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书写与爱的美学(评论)
2019-06-25刘波
刘波
对于人邻的写作,我的阅读经验里更多的是一种敬畏。或许与他身处广袤的西北有关,他的书写足够大,这是真诚的大,他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夸饰那些边地苦难的异质性经验,因为那本身就是真切的日常现实。可是,人邻的书写又足够小,小到对一棵白菜一丝黄昏的感动,小到内心那微妙的情感起伏与震颤。这大与小的对比,在诗与想象的世界里构成了美的张力,当人邻将这样的张力置于散文诗的写作中时,他似乎又回到了大地,以观看和体验的方式重新言说尘世之美与爱的可能。
如同鲁迅在散文诗《野草》中的“我梦见”那样,人邻也以“我看见”和“我看到”作为他观察世界的起点。他诉诸视觉的观看,针对的不是普遍的尘世,而是母亲这一最为亲近的人。很多人可能觉得,相对于陌生的经验,书写母亲这一平凡主题似乎再难以勾起我们阅读的共鸣感,它无非是对自我亲情的重复阐释,最后也可能了无新意。但人邻坚持以观察母亲的方式切入他《尘世书》的内部,这种为人生的书写正是以真诚挚朴的情感装置作为精神底色的:不管是他人的母亲,还是自己的母亲,当这样一个伟大的角色出现在字里行间,散文诗就可能自然地获得了它必要的人性意义。《母与子》中的场景,我们都可能见到过,或者自己也曾遭遇过,作为“街头的风景”,它是诗人目力所见的一道切于童年记忆的参照。人邻以孩子的视角传递了母与子之间对抗性的一幕,这一幕虽为瞬间观感,可它却常留于记忆,并形成一种固定的矛盾或悖论式的关系:母子的对抗,只是瞬间情绪的反应,他们最后仍然会在和谐中重归于平淡的生活。就像他在《哺乳》中所描绘的,年轻的母亲“敞着怀抱”给幼小的孩子哺乳,这种出于生命本能的行为,对于诗人来说是伟大的幸福。在尘世中我们见到的这些日常景观,偶尔一瞥,可能定格为一生的记忆。往往就是这样一些令人感动的瞬间,真正构成了尘世的诸多面向,无论是永恒的美好,还是暂时的“绝望”,最终都会以更具体的接纳方式回应生活所带来的馈赠。
在观看了具体的母亲后,诗人也试图与抽象的母亲对话,他将自己和佛陀做比较,进入宗教境界是对尘世生活的一种精神提升。因为作为写作者,他需要在现实的景观里寻找一个比附于神灵的敏感主体,这样方可获得更深层次的人生体验。在人邻这里,他肯定不满足于完全陷落于地的庸俗尘世,既然他向母亲求救,以降慈悲于己,这种救赎里已经暗含了无尽的人生念想:自身虽然“迹近荒芜”,但这并不是最后的尘世,在看似虚无的一切表象中,还有潜藏着的那些“无”指引着我们去寻找生活中可能的“有”。就像他将记忆拉回到儿时的现场,记忆中的母亲瞬间变成了现实中的母亲,虽然“无须打柴”,于大风中,她“怕的是挑水”,这固定的印象在诗人头脑中已经幻化成了某种永恒的画面:母亲站在风中,那担水还在她肩上。“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那么乱。”“风,把她已经吹得那么苍老。”这极具动感的一幕,对于诗人来说,也是一道残酷的人生风景。但这些风景在诗人笔下,似乎构成了具有穿越感的一幅油画,诗人和母亲之间的距离,不是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而是情感和内心混杂后悬置在神秘尘世的一种无意识的观念之差。虚幻的母亲一旦变成了现实的母亲,诗人的记忆被调动出来,所有情感的释放都可能指向对母亲这个具体的人的发现。母亲的角色在文字中是无法被替换的,她的承受与担当,不仅仅是出于义务和责任,最终还是归于爱的本能。或许苦难才是爱的基础,母亲所遭遇的苦难以及她的忍受,让诗人完成了人生的“成长”,而这成长背后则是他对母亲的再度辨认。在《致母亲书》中,人邻可能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他选择发声来与母亲对话,由指点母亲以叫喊的方式治疗失眠,到母亲隐忍的哀鸣,诗人除了自我反思,默默地流泪,他其实也无能为力。人之有限性决定了我们不可能无所不能,跟母亲来世的相见,也是一种奢望,与其如此,不如不见。见与不见都是难以割舍的人间至苦,谁都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只有在世间承受,这才是现实:“来世,我们母子还是不相见吧。那么远,我抱不住大地,更抱不住天堂。”
这一切都可能是爱赋予生活的可能,包括那些隐忍的痛苦,节制的叫喊以及沉浸于回忆中的私语。散文诗的表达,更像是情绪在慢慢释放中的平复,因此,它不一定是完全清晰的呈现,更多时候是以独特的语言表征一种苍凉的美学。相比于感受性的白描,散文诗的修辞更为复杂,即便是书写最为真挚的情感,它必须通向美的极致,如同爱,它不仅是身体性的情感,同样它也关联着内在的思想。人邻的话语表述由具体到抽象,这中间的完成度取决于他将尘世作为镜像,从而映照出内心感受周边物事的敏锐度,这对于诗人来说,是一种综合能力的挑战。在《哀歌》中,他有犹疑、忏悔和内心的纠结,这一切都缘于爱,爱的渴望、失语和终究的艰难。也许这印证了佩索阿所言的“爱是一种思想”的观点。人邻从母亲的书写到对爱的自我诠释,似乎暗含了人生转变的一个过程,这一过程不但没有让人变得安宁,相反,他愈发趋于激进,试图由爱的告白通向至高的赎罪和向善之境。如果说这是诗人在亲历尘世的痛苦之后悟到的理想,那么,他对爱近乎歇斯底里的反复言说,肯定不止于修辞,他在建构属于自己的爱的体系。爱被置于时空的转换中,它立足于尘世的实体空间,却无不受制于时间对空间的剥离。是否只有亲身感受到的爱才是爱?那些间接的领受,其实最终也要对接于爱的可能。“爱了还想爱,疲倦了还想疲倦的才更是时间。”爱与时间的辩证法,就是诗人在不断的比照中赋予了其隐喻之美;在言说与不可言说之间,爱是一种身体和精神交叉的延伸。在人邻富有“圣经”气质的表达里,爱的绝对不仅呈现在身体的考古学里,而且也构成了“词与物”的生动组合。“爱的颤栗的抚摸,是为了记忆;是为了能带着你的体温整夜抚摸自己而感到那近乎死亡近乎新生的颤栗。”这是对爱的能力的检验和判断,它是否也在考验着诗人如何以爱的方式回应尘世的生活哲学?从属于个体的爱,此时无法作为普适性价值作用于有着相同追求的群体,它只能在诗人所反思的领域凝结成“小小的爱”,以提供一种爱的形象和典范。
爱来源于尘世的诸多经历,就像行走成为某种宗教的体验一样,一个人的虔诚要体现在言说与行动的双重修行中,爱的修辞也一定要匹配一场与爱有关的行旅。人邻在《藏地行旅书》中再次触及了观看之道,藏地的神秘与宏阔可能无法以精确的文字来描述,诗人只能在凝视中去感受,所有的理念置于此处都不足以支撑其全部的意义。在那神秘之地,“转经而上的人,负重的人,饱经寒冷的人,目光藏得很深。”这不是想象,它就是藏地尘世的日常,否则,它的神秘也无法涵盖那么多虔诚的厚重与庄严。青稞、藏族男子、鹰、红衣僧人,依次伴随着一场藏地行旅而出场,它們只是诗人在观看中的偶得,这足够日常的景观,联结为一个带有宗教气息的整体,深深地透出了人生在世的命运感。
在记忆与现场的轮番呈现里,只有看见、感受和领悟让诗人由亲历尘世的点滴最终通往爱的大道,这是人邻在《尘世书》里投射下的所有认知世界的经验,它们构成了一种契合于诗人风格的表达的力量。尘世是生命的来源,而生命的流转也是尘世的延续,人邻的“尘世书”是对爱的重新命名,也许他在文字的意义上拓展了爱的范畴,但是爱也可能反过来形塑一个人在尘世的价值。他的观看和回忆中指涉了爱在尘世的可能,这才有情感的奔涌,才有诗意的生成。我们在如此哲思的意义上来理解这份“尘世书”,也就容纳了一个诗人全部的爱怨愁绪,那里可以生发更为丰富与复杂的人生秘密,这也是对命运感的内在意蕴的强调。人邻这种升华的路径,以点滴的方式在文字里演绎,也能在语言和现实的交织中再次打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