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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取春风又一枝
——漫读石华译著《托马斯·哈代诗歌选译》

2019-06-25葛筱强

爱尚书香 2019年3期
关键词:女史译诗哈代

葛筱强

丁酉年的春天,对于我这个困守书斋且惯于旁骛的“私想者”来说,真的又是一个书香盈溢的季节。一本本友人的佳构次第翩翩飞落案头,实在令我有难以自抑的愉悦与快慰。前些日子,任教于吉林大学的石华女史函贶的这册中英文对照译著《托马斯·哈代诗歌选译》(时代文艺出版社2016年12月版),即为我楮叶堆叠的插架添了一抹春日的明丽与典雅。这明丽,源于哈代诗句的细腻、真挚与朴素;这典雅,则源于石华女史译笔的稳健、清脱与信达。

说句老实话,作为一个浸淫诗歌多年的人,不知道或没阅读过托马斯·哈代的作品尤其是诗歌作品是不客观的。哈代之于我,初读其诗篇还是在学生时代,彼时少年多梦幻,对哈代长于结构与叙事的诗仅止步于粗览,对其意境的拿捏之准、情境的营造之思与语境的架构之缜密,并没有太多的感知与体察。随着年龄的增长与阅读和经历的丰富迭加,才日渐对哈代的小说及诗歌有了更为深入的省思与琢磨。读石华女史的这册译诗选本,我时时会有在以往译本里未曾发现与考量的新鲜视角。如《I Look into My Glass》一诗,飞白先生是这样译的,《对镜》:当我照我的镜,/见我形容憔悴,/我说:“但愿上天让我的心/也像这样凋萎!”//那时,人心对我变冷,/我再也不忧戚,/我将能孤独而平静,/等待永久的安息。//可叹时间偷走一半,/却让一半留存,/被时间摇撼的黄昏之躯中/搏动着正午的心。而石华女史是这样译的,《我对镜端详》:我对镜端详,/看自己容颜衰老,/我说,“愿老天保佑我的心/也能憔悴得骨立形销!”//那样,变冷的心,/再不能让我烦恼焦躁,/我就可以独自等待永恒的休憩,/毫无纷扰。//然而,时光让我哀戚,/它把部分偷走,部分留在原地;/傍晚时击打这脆弱的身躯,/正午又焕发勃勃生机。从题目到内容,原诗的主旨在二者的译笔之下没有大变,但转成汉字则各得机趣,各有千秋,各有自己的专属面相,让吾辈不识外文之人,在其中获得了汉译诗歌不同表达的韵律之美。以我之陋见,飞白先生的译本,或适于默念,于静默中伤情;而石华女史的译本,“根基于忠,力求典雅”(陈永国先生语),则似更宜于低诵,于浅吟中获得心境的舒展。

读哈代的诗歌,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起他的那部长篇小说《还乡》,想起小说中作家精细描绘的那片荒原,那片时间概念模糊、过往与现在界限不清的荒原,时而昏暗,时而沉郁,时而在不经意中透出些许让人心境敞开的明亮。在我看来,这片荒原或浓或淡的色彩,似乎也是哈代创作诗歌时的情感底片。作为语言大师的哈代,即使在诗歌写作中也持守着“善于烘托气氛,力争情景交融”这一文本创造的圭臬。而正是哈代笔下这些经得起阅读者推敲、琢磨、品味,让人大呼过瘾的文字,让从事翻译其诗作的译者必须付出艰苦的劳作与“焚膏继晷”的心血。如果说对汉语诗歌写作我们期待和实践着“难度写作”,那么,在译诗这一更为精深的领域中,我们是否也应对“难度翻译”有着更高的瞻望?写诗难,译诗更难,以汉语之美转达英诗之妙,更是一件难上加难的大事情。之于外语,我是一个十足的门外汉,对译诗之苦虽略晓一二,但对其间隐秘的劳苦则不甚了了。而作为一个阅读译诗的人,一个从事汉语诗歌写作的人,期待精准雅致典丽的译诗,自是内心一直渴望与期待的。每当在阅读中逢至会心之处,就会为之击节赞叹,为之低徊吟咏。阅读石华女史翻译哈代的这些诗歌,我看到了她在秉持着前辈翻译家“以顿代步”的成功经验与有效法则的同时,亦有着自己从翻译实践中得来的心得与尝试,这是殊为不易的,也是极为可贵的。如她所讲,在翻译《中秋的夜晚》《收割燕麦时》等诗篇时,就顾及了音步数,而没有押韵,盖因原诗格律较散,扫韵较难,她在译述时干脆自由发挥,以期译出现代诗的感觉。我在阅读这几首诗时,就感到了译者笔风忽有跳跃之态,诗行间汉语的光泽表现得更为明显一些,与其他诗篇迥异。

翻译诗歌的过程是一个动态的过程,亦是一个辛劳的过程。就像石华女史本人所谈的那样:“仿佛本想涉过看似轻松的浅滩,却误入一条危机四伏的深流。”对于原著的意味来说,诗人、翻译家树才认为,翻译总是对原文的增加或者减少。我虽不谙译事,但无论“危机四伏”之论也好,还是“一增一减”之言也罢,这个过程,必定是一个千回百转、由山重水复到柳暗花明的过程,有劳苦,亦有欣悦。读完石华女史的这本不算太厚的译著,我想迻用本雅明的一个观点,即“批评是一件道德方面的事。”那么,以我的理解,翻译诗歌也应是一件关乎道德的事,如果一个翻译者译错了里尔克和波德莱尔,或者译错了叶芝或叶赛宁,那么,出错的并不是他的诗歌理解之力和翻译之力,而是他内心的道德感。我这样阐述的意思,就是说石华女史在翻译哈代诗作的时候,一定在自己的灵魂深处携带着对哈代语言的魔力及其以语言构造的作品的无限挚爱,就像本雅明在其清思隽永的小书《单行道》中写过的另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认识一个人的唯一方式是不抱希望地去爱那个人。”我私下猜想,石华女史在工作之余、生活之隙,以数年之功潜心静气地选译哈代的诗篇,在她的精神世界深处,一定是与哈代腕底的诗歌有着旁人无法揣度的融泄之乐、呼应之慨与接通之快,直至抵达若不译其诗不足以瀹胸臆,若不译其诗不足以慰平生的境地。由此,我即笃信她翻译哈代诗篇时的心灵是清澈的,思想是朗润的,“毫无花态度,全是雪精神”,她必是以无上的道德感来完成这一译述工作的。石华女史由钟情哈代诗歌到翻译和传播哈代诗歌的过程,实际上也是一个由钟情文明、敬畏文明直到传播文明的过程,她的努力是值得的,她在这一过程也必定获得了他者不曾有过的愉悦。热爱诗歌并从事诗歌翻译的石华女史,她的心灵必是明月的、春风的,且以一己的明月之心和绵薄之力,不断地折取着一枝枝诗歌的荡漾春风,从而使自己在追求艺术人生的长路上,不断地收获着自由的认识与自由的言说,自由的思想与自由的尊严。

大诗人荷尔德林尝言:“劬劳功烈,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石华女史以自己专注的劳作,以及由劳作取得的劳绩,正在无限地接近这一点。这,让我由衷地钦佩,并从心底涌出深深的敬意。

丁酉三月,漫读漫写于塞外采蓝居,念及译诗是美好的事情,有译诗可躺读而乐,是更为美好的事情。

附:哈代诗歌与简介

哈代诗十首(石华/译)

延期

一只鸟,在雪封的林地,

时尔发出哀伤的叹息,

风儿阵阵吹送,飘入我耳际,

疲惫地等:——

我想在光秃的树上给她筑窝,

可过路人瞧见了,讥笑我,

他们说:“这鸟多么放肆失德,

恣情地交合!”

我怕极了,一直拖到盛夏时光,

繁叶掩映,她好荣升我的新娘;

哎!可她的爱消失得没丁点儿迹象。

疲惫地等。

啊,要是我能像别人一样,

生来就筑窝在常青树上,

没人能看到我,笑我狂妄,

恣情地交合!

我对镜端详

我对镜端详,

看自己容颜衰老,

我说,“愿老天保佑我的心

也能憔悴得骨立形销!”

那样,变冷的心,

再不能让我烦恼焦躁,

我就可以独自等待永恒的休憩,

毫无纷扰。

然而,时光让我哀戚,

它把部分偷走,部分留在原地;

傍晚时击打这脆弱的身躯,

正午又焕发勃勃生机。

雪莱的云雀

旷野近处,某物把自己

托给盲眼又健忘的泥土,

它感动一诗人预言末知,

一撮没人珍惜留意的土:

是雪莱听到的云雀骨灰,

未来岁月使它声名不凋;

虽然它对不朽所知甚微,

活得与其它鸟不差分毫:

与世无争;然后某天死掉,

留一小团儿白骨和羽毛;

何时引吭告别,何地衰老

如何消亡,都没人知道。

也许它歇于我眼中沃土,

或颤动于桃金娘的绿色,

也许宿眠于远方山坡处

葡萄将要呈现的新色泽。

去找吧,仙子,去找它

那一小撮儿宝贵的尘沙,

带一个镶饰银边的宝匣,

还有嵌着宝石的金框架;

放入骨灰把它妥善保管,

献祭给漫漫无尽的时光;

它曾经给一位诗人灵感

达到了思韵的巅峰迷狂。

苔丝的哀叹

1

希望人们彻底把我忘掉,

彻底把我忘掉!

希望我能躲开光,再不见

艳阳高照。

希望是时候说声再见,

求个角落,让丧钟为我敲,

是时候让大家站立,吩咐我

一天的活儿做完了。

2

呵奶牛场!我生活太久的地方,

生活太久的地方;

站起来精力旺盛,身体健壮,

躺下后满怀希望。

在那儿,壁炉旁的椅子上

他看着我,伴着缓慢的钟响,

爱我吧,试着叫我亲爱的,

对我把话儿悄悄讲。

3

如今他走了,如今他走了

如今他走了!

恐怕我们的盆花要被遗弃

烂在野地里。

我们共进晚餐的篝火旁

要长荨麻,野草和石南,

要布满烂泥和沼泽的去处

曾是那么舒适温暖。

4

这一切都由我造成的啊,

都由我造成;

是我让灾祸降临到他头上

他没一点不忠诚。

唉,结束了,过去了,他让我独尝苦痛,

我必须背负十字架因为曾经冤枉了他。

5

结婚日我们看着多么快活,结婚那天!

“祝你永远快乐!”大家都说站在门柱旁边

我纳闷他们现在怎么议论,

是否了解我的处境;那给我

心爱奶牛挤奶,替我搅乳的女人感觉如何!

6

一想起这事我就精疲力尽,一想起这事;

我受不了命运这样被写定,要推倒重来;

要把回忆变成一片墨迹,

让我的废墟腐烂,

让做过的事不复存在,我的踪迹被抹去!

待定

湿冷像一块破布悬在半空,

田野被冲刷,唯留水色一片,

天际露出一道光的裂隙,

像罐子的盖儿没有嵌严。

她沿着呜咽的海涛远去,

心情紧张,在等待着我:

我俩中间那个敌人,从暗处

窥视,一旦相会就有磨折。

可没关系,不管如何发展

或者见面,或者我不能前往;

天空看起来还不是一个样,

风声和海涛仍旧呜咽如常。

夜晚暗影

宅子的烟囱拉出长长的暗影

越草地,投影在女贞树荫中,

甚至能看得见烟影的氤氲,

此刻无据可证,稍后的光景

它们仍会在那儿不断地拉长,

尽管我待在泥囊里不能知情。

此时,不远处异教土丘的神秘,

如今已被福音之讯所替换,

它也在草坪上投下暗影,

无据可证这暗影会四下扩散

即便跟土丘隆起的时代相比

当下人们已不那么关注福音。

收割燕麦时

收割燕麦那天,小麦熟了,大麦也正熟,

路上尘土热烘烘,草叶泛白枯干,

我一边走一边说,

目光凝视前方,人们安静躺卧的地方:

“我伤害过其中一位,现在很清楚伤害过她;

可是,唉,她却不知她曾伤害了我!”

空气纹丝不动,

没有一声鸟鸣;她也没做任何反应。

死去信念的墓园

我偶然发现了死去信念的墓园

穿过古老思想的废墟游荡冥想,

那沼泽菌类直立,荒芜贫瘠

散落在野草覆盖的坟墓之间,

一块块石碑上刻着已被忘却的

灵丹圣药,它们在飞逝的往昔

曾治愈人类自缔造伊始的痛唤,

直到式微沉沦,药物失去效力。

看哪,呼吸的顷刻,它们的幽灵

像被秋天唤醒的风一样腾起:

“我们中间要产生一位继承者

揭示新希望!”它们大喊,“我们

无意识端给人类的碱杯,盛满

液体,比以往酿制的还要纯净,

多愁善感的见证者有了它,便能

忍受光阴岁月前行引发的悲恸。”

墓志铭

我从不在意生活:生活在意我,

因此我亏欠它一点儿忠诚。

它开口道,“结束吧;你已经懂得为自己

的桀骜不驯付出足够的代价,

我就放了你,我不是没有看到

你的确没索求过不当的回报,

也没向我索求你力不能胜的东西。”

下雨的复活节清晨

他起床了?嗯,即便如此……

沉思的土地仍在抱怨,忧郁?

逝者仍如古时等候,

仿佛,充满怀疑,想知道

再次穿过庇护门之前,

自己从何物得到赎救。

在雨里,我站在他们中间,

狂风抽打紫杉和风标;

大路上疲惫的马车

负载重物,艰难向前;

辛劳者浑身疼痛,渴望

长久休憩——但他立起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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