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札里的文人密码
2019-06-24南音
文 南音
四十二年的一天,三十多岁的褚铭被姑母褚琳君叫去,视褚铭为己出的姑母取出了一个包裹,慢慢展开,露出二百余页信札。姑母将这批信札郑重地交待給褚铭,告诉他,这是鹤园洪家所留存的最后一批遗物了,关照他好好保存。那一天,姑母的那句叮咛和眼中的神清让褚铭一生难忘。
热爱艺术的褚铭深知这批信札诗稿在姑母心中的分量,从此宝物在手中秘不示人保存了近四十年。常在夜深人静时,褚铭展阅把玩,流连尺牍之中,得益良多。曾一度学画的褚铭,震惊于这批信札的书法线条之美和诗稿中的锦句华章。一言一语、一撇一捺之间,褚铭好似看到了这些信札中的老人在亲切地和他娓娓交谈,展示他们不凡而又风雅的人生。
褚铭后来曾深入桃花坞木刻艺术研究,担任过苏州昆剧团团长,撰写过一系列知名戏曲作品,在艺术的道路上,这批遗札一直伴随着他。随着年岁增长,褚铭也已年过七旬,为了让更多后人领略姑苏古城中尘封的一段家族往事和先人风雅。2017年,褚铭取出了这批珍藏近百年的名家信札,在老友杨明义先生的鼓励与帮助下,与杭州西泠印社相约,为西泠一眼相中果断上拍,成为了那一年收藏界的重大盛事。如今,褚铭主编的《鹤园藏札》(两册)正式出版,其中所收信札、诗文等,展现出了清末江南士人生活、交游、唱和的昔日风雅,再次震惊了当代文化艺术界。而其中,俞樾和大刀王五的关系、虎丘冷香阁的书写者、俞平伯幼时往事等许多吴地的秘密也渐渐浮现在时光的水面之上。
壹
在苏州人民路西侧韩家巷里,苏州名园——鹤园悄然隐于静巷之中。鹤园和曲园、听枫园南北为邻。宅园面积4.66亩,其中花园2.8亩。清光绪三十三年,道员华阳洪鹭汀居此,在宅西隙地建园。取门厅屏门原缀七言篆联首字名称"鹤园",一说因俞樾书"携鹤草堂"匾而名。鹤园留给苏州人的印象是曲会之盛,后世的吴梅、张紫东与"传"字辈少年常集于此地,声闻林池。叶恭绰、张善仔、张大千、梅兰芳等也先后来访。如今,这个园子是苏州市政协联谊会的所在地,爱曲人依然在此弦诵不辍。
洪尔振(1855-1916)是鹤园的第一任主人。只不过,园子还未竣工,洪尔振便已举家赴上海定居。这些后世的繁华与洪家已无关系。 但让人侧目的是,洪鹭汀的朋友圈中,有许多彼时赫赫有名的人物,光耀百年,让鹤园后来人纷纷膜拜不已。
俞樾致洪尔振有关资助徐锡畴家属家书
吴昌硕的信札
吴昌硕致洪尔振论诗诗歌唱和信札
洪鹭汀,举人出身,做过江苏溧阳、丹徒、丹阳等地的知县小官。他是清末民国时期苏州、上海文化圈的重要参与者,年轻时娶了晚清大学者俞樾的从孙女为妻,成了俞樾的孙女婿。他和俞樾祖孙关系一直很好,彼此言语也无话不说,大到有关“大刀王五相助其孙俞陛云并欲为其作传”,小如“外附食品四种”之“年节礼仪”均可在信札中见到。
上图:洪氏家族及交友关系表
下图:褚铭(左一)和金家昆(右一)、张翥在一起
他还与吴昌硕为挚友,与晚清遗老,后沦为汉奸的郑孝胥则为副贡同年;辛亥革命之后,又以遗老自居,寓居上海、扬州,作为淞社重要成员,他与王国维、郑孝胥、吴昌硕、缪荃孙等往还颇密切。他曾创立丹阳县立初级师范,俞樾为书《从孙婿洪鹭汀刺史五十寿序》,郑孝胥作《答洪鹭汀同年鹭汀见赠预祝生日诗》、吴昌硕作《挽洪鹭汀》,一生也非虚度。而当年洪氏与众人密切的往还,互相投赠之诗文、信札、字画自多。
《鹤园藏礼》里有褚铭与其姑母的半生寄托
贰
褚铭姑母褚琳君,苏州人氏,年幼时嫁给洪尔振的儿子洪子靖作填房。两人岁数悬殊,婚后育有一子,名重熙,属兔。因先天不足,自小体质孱弱,气喘多病,于三十二岁时早殁。
洪子靖晚年笃信佛教,常年辗转于江南寺庙中,烧香拜佛吃斋念经,后不知所踪。据说,他是死于杭州净寺,褚铭姑母曾多次托人去查问,未有结果。小时候,褚铭常见姑母一人凄凄苦苦,在家闲坐。那时他也略懂人事,偶然去她家中,只见墙上挂着一帧穿着清朝官服的老人照片。她说,这是她公公,叫鹭汀。其实,她连她自己的公公也从未见过,因为她出生时,鹤园主人鹭汀就已经去世了。褚铭小时候跟洪子靖倒是有过极其模糊的一面之缘:只见一个老人坐在靠椅上毫无表情。见褚铭们去了,也不说句话,打个招呼,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因此孩子们都很怕他。洪子靖早年有一子名衡孙,少时随吴昌硕习书法,十五岁曾在苏州虎丘山留下“冷香阁”三字篆书,意态生动,气势宏大,备受亲朋赞赏,郑孝胥夸赞其“将来必为昌硕之后劲矣!”后却不幸故去。
当褚铭过了少不更事的年龄时,就暗暗地为姑母的身世抱不平:一个豆蔻年华的青春少女,嫁给了一个常年不归家的老人而孤寂一生。褚铭不了解这段婚姻结合的过程,而又是小辈,不便多说什么,但心里对姑母一直抱着一种怜悯和同情的态度。她一生没有正式就业,家用不够就靠姑母帮佣或变卖家产来维持。说起家产,其实并无房屋田产之类,鹭汀父子留下的无非是文房遗物而已,当然,其中就包括亲朋之间的信札和诗稿。
今日鹤园依旧有着浓厚的文人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