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门
2019-06-22张雨桐
张雨桐
北方的旱地,大江大河是少见的,不如南方如织的河网,所以一个村子能紧挨着一条不算瘦的河,便是十分幸运的事了。当太阳西下之时,夕阳的余晖从枝桠间透过,揉碎了洒在漾着清波的深沉的河水上。每家每户的灶房里,透出暖融融的火光,金黄的毛线边儿镶在房屋的边缘,炊烟袅袅。白粥的香气氤氲在小小的天井中,空气也仿佛有白粥般同样的朦胧。
水笙,顾名思义便是在这依山傍水的老宅子里出生的。她的父母工作很忙,原想着孩子快要出生时将自己的父母接来照看孩子,自己也好继续上班,可没想到,经过河水一来二去的颠簸,水笙当晚就出生了。按照当地的习俗,爷爷找了镇上的木匠,打了一套朱红色的木门。待到水笙会叫妈妈的时候,父母就回了城。小小的水笙,便在这朱门间穿梭了近十年的光阴。
其一
“笙笙,快过来,爷爷这里有棉花糖。”一岁的水笙一步三摇地晃着小胖手,咿咿呀呀走到门槛前,犹豫片刻,便挨到门边,小心翼翼地蹲下来,笨拙地跨过去,一溜烟跑向爷爷。爷爷抱起她,向左邻右舍夸耀着,她只顾着一心一意吃着棉花糖。时间早已冲淡了她对红门最初的触觉,但棉花糖的香甜,却萦绕在心间,久久不去。
五岁那年,她和小伙伴用粉笔在红门上比赛画画,黄黄绿绿的穿着清一色膨大裙摆的门神,挂了红门满身。爷爷关了诊所,踏进家门时看到神态各异的门神时,不由得捧腹大笑,任由奶奶怎么说也舍不得擦掉。
八岁的那个夏天,是水笙待在村子里的最后一个夏天,当秋风捎来她的入学通知书时,她便要回到城里上小学了。夏日的清风是极好的自然空调,但也极为难得。村子对岸热乎乎的风倒是毫不吝啬的,它们一股脑儿地拥向岸边,吵吵嚷嚷地要过河。可经了河水的摆渡,却变得轻声细语起来,一缕缕绕住村人的脖子低语。蝉儿吟唱着没有休止符的咏叹调,夜里的蝈蝈孤独地拉着小提琴。这样微妙的声音,在水笙听来却是格外珍贵。
此刻,她正和小伙伴在院子里疯跑,她要紧紧抓住夏天的尾巴,仿佛要把往后的所有的欢笑都留在这个暑假。
男孩杜月率先冲进了院子,第一眼就瞧见了卧在草垛里的黄狗,他一把将黄狗拖出来,自己钻了进去,水笙在后面大喊着别藏了,我可看见你了,而下一秒就被门槛儿结结实实地绊了一跤。在稻草的缝隙间,杜月只看见尘土飞扬,随即便听到水笙的哭声,黄狗早就冲了过去,围着她打转转。杜月扒开草垛跑了过去,爷爷也闻声赶到,看见赖在地上不肯起的水笙,立即明白了是怎樣一回事儿,他弯下腰抱起地上的水笙,又拉过杜月,笑吟吟地说:“奶奶的凉糕做好了,你们要不要尝尝?”淡粉色的空气中飘散着,是纯粹的甘甜。
爷爷盘着核桃对水笙说:“老祖宗有规矩在先,进家门要文雅大方,像你这样风风火火的,还以为是家里走了水。万物都有他本来的规律,顺应天时,乐天安命,才修得宁静致远。”水笙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忙不迭地将缀了花瓣儿的凉糕往口中送。小小的她并不知道乐天知命是怎样的祝福,也不会懂几十年后当她经历了无数次羁绊想起这句话时的坦然无畏。
其二
天是烟蓝色的,厚重的云层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平时松软的云块板结在一起,如同老剧场积满灰尘的旧幕布,正酝酿着一场惊天动地的大戏。不知过了几时,一条火红的巨龙将天空撕开一道长长的裂口,顷刻间雨来了,几天几夜都不见丝毫变弱。水笙伴着雨声酣睡,在这样静谧深沉的夜晚,雨声入梦,总是格外踏实。可爷爷似有似无的叹息声却总令人有些不安,仿佛有什么大事要发生。终于,一声声急促的锣声划破了雨夜的宁静,大河绝口了,平时优雅宽容的河霎时变成了暴虐无道的“昏君”。村子处在一片洼地中,涌上河水急速地进入每一条街巷。黄狗沿着墙角趟进屋子,草垛塌了。黄金的稻草一缕缕地粘在身上,奶奶轻轻地摇醒水笙,给她穿上父母从城里寄来的水笙最喜欢的杏黄色衫子。“闺女,咱们上集去。”水笙不情愿地嘟囔:“这大半夜的,哪里有人上集呀?奶奶,你又拿谎话诓我,我哪儿都不去?”爷爷从河边回来,也不由得水笙说什么,便将她架在脖子上。奶奶简单裹起几样家什,唤了黄狗,摸出钥匙将大门紧紧锁上,轻轻地叹了口气。夜色总是玩着小孩的把戏,用黑色的布遮住一切灾难,仿佛一如往常,只有当每家每户的手电筒与马灯交织在一起时,她才意识到那一叠叠波痕是搅动的河水。半人高的黄狗,只剩下一个白色的眉心时隐时现。她有些害怕,轻声地问道:“爷爷,我们什么时候回家?”爷爷说:“水退了就回。”“那我们还有家吗?”水笙想起,村里的老宅子比她的年纪都大,水若进了屋子,木头一旦泡朽,房子就只能推了重建。“不怕,会有家的。”爷爷说。雨停了,月上柳梢,竟是满月,只是不太清朗,有些云雾丝缕缠绕。在一路的颠簸中,水笙却睡得安稳,爷爷背着她,如同背着一轮杏黄色的月亮,艰难地在汹涌的河水中立稳脚跟。他上了年纪,长途跋涉令他有些眩晕,他闭上眼睛,思绪翻涌。他想起十年前那个夜晚也有这样的月亮;想起小水笙第一次跨过门槛时的喜悦;想起葡萄藤下的凉糕,他疲倦地笑了。不知怎么的,他莫名地想起村子里一头老牛,他莫名地觉得自己就是一头老牛。
当水笙醒过来的时候,眼前的景物无不是十分陌生了。他们寄住在镇子里的亲戚家,又等了近一星期,水才渐渐退去。河水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温顺,太阳恣意地挥洒,妄想抹去洪水曾经肆虐的蛛丝马迹。一路上的残垣断壁,却不允许任何人忘记那一夜的惊心动魄,但也意味着灾难的日子正在过去,洪水总归是走远了,镇上也派了人在河边加堤筑坝。至少这样的日子是不会再有了,但下一次又会遇到什么,是谁也说不清的,所以在一片未知中祈求平安,才显得格外重要。自然与人谁也不可能全然征服谁,这是这个星球的命运。水笙沿着石头牙子走着,暗暗地担心着自己家会是怎样的一副景象。她想起爷爷讲过的息壤,甚至乐观地估计,千年的息壤就埋藏在她家的地上,她想去问爷爷,可当她看到爷爷的眼睛里藏着同样的担忧时,便知道这一番询问不会有什么结果了。终于,村子的轮廓渐渐清晰,她在一片狼藉中搜索着,期待着,焦急着,担心着,她好像看到家的模样,却又担心它早已匍匐在一堆废墟里。她凭着记忆跑在前面,直到看见一团火红。它一如往常般慈祥,在洪水的一次次的冲锋中,没有半步退让,纵然万劫不复。水笙轻轻地触摸着它斑驳的纹路,指尖传来细微的触觉,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水笙倚着门浸润在满天的霞光里。
恍惚间,她总觉得有过类似的触觉,像是过去很久的事了。
其三
日子如水一般流淌,秋風捎走了水笙,她入了学,做起城里人。村子里的老宅子便只剩下黄狗和爷爷奶奶。从小未离开过红门的水笙,在几番挣扎后也不再提回乡下的事了。有关红门的记忆,随着时间的凿刻,渐渐地褪去了颜色,一切都恍若梦境了。城市的天空永远不懂得真正的漆黑,别样的紫红色烟雾让漫天的星斗只能出现在她的梦境。
爷爷奶奶还是逢年过节来城里看她,留下黄狗孤零零地守着院子。可过了初六,爷爷就急着要走。病人的电话不断,爷爷是村子里有名的中医,年幼的水笙经常坐在那狭小的屋子里,一个接一个地翻倒着小柜子,在一开一合间弥漫着淡苦的陈旧气味,总能让她格外安心。爷爷七十多岁了,还是不分昼夜给村人看病。他不需要子女养活,也不愿住在城里,甚至在子女需要的时候还能帮上一点忙。他总是在临走的时候把水笙拉进书房,往她的手心里塞上一沓红色的钱。她知道爷爷奶奶过的日子一直很清贫,什么都不舍得买新的。若不是来客人,桌子上连肉都罕见。他们一年的辛劳,她说什么也不忍心拿走。可最让水笙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当她连声婉拒的时候,爷爷的神情中有些落寞一闪而过。她只知道,爷爷的背日渐佝偻了。
有少数几个春节,父母带着她和妹妹回老家过年。进门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抬了脚,却踏空了。红门被拆掉了,一道密不透风的铁门取而代之,冰冷而威严。可只要太阳晒上一会儿,又滚烫的没人愿意碰它一指头,忽冷忽热的温度会让人感冒,水笙这样想。太阳君临天下地俯视大地,家里来了客人,奶奶在灶房里烧饭。妹妹是第一次回乡,什么都好奇得不得了,非要姐姐生火给她看。水笙便依了她,她熟稔地点燃枯叶,从秸秆再到树枝,一气呵成,流利得连自己都有些惊讶。柴房里渐渐热起来,妹妹投了几根树枝便没了兴趣,只剩她一个人坐在石碾上出神。渐渐的,直到树枝快要燃尽,火舌也舔不到锅底时,她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添上几根柴。她摸到一个奇怪的东西,熟悉的触觉沿着手心蔓延,记忆霍的一下惊醒了,如温润的海水一点点浸满心脏。她甚至不愿低头,她太清楚。自她出生而来,教她走路,教她做人,风霜雨雪蚀了他的眉心,沙石硌在纹理间,时间的凿工,尽数剥落了原本鲜明的红漆。垂垂老矣,却仍然挡得了洪水,护得她周全,又总想让她过得更好。纵然早已不被任何人抱有期望。火苗迅速地腾跃而上,浅金黄的星火,沿着纹路蔓延,像龙的爪痕。最终,他经不住火的烧灼,如无数个太阳陨落般迸裂化作烟尘。她实在不愿用榨来形容,却找不到合适的词。
大概是灶房里进了些烟,她胡乱地抹了把脸,走了出来,天朗朗的。
深冬的风凛冽而通透,院子里苍老的声音与清脆的童声交响。天是那样的高,她仿佛又看到朱门暖红色的光。
作者单位:郑州实验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