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世书(组章)
2019-06-25人邻
人邻
母与子
我看见母亲,焦躁而痛苦,试图逃离,而又一次次因为绝望呵斥那个孩子。
我更看到了那个低着头的孩子,母亲越是训斥,越是严厉,越是满含泪水,越是要推开他,那个孩子就越紧地抱住母亲的腿。
抱着,哭着,母親推搡着,甚至是痛哭着要推搡开这个孩子,可孩子就是不松开抱着的手。
对小小的孩子来说,母亲的那条腿就是他的全世界,是他无论跑出去多远,都要回来抱着的世界的中心。
哺 乳
我看到一个年轻母亲敞着怀抱,继而看到婴儿贪婪满足的埋头吮吸的小嘴。
我偶尔看到的那一眼,就像是在回忆年轻时候的母亲,那是我的、我的……
那满脸、满怀的温暖。
我……看到了我……赤裸的我……
我还看见了母亲身后,天空低垂着乳房一样的盛大云朵,覆盖了整个大地……
我偶尔看到的这一眼,不是罪过。
是幸福。是那消失了,永不能回来的……
我迹近荒芜
母亲,佛陀三十五岁,悟得真如实相。我呢,虚长,妄长,如无花无果的野草。
至今,我依旧是野草,连连野草,无有花果,迹近荒芜。
我的秋,已经很深,很深。深得犹如佛陀缓缓捡起,就要缓缓放下的什么。
母亲,我这一生捡起了什么,又能放下什么?
我两手空空,有什么可以捡起,有什么可以放下的?佛陀一样的母亲,请降慈悲于我。慈悲于我的无用,我的迹近荒芜……
请降慈悲于我,赐我一点尘土和流水,随尘土流水,生于野草,归于野草。
打柴沟[1]回忆
母亲在那儿无须打柴。母亲怕的是挑水,是大风起了,吹得人无法站住。一担水在肩上,到了路边,要过到家的这边,风大得啊,大得啊,母亲啊,怎么也走不过去。
多少年过去了,那一年我路过打柴沟,风还是那么大。路边,母亲好像还在那儿站着。母亲的肩上,还挑着那担水。
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那么乱。
风,把她已经吹得那么苍老。
母亲说,那年,也许是因为好看,也许是因为饿了,你不知道吃了什么野果子,冷汗涔涔,脸色苍白,呕吐着,摇摇晃晃,几乎回不到家。
母亲说,还有一个孩子,就倒在了野地里,再也没有回来。
恍惚中,我仿佛看到四岁的我,在荒野中摇摇晃晃走着。走着,长着;长着,走着,就一直走到了现在。
[1]打柴沟,地名,亦是一个三等小火车站,位于甘肃省天祝县。父母曾带着我在那儿生活过。
致母亲书
家中有事,事连着事。有人指点失眠的母亲如何安心,说夜来可以朝着东方,大叫几声——
我没听过母亲的叫喊。我知道佛在西天,母亲的叫喊为何要向东?我不忍,也不敢问。
母亲的叫喊,该是哀鸣。哀鸣,我怎么敢听,忍听。这会儿正是深夜,我辗转难眠,我也试着大喊一声吧——可还没张开口,泪水就滚落下来。
来世,我们还要相见么?
母亲,来世我们还是不相见吧。不要来世,不要来世,也不要来世的爱,不要爱的背后的人间苦难。好吗?母亲。
母亲,来世我们母子还是不相见吧。那么远,我抱不住今生的大地,也抱不住来生。
来世,我们母子还是不相见吧。那么远,我抱不住大地,更抱不住天堂。
哀 歌(节选)
2
爱的话语,那声音,令人颤抖……
那些话,要小声,再小声,小声地说出来,只给爱听见。只给颤抖的爱颤抖地听见。
因你,我已毋须食粮了,只需极少的水。你即是甘美,我曾因的占卜而得到昭示的水啊。甘美,却如此苦。
3
我敢解开那天衣吗?敢吗?敢吗?痛苦就在于此。
那洁净,使人目盲的。而我已然是那么的不洁净啊。
4
你要原谅我曾经的一切罪,一切的不洁,一切未曾爱你的荒芜时光。
多想除了空气、风雨、阳光,你是第一个因抚摸我而让我欢欣、无罪而落泪的人。
6
你湖水一样的浅蓝的肉体,而我的爱是一根银针,要錾刻在浅蓝的你的水面上。
那水面颤抖的疼痛幸福的花纹,确是刻下的。
爱幸福,也确是疼痛的啊。
7
爱,那火星,烈焰,那骨肉相契的爱的黑色积炭!
那灼热的“门”,那“闩”,那似乎会相互灼伤了的,竟也可以是那么柔情、深情的啊!
9
为什么要醒来呢?
睡着的时间,不是时间。依偎着你温热乳房的时间,才更是时间。
汩汩的,汩汩的,满心喜悦的充溢着又热又咸的,树和泥的炽热的时间才更是时间。
爱了还想爱,疲倦了还想疲倦的才更是时间。
10
不见,才不会离别。对吗?
爱的颤栗的抚摸,是为了记忆;是为了能带着你的体温整夜抚摸自己而感到那近乎死亡近乎新生的颤栗。
11
从你,爱回到了爱。
给爱抓住时,爱只是顺从地低下了头,顺从地落下泪来。
顺从地再次低下头来,说:我愿意。什么都愿意。
12
尘埃,将回到大地上。
小小的尘埃,是幸福的。小小的我们,也要那么小呀。小小的,世人都看不见。
小小的爱,世人看不见。世人看不见的,就是我们的爱啊。
藏地行旅书(节选)
1
山道上经幡飘拂。天欲阴。天已然阴了下来,阴如黄昏。
低垂的冻云,仿佛去更高的地方就可以触摸,围绕着黛色的山顶,而山顶是炫目的雪。
转经而上的人,负重的人,饱经寒冷的人,目光藏得很深。
而藏得更深的是山道上经幡上的慈悲经文,在寒冷的虚空里印着印着……
2
是谁赐予了藏地的青稞,黑青稞,白青稞。愈高寒的地方,青稞愈白,愈洁白。
而种下青稞,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弯腰,起来,再弯下去,青稞就沾满了汗水。沾满了汗水的青稞,才能最后成熟。
收获也那么简单。青稞的秆子,就留在地里,留着……
要直到地里一片寂静,清冷,秆子枯黄、发黑、霉烂,大地荒芜,令人不忍卒读,一切复又轮回……
而青稞的秆子入土,土也就是青稞。
——青稞只是偶然在土里生长,偶然成为藏人的食粮。
3
车停半途,下车,那个藏族男子,跪下,额头深深地埋入草地的寒冷。
牛羊撒过尿,他也撒过尿的草地上,
有些笨拙地爬起来,忽然就满脸泪水。
5
凌晨,鹰。鹰翅渐渐清晰。
一只高高在上的鹰,如此高高在上。
它微微抖动的翅膀,只是一点风;只是风的一点宁静。
6
那半山偶遇的僧人,红衣僧人,从我身边走过,转过山脊。
我默立许久之后,依旧默立。
擦身而过的僧人,僧衣宽大,令人敬畏。
登上山顶时,浩大的风让我不禁回头,
却猛然看见山下的草地随着阔大招展的僧衣,风中弥漫、飘拂着近乎庄严的气息,
那气息,甚至令我有几分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