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语境与话语方式的流变
2019-06-25南鸥
南鸥
在诗歌创作与鉴赏过程中,人们谈论最多的是诗歌的话语方式。四十年来,汉语新诗经过朦胧诗的崛起、“第三代诗歌运动”的反叛、九十年代的沉寂、21世纪貌似繁荣的复兴这几个阶段的发展,特别是新世纪以来,下半身、垃圾派、新诗代、第三极等诗歌流派的纷争令人眼花缭乱,几乎所有的纷争首先论及的是诗歌的语言,而2006年的“梨花体事件”,更是令汉语诗歌以一种奇异方式呈现在公众面前,导致人们对诗歌产生诸多误解。因而透过历史语境来考察诗歌话语方式的流变,无论是创作还是欣赏都是首先要做的功课。
其实,从诗歌自身发展的规律来看,这些过程和现象的产生是必然的。一方面,是历史语境对诗歌话语方式的直接影响;另一方面,是诗歌自身发展过程中的必然。既然如此,无论是诗人自身还是广大读者,对新诗发展的这些过程和现象都应该有客观的符合诗学规律的认知,只有这样,诗人在创作中才能透过缭乱的纷争,获得一种精神立场与话语方式的自觉;而广大的读者在阅读欣赏中,也才能品鉴到诗歌独有的魅力……
1
这个历史语境与话语方式的话题要从2008年谈起。
2008年秋天,《小说选刊》在贵州贞丰召开年会,其间要一位贵州本土作家和与会作家交流,省作协黔森主席点将,我临时受命前往距离贵阳300多公里的贞丰三岔河景区。四个多小时的车程我一边悠闲地开车,一边想着与全国来的作家交流什么话题,好在2006年的梨花事件之后,我一直在思考一个时代的话语方式的问题。晚上十点到宾馆之后,我在电脑上以《历史语境与一个时代的话语方式》为题简单地拟定了第二天讲课的提纲。
历史语境与话语方式这个话题,好像从字面就能知晓其含义,但是我想还是简单描述一下我对这两个词组的理解。
历史语境是一个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相互交织所形成的一种主导性的思想化存在,具体包括信仰、价值、尊严、道德、宗教、情感、美学等人文元素,对该时代的人文风尚与文艺创作有着重要的影响。话语方式则是指作家和诗人在创作过程中所呈现的语言策略与表现手法,是一个时代的文化镜像及特征在文学创作上的具体呈现。
显然不同的历史语境必然生成不同的话语方式。比如我国“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以科学、民主、自由为内核的精神诉求构成那个时期的历史语境,因而在文艺创作中就必然生成一种全新的话语方式,而以白话为语言体系,抛弃格律的新诗就应运而生。那个时期,新诗一方面作为新文化运动的突破口,另一方面新诗的诞生,又是诗歌自身发展的内在要求的必然结果。
上世纪70年代末以北岛为代表的朦胧诗也是如此,朦朧诗的话语方式,也是那个时代的历史语境所生成的。在那个异化的年代,那个特殊的历史语境之下,朦胧诗以反叛者形象出现,其语言系统相对于那个异化时代的简单直接的图解式语言来说是隐晦的,是朦胧的。与此同时,这种话语方式的出现,既是对当时主流诗坛僵化的语言模式的反叛,又是一种新的话语方式的开启。而文化专制的反叛与新的话语方式的开启,构成朦胧诗的两个历史功绩,同时,也是诗歌自身发展的另一种必然。
2
以美国诗人金斯伯格为代表的嚎叫派的诞生与世界性的影响,同样是历史语境与话语方式相互观照的典型例证。
为什么在上世纪50年代,金斯伯格反主流文化的、惊世骇俗的长诗《嚎叫》会一举成名,使他进而成为嬉皮士文化的先驱、反叛青年的思想代表?因为他从观念、文本、肢体,都冲破了二战以来以艾略特的《荒原》为代表的英美诗歌学院派的笼罩,竭力张扬了一种源自生命内核的人性的复归与精神的意志。
我们知道,艾略特的《荒原》揭示了二战以后人们前所未有的精神的绝望与分裂,而另一方面,学院派僵化冰冷的气息日渐窒息着英美诗歌现场。金斯伯格的闪亮登场,一是呼唤人们从幻灭的精神落差中重新燃起生命的激情,回归生命的意志;另一方面,所有生存经验与物象皆可入诗的诗学主张又冲破了二战以来英美学院派诗歌僵化的语言模式的桎梏。
金斯伯格的《嚎叫》语言粗粝、直接,富有节奏的长句子激情四射,爆发出摇滚的重金属的质地,而这样的话语方式充分彰显了诗人张扬生命意志、呼唤本真心灵、复归原初人性的诗学主张与精神内涵。无疑,这样的话语方式与美学特征,令他的诗学主张从精神上与话语方式上对当时的英美诗歌构成了双重的反叛,而这种反叛正是那个时代人们生命意志的彰显,因而具有不可替代的双重的历史性的诗学意义。
3
我们大致分析了英美诗歌的历史语境与话语方式流变的情形,再来看看紧随朦胧诗之后的中国第三代诗歌运动的情形。
为什么1986年的“第三代诗歌运动”紧随朦胧诗之后就发生了?我在上面谈到了朦胧诗的两个历史功绩:一是对文化专制的反叛,二是对过于僵化的话语方式的否定,自然这个反叛和否定就构成了“第三代诗歌运动”的历史语境。
谢冕、孙绍振、徐敬亚的“三个崛起”相继发表以后,朦胧诗被主流文化接受,并得到主流刊物的推荐,继而形成广泛的影响。但是由于朦胧诗刚从那个奇异的时代脱胎而来,文本上的宏大题旨与叙事依然有着鲜明的特征,这就为随后的“第三代诗歌运动”的迅猛崛起埋下了伏笔……
“第三代诗歌运动”始于上世纪1986年,由当时主持《深圳青年报》副刊的徐敬亚先生与安徽《诗歌报》月刊主编蒋维扬先生共同发起。徐敬亚以向全国诗人广发英雄帖的方式,邀请他们在《深圳青年报》和《诗歌报》举行诗歌大展,全国各地的诗人纷纷打出自己的宣言和旗号云集一报一刊。从现在来看,它是以“反价值、反英雄和反崇高”为诗学主张而又超越诗歌的一场思想文化运动,而这个诗学主张首先由第三代诗歌运动的主力军“非非主义”的主将周伦佑提出并进行深度阐释,然后慢慢演变为整个第三代诗歌运动的诗学主张。
我们知道,官本位文化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重要特征,意识形态作为官本位文化的重要基础,二者藏着巨大的精神势能。从现在来看,这个“反价值、反英雄、反崇高”诗学主张的提出其实是一种诗学策略,其实质是否定诗歌与意识形态过于亲密的关系,希望诗歌从宏大的题旨和叙事中解放出来,回到生命本身,回到世俗的生活场景和细节,让诗歌回到诗歌,让诗人回到诗人。
“反价值、反英雄、反崇高”的诗学立场尽管首先是以诗歌的名义,从诗学主张的角度提出的,但是这个诗学立场首先解构的是整个人文精神的内核。记得我在“梨花体事件”时写下的《价值,是支撑世界的最敏感的神经》时,先把文学放在整个世界和时代大的坐标体系中来考察,认为价值是支撑世界最敏感的神经,正是由于价值分崩离析,才导致整个社会乱象丛生,因而“第三代诗歌运动”反价值、反英雄、发崇高的诗学立场,实质上解构的是一个时代的人文精神。在这样的历史语境之下,诗歌创作既然从宏大的题旨和叙事回到世俗生活的场景和细节,必然要求生成与之对应的话语方式。因而过度的叙事、世俗的场景、琐碎的细为表征的文本铺天盖地而来,而自然、亲切、闲散、随意的语言质地,既充分承载了时代的存在经验,又天然地契合了该时代的美学特征。
由此我们可以理解从朦胧诗到“第三代诗歌运动”的兴起,短短几年的时间,汉族诗歌的话语方式与美学形态的转换与历史语境的配合如此默契,而且转换如此之快。无疑这种天衣无缝的默契与转换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它由此开启了随后日益强化的民间写作与大规模口语书写的序幕。因而我们由此可概括出“第三代诗歌运动”的诗学意义:一是将诗歌从与意识形态过于亲密的关系中解脱出来;二是诗歌从宏大题旨和叙事回到世俗生活的场景和细节;三是生成与世俗生活的场景和细节相呼应的话语方式和美学形态;四是扩拓展了诗歌的抒写空间,提升了诗歌处理现实经验的能力。
4
整個九十年代的写作我称为“逃逸性”写作,这个“逃逸性”主要体现在精神立场的暧昧之上。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进入九十年代之后一部分诗人暂时离开诗歌,融入经济大潮,而依然坚守诗歌现场的诗人分野为“知识分子写作”和“民间写作”。我在《倾斜的屋宇》(2006年《诗歌月刊》第5期)谈到:“从90年代至今,诗歌,几乎是以整个文化领空的名义宣告了精英写作和精英文化的全面失效……”
诚然在“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整整十年相互指认与对峙的闹剧式存在中,他们也获得了新的向度和视角,他们的对峙加速了或者说让诗歌更加彻底地从宏大叙事的题旨中回到个体心灵的震颤上来,回到世俗生活的细节和纹理上来,为新世纪话语方式的大面积转化提供了现实氛围,奠定了诗学基础。
5
新世纪以来,特别是微信开创的自媒体时代以来,网络的迅猛发展为话语权的释放提供了前所未有的机制与平台,一部分优秀的诗人脱颖而出,但是零门槛的创作与发表也导致了致命的泥沙俱下的尴尬。与此同时,网络完全改变了我们时空的观念与生活的节奏,而面对生存的重压,人们拼命地追逐游戏和娱乐,把游戏和娱乐看成是生活的全部旨趣,进而看成是一个时代的主体精神,人的主体性渐趋下架。在这样的双重影响之下,一方面是诗歌边界的模糊性带来诗歌文本的泛化,另一方面,人们的主体精神被娱乐和游戏高度格式化,具体表现为个体更加模糊化、题材更加随意化、题旨更加庸俗化、创作更加碎片化、阅读更加简单化……
在这两个方面的共同影响之下,作为诗歌基本元素的信仰、价值、尊严、道德、情感、美学等因子已分崩离析。当下诗歌现场,除了极少数严肃诗人的文本保持着应有的诗学品格之外,绝大部分诗歌已经丧失其作为语言艺术的规定性与应有的品格,而文本更多以极端的叙事、苍白的细节、扁平的视角、平庸的语言、粗鄙的美学等语言简陋的形态呈现出来,汉语诗歌的创作与欣赏,表现为一种大面积的庸俗的浅表性的语言狂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