼[注]正文录作“弄珠楼”。、埋轮亭。
第七册:一品爵、醉菩提、人中龙、竹漉篱、王楼春[注]正文录作“玉楼春”。、万花亭、春灯谜、情梦侠、蓝关度。
第八册:领头书、情不断、双熊梦、芳情院、阳明洞、遗爱集、广陵仙、风云会、红叶记。
第九册:倒鸳鸯、红莲案、梦磊记、双官诰、红蕖记、小河洲、天下乐、锦西厢。
第十册:锦笺记、璎珞会、鹔鹴裘、冯驩市义、相思砚、燕子楼、杏花庒、五福记、登楼记、小忽雷、眉山秀、牡丹亭[注]正文录作“牡丹亭记”。、南桃花扇。
王国维曾著录所藏旧抄本《传奇汇考》(见下文),傅图本布局与王国维所见旧抄本全同,但傅图本并未见王国维藏书印章。
二、抄写年代及其藏家
傅斯年图书馆所藏这部《传奇汇考》,根据它上面的藏书印章,仅知民国时期曾经入藏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但其从何而来,可再作考察。
王国维《曲录》卷六“曲目部”记述,其曾藏有抄本《传奇汇考》十册:
十册,无卷数,旧抄残本。国朝无名氏撰。此书第一册为总目录,第二册至第四册共一目,第五册至第十册共一目。二册以下,皆就各曲本撮其大略,并考其与正史及他书合否,考核颇详,而见解殊陋。且分目所载,亦与总目有出入,校之总目,所漏尚多。或总目尽著录所知之本,而分目仅就所见之本考之欤?[注]王国维:《曲录》,谢维扬、房鑫亮主编《王国维全集》卷二,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76页。
王氏又在《录曲余谈》中云:
《传奇汇考》,不知何人所作。去岁中秋,余于厂肆得六册,同时黄陂陈士可参事毅亦得四册。互相抄补,共成十册,已著之《曲录》卷六。今秋,武进董授经推丞康又得六巨册,殆当前此十册之三倍,均系一手所抄。叙述及考证甚详,然颇病芜陋耳。[注]王国维:《曲录》,第294页。
由上可知,王国维所藏十册《传奇汇考》,其中有四册是据陈毅(士可)购本抄就;而陈毅所藏十册,其中六册乃是从王国维所得本抄录而成。王国维《曲录》中所谓“此书第一册为总目录,第二册至第四册共一目,第五册至第十册共一目。二册以下,皆就各曲本撮其大略”,应该是将自购六册、陈士可所得四册合而言之的,即所谓“十册,无卷数,旧抄残本”,而不是指自购六册、抄配四册。否则也就无“旧抄残本”的特别强调。这样,也就与其在《录曲余谈》中所谓“互相抄补,共成十册”的语境相契合。
《曲录》最初为两卷,成于1908年8月,自序中已提及“无名氏之《传奇汇考》”,又在同年10月跋《曲品、新传奇品》谓此书即为无名氏《传奇汇考》所取材;1909年5月,修订成六卷,自序中谓“《传奇汇考》之作,仅见残抄”。[注]王德毅:《王国维年谱》(增订版),台北:兰台出版社2013年,第65、66、68页。
《录曲余谈》则最初发表于《国粹学报》(1910-911年)第六十七至六十九期。综合考虑,《录曲余谈》完成的时间应该早于1910年,则《余谈》中的“去岁”应当指1908年。这也与《曲录》初稿即已提及《传奇汇考》这一信息相合。由此可知,王、陈二氏相互抄配的时间在1908年仲秋后、1909春夏之前。
光绪间在京师时,陈毅常游于琉璃厂书肆间,现在从《傅斯年图书馆善本古籍题跋辑录》[注]汤蔓媛纂辑:《傅斯年图书馆善本古籍题跋辑录》,台北:“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2008年。看,陈士可从厂肆所获颇丰,此四册《传奇汇考》当也得自京师琉璃厂。
陈毅(1873—?),字士可,号菘畦野史、博士泉居士、博士泉主、高观山人(据见《傅斯年图书馆善本古籍题跋辑录》),蕲州黄陂(今湖北武汉)人,清末贡生,民国藏书家。陈氏毕业于两湖书院,历任学部参事、京师图书馆纂修、法律馆纂修等职;辛亥革命以后,历任北洋政府总统府秘书、蒙藏院参事,张勋复辟时被任为“邮传部侍郎”,复辟失败,逃出北京。1917年陈氏被任命为库伦都护使、西北筹边使、西北边防司令,任蒙藏总务厅总办等职;1921年,外蒙古宣布独立后,被免职。士可熟悉边疆舆地,嗜典籍,喜藏书,精于鉴别。藏书处曰“究斋”“灯崖阁”,藏书质量可与傅增湘、吴引孙、张元济等藏书大家齐名,王国维等多从其处借书。陈氏去世后,后人编有《陈毅藏书目录》,著录明版书就有772种,4200余册。陈氏编著有《魏书官氏志疏证》《邺中记校辑》《邺城故事校辑》等。[注]参见李玉安、黄正雨编著《中国藏书家通典》,香港:中国国际文化出版社2005年,第800页。
陈毅所藏部分善本,民国十九年(1930)间经徐森玉(1881—1971,时任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事务所“图书部”主任)作介,被当时的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收购。而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设有“北京人文科学研究所”及“图书筹备处”(当时或俗称“东方文化图书馆”“东方图书馆”)。[注]按,1927年冬,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第三次会议决定暂时取消建设“东方文化图书馆”,仅在“北京人文科学研究所”下设立“图书筹备处”。“人文科学研究所”于1927年十二月从王府井大街大甜水井胡同搬迁至东厂胡同(亦在王府井大街)黎元洪旧邸,所收书籍即置于邸内所谓“临时书库”。1934年3月在黎氏旧邸内东北角开始修建“新书库”,1935年8月竣工。故“临时书库”“新书库”实际成为“研究所”的图书馆。关于东方文化事业总委员会及其附设机构的历史,请参考《東方文化総委員会並人文科学研究所の概況》(1935年8月)、山根幸夫《东方文化事业の历史——昭和前期における日中文化交流》,东京:汲古书院200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由当时的北京“历史语言研究所”接收,后又辗转台湾,最终入归傅斯年图书馆。
而陈士可所藏流入“东方文化图书馆”一事,为当时北平文化界一大新闻,日本在华留学生对此也有所注意。据日本汉学家仓石武四郎(1897-1975)《述学斋日记》所记,1930年3月30日,陈氏旧藏书籍已在当时琉璃厂打包出售。[注]仓石武四郎著,荣新江、朱玉麒辑注《仓石武四郎中国留学记》,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106页。同年5月10日,仓石氏又记:
访杉村君[注]杉村君,即“杉村勇造”(1900-1978),1924年在中国留学,1928年担任北京人文科学研究图书馆从事,1932年赴伪满洲国担任图书馆、博物馆等文化事业工作,1946年回日本。或因杉村氏职务之便,仓石武四郎多次去东方文化图书馆观摩新购之书,或托杉村氏抄书,因此才有目验陈士可旧藏秘籍的机缘。参见仓石武四郎著,荣新江、朱玉麒辑注《仓石武四郎中国留学记》,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58、60、89、116页。按,关于仓石氏《留学记》中《汇考》一书的信息,由梁健康先生赐示。谨此致谢。,看东方新收抄本,均系陈士珂旧物。其可叹者,顾亭林《天下郡国利病书》、张石舟《魏书地形志》、王绍兰《杂著》、法梧门《师友及见录》、《传奇汇考》等。陈氏于是乎可畏也。[注]《仓石武四郎中国留学记》,第141页。
陈士可旧藏《传奇汇考》宛然其中。核之上文所考傅图本笔墨、纸张、所钤朱圈情况,可知傅图本前四册,当即陈毅从琉璃厂所得四册,而后六册应是倩人抄就。这与王国维所云“互相抄补”一语若合符契。但此本未见陈毅藏书印章[注]据汤蔓媛纂辑《傅斯年图书馆善本古籍题跋辑录》,陈毅藏书章有“黄陂/陈毅”(白文,方形)、“士可”(朱文,椭圆)、“松畦野史”(朱文,长方)、“黄陂陈/毅鉴/藏善本”。,则不知何因。
三、与其他藏本之间的关系
如前文所考,傅图本的前四册、后六册抄成于不同时期,前者即王国维所谓“旧抄本”,后六册当抄就于清末或民国初年(1910年或以后)。而四册“旧抄本”抄于何时,难以勘定。但审视纸张的新旧、厚薄、成色、帘纹宽窄(均为一公分左右),二者所用纸张,时间上似相去不远。从王国维所谓“去岁中秋,余于厂肆得六册,同时黄陂陈士可参事(毅)亦得四册”来看,陈毅所得的四册与王国维所得六册,似乎是“一书而失群”者,是同一部书,被分开出售。
傅图本较之日本藏本(大仓集古馆藏本[注]大仓集古馆,为日本大仓财团创立者大仓喜八郎(1837-1928)自设其家的私人博物馆。大仓氏嗜收藏,无论古籍、绘画、雕刻、书法作品,均有珍藏。2014年,大仓集古馆所藏中文古籍,整体售予北京大学图书馆。本论文为论述方便仍其旧,称之为“大仓集古馆本”。本文所引大仓集古馆本、大阪本、京大本《传奇汇考》均为黄仕忠先生赐示,谨此致谢。、大阪大学藏本、京都大学藏本),值得注意的是,“叶宪祖”名下有“双节”一目,而日本藏本无。而傅图本《四奇观》剧目提要之后虽有半叶空白,但却无“道光丙戌”题识,但日本藏本均有。傅图本有《女红纱》剧目提要,而大阪、京大本却有目无文。
此外,《传奇汇考标目》“许自昌”条下,注云:“字符佑,吴县人。所著有《梅花墅传奇》数种,已见上卷”;“冯梦龙”条下注云: “已见上卷”。“上卷”二字,或说明《标目》原本分卷,即分上、下二卷。若如此,则《标目》著录的格局,应以“明”“清”(即“本朝”)作为戏曲作家所属时代的分水岭。其中,“明”代部分,原来应该分成两部分,即所谓“上”“下”卷。
考察现在的存本,《标目》的确存在“分卷”的情况:(1)以“明 朱良卿”领起,作为一卷。(2)“《连环》”一剧领起,为明代剧作家的另一部分,作为一卷。(1)与(2)之间不应该“夹入”清代戏曲作家及其作品,以至于出现“明”“本朝”“明”这样的著录状况(参见本文末附表)。
而且“连环(记)”一目突兀地出现在第(2)部分第一叶第一行,而未见作者,却接续著录沈采、姚茂良、李开先、沈受先等明人的作品;但笔者考察今本《标目》所录作家、作品的衔接,发现“连环”这一剧目无法插入某作家之后。因此,这种情况并不是串行抄误,而是“连环”二字之前,脱叶若干,或缺一册。而所脱书叶(或册)的最末一叶上,应该著录《连环》的作者,其名或正是“王济”(? -1540)。
只有这样,“许自昌”“冯梦龙”条下所谓“已见上卷”云云,才能得到合理的理解。而“朱良卿”、《连环》作者王济,二者的生年虽然现今仍未明确,但各自所领起的作家群,明显地体现出时代的先后来。如朱良卿、陈二白、邱屿雪、盛际时、阮大铖等,均主要活动在明末清初,而王济、沈采、姚茂良、李开先、沈受先等,主要活动在成化、弘治、正德、嘉靖期间。如此,《标目》原本应该以王济(及其以前)等人作为明代剧作家的“上卷”,而朱良卿等明末作家则归为“下卷”。
笔者的这个推想,与京都大学、大阪大学藏本《标目》的著录格局恰好相合:二者皆以《连环》所在叶作为著录的开端。而傅图本《标目》虽然与其他三册为“旧抄本”,但应该也是一个传抄本,而非原本。如果不是其底本如此,则是傅图本在装订时,出现了“前后倒置”的疏误。京都本、大阪本《标目》没有这种“疏误”,并不能说明其保存了原本的面貌,而是抄手发现其“前后倒置”时,作出了调整。证据如下。
(一)傅图本第三册《读离骚》提要第五叶上半叶左上角残损(见图1),某些字或全缺,或残留部分(如“征”“高”)[注]按,据民国间古今书室石印本《传奇汇考》卷四,可知此处残损之字(自右至左三行)为:宵、久而不芳、失恐祸及身遂假高。,而大阪本、京大本,则在残损之处,略保持行款,照旧抄录。同样的情況,第四册《百福带》第一叶下半叶右上角残损(见图4),第一行残缺六字,第二行二字,第三行二字。据此可知,大阪本之底本如此,而傅图本应即此系统本的较早的旧本。
(二)傅图本第三册《桃花源》提要“后《列仙传》中亦引(陶)潜名”一句下注云:“新城王自真题此剧……”“王自真”,大阪本、京大本作“王士正”[注]按,大阪、京大本为何作“王士正”,而傅图本作“王自真”,其中的原因笔者尚不清楚。。王自真、王士正,即“王世禛”。二者皆可避清世宗雍正帝“胤禛”讳,但二者所取既不相同,似表明二者没有直接的渊源关系。
(三)傅图本第二册《秋风三叠》提要中文字,“奏闻特予落籍……诗见张士”一叶错简,误接于《吉祥兆》提要末尾(见图7)。实际上,此叶应该接续在《秋风三叠》之“二女口吟二诗,官为”之下,即:“……官为/奏闻,特予落籍……诗见张士/沦《国朝文纂》……”
大阪本未见错简之误,乃是因为作了调整,并非其底本不误。因为,大阪本于“官为”二字之下,原抄有“沦”字,后又点去该字(见图8),以“奏闻”续抄。可知大阪本之底本亦错简。京大本虽然也未错简,但“……官为奏”之后,空了一叶,可见也是调整的结果(见图9)。因傅图本保留了这个重要的信息,故可进一步证明大阪本乃是从傅图本这个系统的本子而来。同时也表明,傅图本前四册也是一个传抄本。
(四)傅图本(尤其第二册至第四册)因某些字形相近,而书手误认误抄之处颇多,因此多有墨笔校改。另外,傅图本尚有多处抄重之字,而书手自行点去;漏抄之字,或由书手及时补入,或后来校对时补入。相应的,大阪本则几乎全部避免这些讹误。这并非说明大阪本底本较傅图本良善,而应该是其底本传抄自傅图本(或其系统本),文字上才更“良善”。理由如下:
第三册《读离骚》提要中“要不失风人忠厚之旨,犹夫三百篇之意也”,“夫”字被墨笔点掉,即意谓作“犹三百篇之意也”,以显简略。而大阪本、京大本即作“犹三百篇之意也”;“填词之作,始于隋,至宋而盛,迨关至辈出”,第二个“至”字钤有朱圈,意即此字疑误。而大阪本、京大本此字作“马”,即指“马致远”;“自从一梦高唐后,可是无人胜楚玉”,“玉”当作王。而大阪本亦作“玉”,旁校作“王”。可知大阪本所据底本亦作“玉”。
大阪本、京大本既然保有傅图本前四册残叶的版本特点,却又在《四奇观》提要末尾出现“道光丙戌(六年,1826)”跋文[注]关于集古馆本、大阪本、京大本《传奇汇考》之间版本关系的问题,请参考拙文《日本所藏三种〈传奇汇考〉述考》(待刊)。,其原委当是:大阪、京大二本(或其底本)中,对应于傅图本前四册的内容,乃是据王国维藏本中的前四册抄就,而王国维藏本中,《四奇观》后即有“道光丙戌”原跋并“红拂主人”印章,大阪、京大据此将《四奇观》剧目提要后的“道光丙戌”跋文“摹录”一过。故如是。
非常值得注意的是,因为陈士可藏本的存在,可以得知王国维所得的“旧抄”六册、配抄四册的面貌:(1)从陈士可所得四册“旧抄”本的风貌看,王氏所得六册“旧抄”本上应钤有朱圈;(2)六册、四册的具体剧目、提要,均可据陈士可藏本获知;(3)王氏配抄的四册中,《读离骚》《百福带》一定有据残叶抄写的痕跡(故大阪本、京大本均如此)。
据此,大仓集古馆藏本中的“一函四冊”本——被北京大学图书馆定为“清末抄本”[注]北京大学图书馆编:《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大仓文库”书志》,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750页。,其剧目提要恰好为陈士可藏的四册“旧抄”内容(从“慈悲愿”到“奈何天”,35种);其中的一部“一函六册”本——被北京大学图书馆定为“清抄本”[注]《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大仓文库”书志》,第1748页。,恰好为陈毅配抄的六册内容(从“情邮记”至“南桃花扇”,62种),其纸张(帘纹、成色)、剧目提要开头部分文字所钤朱圈大小(直径三毫米)及颜色,也均与陈士可所藏前四册同。唯字体风格略异。而值得一提是,陈士可、王国维双方抄配的六册、四册,其字体风格、墨色一致,可知出自同一抄胥,然后各分执所需。
由此可知,大仓集古馆本中,从“情邮记”至“南桃花扇”的六册,或即王国维旧藏之物。而大仓集古馆“一函四册”本的首册,钤有“鸣晦庐”藏书印,则王氏抄配的四册似曾经王孝慈(1883—1936)递藏[注]其第一册为《传奇汇考标目》,卷端钤印“鸣/晦庐”(白文方形)。“鸣晦庐”,即王孝慈藏书室。孝慈,名立承,王芝祥(字铁珊)之子。著有《闻歌述忆》。王氏藏书画,多钤“鸣晦庐珍藏/金石书画记”(朱文方形),“鸣/晦庐”一印,则甚为稀见。此书既钤孝慈藏书印,则当是其旧藏无疑。其一,除此之外,笔者所见仅有明刊本《三祝记》传奇(见收《古本戏曲丛刊》二集)钤有此印。其二,北京国家图书馆藏《鸣晦庐书目》(北京国家图书馆藏。此目用“清秘阁造笺”印栏本抄写)中的“鸣晦庐藏曲略目”(乙类)著录有《重重喜》、《北西厢记》,于《重重喜》下注云:“内府抄本,谱长孙贵事。贵,无忌之孙也。见《传奇汇考》、黄文旸《曲海目》。”可知王孝慈曾收藏过《传奇汇考》一部。,尔后再传入东瀛。
如此,大仓集古馆藏本当中的“一函六册”(清抄本)、“一函四册”(清末抄本),原是王国维旧藏;当中的“一函六册”(乾隆抄本),虽然仅仅是“六册”,但每册含量大(每册收录提要从四十余种至九十余种不等),从前文所引王国维所言,此六巨册《汇考》,应即董康旧藏无疑:“《传奇汇考》,不知何人所作。去岁中秋,余于厂肆得六册,同时黄陂陈士可参事毅亦得四册。……今秋,武进董授经推丞康又得六巨册,殆当前此十册之三倍,均系一手所抄。”
大仓“集古馆”的相关档案,据说已经毁于大正十二年(1923)九月一日大地震。[注]李云:《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大仓文库”述略》,《大学图书馆学报》2014年第5期,第110页。但据其他文献载记,董氏售书于大仓氏,是在1912年。如上文所揭,因辛亥革命爆发,罗振玉、王国维携书卜居京都,当此之际,董氏亦于1911年携书东渡,寓居京都,至1913年始归国。[注]钱婉约:《董康与内藤湖南的书缘情谊》,《中华读书报》2012年4月18日第19版。王国维曾于1912年1月19日与缪荃孙的书信中言及董康的境遇:“……生活程度与北方略近,然长安居尚不易,况异国耶?诵芬室(董康)亦有来此之说,大约暂以售书为活。”[注]王德毅:《王国维年谱》(增订版),第95页。而1912年7月15日《朝日新闻》报道了财界巨头大仓喜八郎(1837—1928)购入董康诵芬室藏书的消息,[注]此报道题为“大仓喜八郎·董氏の蔵書を購へる”,见《朝日新闻》(1912.7.15)。本文据李云《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大仓文库”述略》(《大学图书馆学报》2014年第5期,第111页)所引。确认了这一事实。
虽然大仓藏本《传奇汇考》并未见董氏藏书印,但不足为虑。据研究者称,大仓所购诵芬室藏书中,有多种抄本、刻本并无董氏藏书印,钤印者,不到三十种。[注]参见李云《北京大学图书馆藏“大仓文库”述略》(《大学图书馆学报》2014年第5期)一文。或许在董氏看来,其所得“六巨册”《传奇汇考》,与其他普通典籍一样,并非名家抄刻,故并未钤印志意。
至此(1912),大仓氏藏书中,已囊入董康所藏《传奇汇考》三函十六册,至于收括王国维藏本,或亦在其寓居京都的五年之中。
结 语
因为陈士可旧藏《传奇汇考》的存世,我们借此可以理清中、日其他藏本之间的源流关系,比如与南京图书馆藏八千卷楼旧藏《传奇汇考》[注]关于南京图书馆藏本《传奇汇考》的文献信息,请参考王文君《南京图书馆藏丁氏八千卷楼抄〈传奇汇考〉考论》,《文献》2016年第6期。的关系。这样的话,它将成为一把探究《传奇汇考》版本系统的“关键性”钥匙。此外,作为一种文物,该书不仅见证了历史进程的风云变幻,同时也蕴藏着民国间藏书家、学者之间的种种心史。希望此本与其他海内外版本,在不久的将来,得到精心的影印出版,以推进相关研究。
(附表:三种《传奇汇考标目》册次结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