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吟(四章)
2019-06-25唐力
唐力
水龙吟
我以水为大道,以龙为马,以云朵为轮,以词牌为车厢,以秋风为辔,以霹雳为鞭,一路驱驰,横越八百多年的时间,携带三千里的风尘,来到了四风闸[1],来到了你的故居。
一湾清水逶迤而去,不见当年的呐喊厮杀,滚滚烟尘,但在转弯处,犹看见康王赵构马跃过河,勒马回顾时仓皇的面容[2]。
历史就将此时的仓皇,装订成为整个南宋的面容。
而你在哪里?
你在那里,在苍松繁花之间,按剑而立,八百年的风吹动你的沉重的战袍;目视前方,眼眸深处是“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起塞外之声。
这是雄健的你,刚毅的你,豪气干云的你,你的身躯坚硬如石,却依旧抵不住一个朝代的软弱。
在你的身体内部,我们看到了另一个你,一个悲愤的你:
你反复地擦拭吴钩,如同擦拭自己如铁的意志,而意志终归无用,只被时间锈蚀。南宋这一条怯懦的锁链,锁住心中的猛虎,任凭它在胸腔里游走——虎纹斑驳成为落花,虎啸衰老成叹息。
在你的身体内部,我们看到了另一个你,一个无奈的你:
你一遍一遍地拍打栏杆,拍打风的栏杆,拍打雨的栏杆,拍打日光的栏杆,拍打月光的栏杆——拍打南宋羸弱的肋骨,南宋没有疼痛,疼痛的是我们,是我们的肋骨。
远山排闼而来,端来的却是如山的忧愁;高岭破窗而入,捧出的却是如岭的愤恨。鱼在涸泽,龙困浅滩,这就是命运,无人揾取的英雄泪,流成了村前的一湾清水,碧波粼粼,反射着时间的光芒。
注:[1]四风闸,在山东济南历城区,为辛弃疾出生地。
[2]赵王河,流经四风闸村旁,相传赵构被金兵追赶,跃马过河。
破阵子
我看到了他:把灯挑了又挑,那爆响的一次微弱的灯花,乍然缤纷,就如同黑漆漆的身体中,一次心花的炸响。虽然微弱,但足以照亮身体一瞬,一瞬之后,身体复归黑暗。
他想用灯花引燃心花,但总是徒劳,心花被黑暗封存。但只要心花还在,总会被引燃,这就是希望,这就是所有生存的理由。
剑不用看了,剑是另外的梦境,纸也是。现在他在纸上展开了他的梦境,铺开了千里沙场。此时正是秋天,他在点兵,一个一个的文字,就是他的勇士,就是他执戟荷戈的兵,决战疆场的兵。
他陷入白纸的战阵,一场重大的战役啊。最凶险的战阵是看不见战阵,而他已然身在战阵之中,这是空无的战阵,四面一片迷茫,不知身在何处?他揪住了秋风的马鬃,他挽起了霹雳之弓,率领着文字,左冲右突。
(而最大的战阵,却是在白纸之外,身体之外,人,一出生,就已在阵中。)
最终,他气喘吁吁,颓然倒下:
千里战阵可破,命运的残局不可破。
人生的困局不可破。
青玉案
你以月为案,写清朗之诗。明明月光,不是雪花,胜似雪花;不是寒霜,胜似寒霜。洒落案下,洒落心头。
你以灯火之案,写缤纷之诗。一树烟火在暗夜中成长,清词丽句,挂满枝头。而在最高处,星群碎裂,如雨飘落。
你以风云为案,写雷电之诗。雷霆的车马驰过,闪电的鞭子挥扬——大地裂开苦难的河床。
你以河流为案,写流水之诗。流水:黄河水、长江水,清江水、灉水,都是故乡的水,流经你的眼眶,浪花迸溅为泪花。
你以青玉为案,写金石之诗。一块胸中的男儿铁,碎裂为一地的悲愤。
你以秋风为案,写愁绪之诗。愁绪乘风飞扬,散落为漫漫扬花,白了行人头。
你以沙场为案,写铁马金戈之诗。一只猛虎,骑着道口,张开大口,吞下万里的长路。
你以鼓面為案,写冲锋之诗。一支肝胆倶张的鼓槌,老成手中喑哑的秃笔。
以落日为案,写鸣金收兵之诗。你在撤退,从庙堂中撤退到江湖,你从梦想中撤退到现实,从一场酣畅的醉意撤退到空空的酒壶,从盘空硬语中撤退到满纸荒唐——
你一退再退,最终的人生一败涂地。
清江水
你用鹧鸪的声音为线,将一滴一滴泪珠,北望的泪珠,串起来,成为了一条江水从你的手心里流过。
你捕捉到一滴,裂开了,里面却是破碎的山河。
你用笔墨为线,将一个一个的词语,无奈的词语,串起来,成为了一条江水从纸上流过。白白的江水啊,白白流淌。
万字平戎策啊,只有水流中的一勺,被东边的老汉舀起,浇淋在老树的根下。
你用长啸为线,将一个一个的愁绪,那欲说还休的愁绪,串成一条江水从肝肠中流过,千回百转,都是难以言说的疼痛。
——肝裂肠断处,故国奔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