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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昌硕的鹤园印记

2019-06-24南音

现代苏州 2019年11期
关键词:信札吴昌硕草书

文 南音

苏州鹤园的第一代主人洪尔振遗留下一批信札,经其后人之一褚铭披露于世,惊奇了中国文化界。其中,吴昌硕与苏州洪家的信札往来尤为珍贵,填补了吴昌硕的研究空白,让众多吴昌硕的研究者,收藏者纷纷瞩目。

2006年,在苏州也曾发现了一批吴昌硕信札,是和苏州顾家后人的通信。当时那批信札共计79通,84页,其中73通信札及5个信封全是“顾麟士”上款。顾麟士(1865-1930),字西津,一字筠邻,号鹤逸、西津渔父、一峰亭长,因以“鹤庐”名其室,又号鹤庐主人,家中排行第六,又常署“顾六”款。其祖父顾文彬(1810-1889),是晚清时期苏州著名的收藏家,家有“过云楼”,收藏之富,甲于吴下。十分奇妙的是,同为“鹤之园”,与顾麟士同时代的鹤园主人洪尔振亦为吴昌硕好友,顾洪两人也为互相熟悉。

在吴昌硕的写给顾麟士的《十七日札》中有:“十七日准申刻,望屈驾缶庐(便衣)小酌,藉作笑谈,座中皆熟人(式之、鹭汀二公),弗却我为希。此请鹤逸六兄大人鉴。弟俊顿首。十六日。”此信中所言式之即章珏(1865-1937),晚号霜根老人。长洲人。光绪二十九年(1903)进士,官刑部主事;光绪三十三年,入端方幕中,曾任京师图书馆纂修等职。鹭汀,即洪尔振。此札所约之聚会,又见于吴昌硕致章珏的信中(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其文云:“十七日准申刻,屈驾至缶庐(便衣)小酌,座中皆极熟人,且有鹭公,弗却为希。此请式之仁兄大人鉴。弟俊顿首。十六日。”

从内容上看,这两封信大体一样,都是吴昌硕在前一天分别约请他们仨人第二天到缶庐小聚。话虽简短,但从其强调“便衣”、“小酌”、“极熟人”的用词,可以感受到这种聚会的私秘与放松;而信尾“弗却为希”的叮嘱,更反映了吴昌硕对这次朋友聚会的渴望心情。也许每日间与三两个亲密好友饮酒闲聊,赋诗挥毫,正是吴昌硕绝意仕途之后,最向往的生活状态。

这次《鹤园藏札》中所收信札,不仅大大丰富了研究吴昌硕活动的一手资料,而且弥补了以往关于吴昌硕与洪家交往方面研究的空白。信札中可以洞见吴昌硕艺术成长的过程,以及他与洪尔振交往的一些细节。

洪、吴二人同为清末下层官吏,皆好诗文、字画。唯洪尔振仕途似乎更为顺遂,他历任溧阳、丹徒、丹阳三县的知县,从洪子靖所撰的《清授资政大夫先考鹭汀府君行状》中可知,他为官颇正直能干,得到了当地百姓的好评,更有百姓为他立碑纪念。他也因为为官声誉好以及“破红帮”“除曾国璋乱”等功劳而得到上级官吏的赏识,进而“三省大吏疏闻于朝,膺旨晋二品阶,交内阁存记简放”。

吴昌硕与洪家的往来信札

吴昌硕的一生则可谓命途多舛,好在晚年过得比较安定。他少年遭遇太平天国动荡,与家人离散,逃荒长达五年之久,其中的辛酸困苦常人实难想象。青、中年时期为了生计,宦海浮沉多年,自己也落得一身病痛。他的好友任伯年曾画过一张《寒酸吏》图,虽然带有玩笑性质,也可谓是中年吴昌硕逼真的写照。他于光绪二十五年(1899),代任江苏安东县县令,然而却又因为自己的身体无法适应当地的寒冬以及复杂难言的官场关系等,一月旋即辞官。他曾刻有“弃官先彭泽令五十日”“一月安东令”两方自况闲章,此后便以书画润格为生。晚清动荡的时局中,官场自然是变本加厉地腐败不堪言。在此中挣扎多年的吴昌硕,最终还是失望地离开了。

洪尔振的孙子洪衡孙曾经跟随吴昌硕学习书法,吴昌硕曾一再表示看好洪衡孙。衡孙年少即展现出很高的书法天赋,今日苏州虎丘冷香阁的粉墙上仍有他十五岁时所写的篆书“冷香阁”三字。可惜他过早地故去,成为了家族的哀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在医疗水平欠发达的时代较之当今要频繁得多,吴昌硕、洪尔振、俞樾都有过相似的经历。

吴昌硕以书画为生,生活曾颇为拮据,洪尔振是时常资助吴昌硕的人。虽然经常接受朋友的帮助,吴昌硕也会不失礼节地以笺纸等礼品回馈友人,他们之间在经济上或许有差距,在精神上却是平等的。在历史中,吴昌硕是引领艺术风格、展现时代特色的典型,是中国传统艺术的集大成者,而洪尔振,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笔墨痕。但他们却是能知心知性的莫逆之交,在他们的书信中,我们看到吴昌硕如同常人一般的喜怒哀乐,也看到他十分天真、率性的性格,使我们在尊重与敬畏之外,更对他生出许多喜欢,也使得这位大艺术家的形象更加充实、丰满。

信札中也有一些轶事,比如洪尔振希望通过吴昌硕拜托金心兰画梅,结果吴昌硕买了扇子寄给金心兰,收到的却不是梅花而是山水。这让吴昌硕很是为难,写信问洪尔振“如之何?”由此信亦可知金心兰当时画山水的润金为一元。

吴昌硕对于洪尔振的诗作和人品评价都颇高,称赞洪诗:“……钦佩无已。和韵之稳,弟不及也。”接着又谦称自己的诗作直白、无蕴蓄之感“如孙菊仙唱二簧,直叫而已”,还认为究其缘由是“读书太少耳”。能让缶翁做出这样的自我批评,可见洪尔振读书必不少。而孙菊仙 是一位当年的京剧老生,半途转业、三十岁以后才由"票友"下海的著名艺人,可见吴昌硕等当时文人对孙评价不高。而在有关料理友人葬礼的信札中,吴昌硕则称赞洪尔振是“天地间第一等人物”,尤可见他对老友的佩服不仅在诗词,更在人品。正是通过这些遗札,我们可以慢慢勾勒出吴昌硕的这位被埋没在历史烟云中的饱含诗才的挚友正直、忠厚的形象。

吴昌硕的书画四条屏

另外从书法的角度看,这批信札中行草书的运笔风格和结字特点,是吴昌硕中年以后的典型面貌。关于吴昌硕行草书的发展演变特点,沙孟海先生有过精辟的论述,他在《吴昌硕先生的书法》一文中说:

“据他(吴昌硕)自己说,早年楷法专学钟繇。……中年以后,少写真书,风格一变,楷法倾向黄山谷。看他所写《蒲作英墓志铭》,表现最为突出。寻常楹联稍带正楷者,亦多用山谷结法,但不专师山谷。行草书,纯任自然,一无做作,下笔迅疾,虽尺幅小品,便自有排山倒海之势。此法也自先生开之,先生以前似尚未见专门名家。晚年行草,转多藏锋,遒劲凝炼,不涩不疾,亦涩亦疾,更得‘锥划沙’、‘屋漏痕’的妙趣。当我未见先生秉笔之前,意谓行笔必迅忽,后来见到他秉笔,并不如我前时所想象,正锋运转,八面周到,势疾而意徐,笔致如精铁蟠屈,与早年所作风格迥殊。”

通观吴昌硕的书法作品,包括其书画上的题跋、信札、诗稿等,其行草书的的演变依据沙孟海先生所言,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即早年遍临诸家的学帖阶段、中年追求自我风格的探索阶段和晚年以篆隶之法写行草的成熟阶段。

1882年以后,步入中年的吴昌硕举家定居苏州,开始了自我艺术风格的探索。这时的行草书一方面受到金文、石鼓文的影响,注重字的大小及章法上的错落有致,另一方面更强调情感的流露,纯任自然,无论是信札、手稿,还是作品题款,行笔愈加有迅疾之势,结字更富有欹侧之态。其行草书已不再拘于单个字的规整,而注重通篇的气势,在尺幅不大的书札中,也要表现出“气奔肘底云荡胸”的气势,其用笔的自家风格逐渐形成,只是尚未达到以金石篆籀之法写行草的沉稳凝重之感。

1911年吴昌硕定居上海后,书法步入晚年的成熟阶段,其行草书受金石篆籀的影响非常明显。在不断临习《石鼓文》的基础上,悟出书法贵“纯质”的道理,并认识到自己“卅年学书欠古拙”,于是强抱篆隶作狂草,将金石风骨融入行草书中,用笔、结字从险疾复归平整,使其行草书更有篆隶笔法的遒劲与凝重,即所谓“以锥划沙”的效果,从而达到“势疾”与“意徐”完美统一。

吴昌硕为洪尔振治寿山石章

这批写给洪家的尺牍,每封都行笔流畅,一气呵成,毫无造作之气和摹仿痕迹,大部分信札的笔法特征与中年行草书“纯任自然”的风格完全吻合。

在褚铭先生披露的藏品中,还有一方吴昌硕为洪尔振所制的寿山石印章,印文为“鹭汀”,边款为“鹭公属,拟钝丁法。丁酉十二月,老苍”。“鹭汀”为洪尔振的字,这枚印是洪尔振托吴昌硕为他刻的,吴昌硕借鉴丁敬的篆刻手法为好友刻制了印章,篆刻时间为1897 年初(丁酉十二月)。这个时间是目前所知二人交往的较早时间,吴昌硕与洪尔振的友谊,一直持续到1916 年年底洪尔振去世。二人的友谊至少延续了二十余年。若不是生死两隔,这段情谊当继续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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