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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留下这支笔(组章)

2019-06-25林雪

星星·散文诗 2019年1期
关键词:工装大巴火炉

林雪

短鼻子人的城镇

我来到一座短鼻子人生活的无名小镇。所到之处,我遇到的人都长着很短的鼻子。因为鼻子短,所有人的人中线就都显得又宽又长。我尽量克制自己的好奇,不去看那些男男女女的短鼻子。但他们和我谈话时,我还禁不住要去研究他们长而宽的人中线,并联想起车辙、沟渠一类的形状。因为鼻子短,所有的人都在不停地打喷嚏。也因为鼻子短,所有人的嘴唇就显得又大又薄。

我看见那些工作的短鼻子人们忽然无声而迅速地向着一处汇集,几台挖掘机也无声地快速移了过去。有人举着一面小红旗在喊着号子,人群集体弯腰,再一起直立,因为鼻子短,他们都长着长长的手臂。如此无数回合后,从他们抬起的手臂和挖掘机的长臂上,纠结出一大团巨大的、拖垂在空中到地面的腔肠类的物体。从远处看,那物体被深埋已久,沙土和粘液形成的污水像无数小溪从它的结构中流到地面。在它的中心部位上,有一团有节律的颤动连带到它盘根错节、章鱼脚一样四处蔓延的管状器官。“那是它的心脏,它的元气”我忽然意识到,它正在慢慢失去自身的温度和热度。它的冷缺让空气降温,短鼻子人又开始打喷嚏了……

我要留下这支笔

冬天。阴郁而紧张的气氛笼罩在一个无名的圆形小广场。天上不时有编组飞机飞过,身穿蓝色棉工装的人们在那里排起长队,接受莫名的检查。这是一个入厂登记处。厂区内外的扩音器传出有关前线的战况,和工厂撤退的进展。两名中年男女面无表情,蓝棉工装外罩了一件橘红色的马甲。他俩时而抬头询问,时而埋头登记。人们鱼贯站在他们面前,不时交出各种物品。

边门的人们在急促出入,从工厂开出的载重车队一律苫上绿色的苫布,同时各类大巴满载着人们无声驶过。

我形单影只,两手插在衣袋里,随着排队的人们缓慢地往前移动着脚步。

在一辆从身边慢慢驶过的大巴窗子里,我看到一双紧贴在窗子上的眼睛。

一双绝美的、不知性别的眼睛。那双眼睛盯住我,似乎有泪水划过。我心急促地跳起来,转过身去,似乎要认出那个投出如此绝望目光人的身份。

我偏离了队伍,而且就要跟随那大巴而去时,一双戴着白手套的手拦在我的腰间,“请归队,女士”。然后是另一双手不客气地搅住我的肩膀,我被重新带回到队列里。

再回首时,那大巴已不见踪影。

我站在小桌前,那一男一女戴着口罩。男的开口问我:“有手表吗?”我摘下了手表,还记得自己平时是不戴表的。他接着说:“请把身上的物品交出来,放到这里。”我从上衣口袋开始,依次掏出了手机、指甲刀、钥匙,还有一支笔。把它们放在小桌上后,我想把笔取回来。我说:“我要留下这支笔。我需要它。”

我被放行,来到一个空旷的大车间里。车间悬挂的大屏幕上有彩色地图。几个巨大的箭头向着一个中心包抄而来,不断逼近。几个像锅炉一样的装置寂静地立在车间尽头。仍然是穿着蓝工装的人们在匆匆行走。我在墙边一个小火炉边坐了下来,感觉到那炉火炙热的温度。我甚至向火炉坐近了一些,想在那旁边取暖。但这时一位头戴安全帽的女工走了过来,用手掀开铁炉盖,并蹲在上面,然后她跳下来,用手按那火炉边的某个开关,水箱开始轰鸣。她走开后,我走近那个火炉,看见那火炉竟是两用的:在火炉后方是一个马桶装置,而在它的前半部还在燃烧着木炭……

这时,另一个电子屏幕上开始有人名闪烁。

有人喊着“清偿小组在这边”。有四个人走了过来,坐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同样是四个人开始记录他们的话:“库存……结余……”

在另一个场景中。我和我大学的同班女生在一起。琴穿套裙,梳短发,留刘海,正向周围的人谈着什么。我注视着她,对她说:“我总是在梦里见到你,每次你都有不同的套裙。”然后,我还想对她说,有一次我竟然在北京某机关的女厕洗手间的大镜子里看到了她的幻影:短发,刘海,弯眉,酷似朝鲜族人的圆白的脸……

某车厢里

年轻单薄的男乘警径直朝我走了过来。他省略了他途经的这间酒吧式简易餐车里另外七八位男乘客,站在了我面前:女士,请出示车票。我又一次把手伸向我的小皮包里——轻车熟路,我说,这是您第三次查我的票了。当他把车票还给我时,我笑了一下,轻地说,我就那么可疑么?就那么没特征么?我看见他怔了一下,旋即说了声“对不起”,走开了。我低下头看看自己:第一次他查票时,我穿马甲衬衫,戴帽子和口罩。来车厢里冷气大开,我穿上了红夹克,虽戴着口罩却脱了帽子,第三次还是红夹克,戴上了帽子却摘下了口罩。于是我成了乘警眼里乔装的三个女人。

邻座那个光头男人

餐桌吧台下不设椅子,勉强可以并排倚立两个人。邻座是一光头中年人。胖,相当地胖。粗手腕上有劳力士表,右手指上有三枚硕大的钻戒。颈上还有自行车链般粗的铂金项链……多么粗暴而强烈的装饰啊!虽然呼吸沉重,幸好他一直沉默着,只专心吃自己的盒饭……我等那人吃完了才去碰我的那份。一尺左右的距离对我来说过于近。我一次次利用长臂的优势远距离取那盒热到无法捧在手里的餐盒。其间很担心胖大亨会对着我的餐盒咳嗽,或打喷嚏,或说话时带出飞沫……我觉得在吃饭时突然被咳嗽,或被打喷嚏,或被飞沫的时候太多了。幸好他一直沉默著,任我表情严肃地在他眼皮底下一次次取物。一会儿,他亮出了粗大胳膊上的花刺青,我的心竟代他愧疚仿佛我曾盗窃,曾吸过大麻……

对 话

你哪儿的?这就是口语。您这是哪里的口音?这就是标准的书面语,有使用完整、未经简略的词汇(哪里,口音)。有标准的主语(你)、谓语(是)、宾语(口音)、定语(哪里的)。你是葛沽(音)的?我听着像。不,我是小站的。啊,小站的(如释重负般的吁口气)。我有个发小在小站,我们小时候好极了。现在找不着了……然后对话的顾客和司机先后下车去车站的小摊床上买早点。而这时,我身边一个装满莫名物品的皮包忽然自己慢慢倒下。像一个阴谋。像一个有智商的人类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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