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丢失金鱼骨的女孩[中篇小说]

2019-06-21于昊燕

边疆文学 2019年6期

于昊燕

1

纪郡阌平静地看着对面的女人。

数据库里的信息显示:罗笳汝,女,三十四岁,市设计院的工程师,已婚。

眼前的女人与数据库提供的照片九成相似,区别在于照片里的罗笳汝焕发着明眸皓齿的笑容。眼前的女人也算个美人,葡萄紫颜色长发挽着韩式发髻,与皮粉色羊绒外套搭配适宜,只是面部肌肉有些焦灼地微微抽搐着,箍牙的钢丝闪着寒光,打破了照片上近似完美的宁静。这个罗笳汝自称三十岁,市师范学院的讲师。

纪郡阌的表情不悲不喜平易近人,连同他周围的空气都是静的,一盆珍珠吊兰在他身后的书架上瀑布一样扑散下来,碧绿圆润,没有一丝风动。纪郡阌是业内有口皆碑的优秀精神分析师,他的坐姿他的神情他的语速都镌刻着优秀的标签。

罗笳汝的音质有点尖细,她似乎也知道这个问题,所以讲话的时候刻意拖长声调,试图营造浓情蜜意的温柔来稀释这种刀划玻璃的锐利:“我有一个朋友,三十二岁,她是个很优秀的女人。她很漂亮,是校花,读书时候学习成绩很好,大学毕业后在很好的单位上班,有很多男人喜欢她,也有很多女人嫉妒她、恨她,但是她从来都不在意。三年前,她在上班的路上,在一个闹市区,被人恶意撕破了上衣。她的衣服全都被撕破了,上身几乎是赤裸了,被很多人看到了。”

纪郡阌轻轻地说:“这很不幸。”

罗笳汝说:“是的,那些人太恶毒了。很多人嫉妒我的朋友,想方设法要毁了我朋友。”

罗笳汝的妆容不再精致,一些奇怪的纹路从香粉的后面诡异的延伸出来,呈现出打碎假面的勃勃野心,令她看起来疲惫不堪。

纪郡阌问:“报警了吗?有没有调查结果?”

罗笳汝摇摇头:“那个地方是一个监控死角,而且我的朋友是一个非常宽容的人,得饶人处且饶人,她不想计较。”

纪郡阌没有说话,眼神里是无可指摘的坦诚,仿佛一望无际的草原,可以任意驰骋。

罗笳汝轻啜了一口水,说:“这件事对她打击很大,但是她很坚强,心胸宽广,她不屑于与这些恶俗的小市民计较。她平静了几年时间。近期,她突然开始做噩梦,几乎无法睡眠,她不停地掉头发,瘦了很多,她该怎么办呢?这件事的伤害实在是太大了!”

纪郡阌依然是宁静的神情,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看着罗笳汝极快地扫了一眼纤细手腕上金光闪闪的表,他的声音里包裹着未曾绽开的笑意,说:“这个故事是免费的,不会计入咨询时间。”

罗笳汝高傲地点了点头。

叶限是个女孩儿。

叶限生活在遥远的山川之间,据一个会用毛笔蘸着墨汁在竹简上写故事留着稀疏胡须的灰袍男人说,那里叫百越。百越“自交趾至会稽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叶限姓吴,是当地声名显赫的吴洞主的大女儿。吴洞主管辖着远远近近九村十八寨,统领成千上万的洞人,拥有一望无际的金色油菜花田与碧波荡漾鱼跃鹭飞的湖面,木楼后面是青翠欲滴的竹园与连绵起伏的山坡。吴洞主有两个妻子,大太太叫格桑花,二太太叫阿媚。

吴洞主二十岁的时候去山脚收租,遇到了泉边赤足汲水的姑娘,农夫的独养女儿,水洒在她贝壳一样洁白精致的脚背上,她有桃瓣的脸颊与明亮的眼睛,笑起来是格桑花摇曳在风中。吴洞主的心瞬间成为阳光下的麦芽糖,甜甜,软软,融化得义无反顾,她没有名字,从此他就叫她格桑花。吴洞主把格桑花带回了有雕花窗棂的木楼,使她成为这栋木楼里最贤惠最勤劳的主妇,在柔情蜜意的光影里,孕育了乖巧可爱的女儿叶限。叶限是个不爱哭的女孩儿,她很安静,白皙的脸庞上总是洋溢着羞涩而温柔的笑容。

渐渐的,吴洞主不再满足于在山脚村子里收租,他开始去山腰的猎户家里收取毛色华美丰盈的兽皮与鲜美的野味。猎户的女儿腰肢柔软如藤蔓,轻易地攀附在他的胸前,用鲜血一样艳丽的唇呼出麝香的气息,她的眼睛会唱歌,她的手指会舞蹈,她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流淌着甜蜜的情话,她很快怀孕了,肚子骄傲地隆起,她说她一定怀了活蹦乱跳可以继承吴氏家族血脉的男孩子。吴洞主把她带回了家,让她做了二太太,为她起名阿媚。

阿媚住进木楼后不久,格桑花生了一种奇怪的病,不思饮食,彻夜失眠,渐渐形容枯槁,不到两年就变成片沾满灰尘的干瘪秋叶。阿媚说格桑花住在阁楼里会更适宜养病,那里安静,视野开阔,空气新鲜。于是,格桑花带着叶限住进了阁楼。矮矮的阁楼仅有一人高,一扇小小的窗,正午时分会有阳光照进来,在地板上形成长方形的光影,光影上泛起漂浮的灰尘,窗前摆着张铺了蒲草席的木榻。

格桑花每天都在窗前眺望远方,看吴洞主在油菜花田里打马归来,一只矫健的黑猎狗跑前跑后。吴洞主看起来形色匆忙,没有时间登上阁楼的木梯,甚至在叶限大声呼叫阿爸的时候也无暇抬头看一眼阁楼的窗户。吴洞主忙着去山顶的果园为阿媚带回各种酸的甜的青的红的水果,阿媚生下一个女孩后,又极快的凸起了肚皮,阿媚说头胎女孩是天神一般男婴的前奏,先开女儿花后结儿子果。

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格桑花看到两个人飘然走进院子,瘦削的男人穿着黑袍,丰美的女人穿着白纱衣,他们在院子里踱步,他们好像不认识,彼此并不说话,他们又好像很熟悉,常常有眼神心照不宣的交汇。格桑花静静穿上七年前的嫁衣,绣满并蒂莲的水红色丝绸拖曳在木楼棕黑的地板上,她慢慢坐在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蜡黄干枯的脸庞,打开梳妆台上的抽屉,还存留着一点香粉胭脂。她把白芷研磨的香粉轻轻扑洒在脸上,螺黛清扫眉峰,玫瑰花胭脂匀在双颊,最后一滴化开在唇间。叶限揉着眼睛醒来,看着美丽如初的格桑花兴奋地跳起来,说阿妈你病好了。格桑花温柔笑着,慢慢躺在窗前木榻上,柔声对叶限说: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格桑花绽放出一个微笑,作为母亲,她在女儿面前使尽最后的力气用温柔包裹死亡的穷凶极恶。此时,阿媚在大呼小叫地生产第二个孩子,佣人们簇拥在门前,等待新生儿落地后的赏赐。此刻,吴洞主在山顶的酒坊里畅饮,山顶有片葡萄园,葡萄最初是绿玉色,愈熟愈透明,晶莹剔透,发着白光,像坊主十八岁女儿珠玉般闪亮的身体。

雨过天晴,吴洞主回到家中,他看到阿媚又为他生产了一个粉嘟嘟的女儿,他看到格桑花静静躺在窗前的木榻上,容颜娇美如初见,四岁的叶限跪在母亲身边静静流泪,泪水滴在嫁衣上,嫁衣变成了金线编制的金缕玉衣,格桑花的面庞在珠玉中栩栩如生。

2

二十五岁的罗笳汝是穿透整个酒厂小区的一束白月光。

酒厂小区在这个城市的城乡结合部,三十多年的楼房,逼仄,陈旧,空地上停满破烂的电动车、三轮车,一些杂草胡乱匍匐着,算是绿地,铁窗封就的阳台生满锈粉,在雨后的微风里酥化,扑簌簌落下。

罗笳汝聪明伶俐,容颜娇美,研究生毕业后在市设计院上班,仅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就大大区别于这个小区在厂子里做工的同龄人,更不要说婀娜的身材与价格不菲的裙衫。罗笳汝记性极好,小区中出入,甜美地打着招呼,近邻远亲七大姑八大姨九转友人,都记得清清楚楚,态度拿捏得不偏不倚,令人如沐春风又望而却步。罗笳汝的母亲,罗英,城建商场卖台灯的售货员,穿着黑色蕾丝连衣裙、肉色长筒丝袜、赫本高跟鞋,腹背上的肥肉被勒成了米其林造型,但是腰板挺得直直的,像舞蹈演员一样昂着盘了发髻的头,跟在罗笳汝身后。罗英也跟众人打招呼,微微点着头,脸上挂着努出来的虚情假笑,仿佛公主提着裙裾踮着脚尖小心翼翼走过贫民窟的垃圾场。

罗英内心深处觉得自己一生受尽了委屈。罗英的父亲原本是省城科研所的技术员,在特殊年代被下放到乡下,未等回城便因吃了变质猪肉中毒去世。做家庭妇女的母亲就近改嫁给酒厂一个老单身汉,再无生育。老单身汉半张脸都是血红胎记,乍看会让人吓个哆嗦,又不善言谈,常讷讷说不出话,另半张脸也随即涨红,一副气急败坏要打人的模样。实际上,老单身汉脾气好,对罗英母亲很是呵护,对罗英也百般疼爱,只是交不起高价的择校费让罗英接受最优良的教育,委委屈屈读个镇中学。镇中学毕业后,罗英考学失败,去商场做了售货员,马马虎虎嫁给父亲的徒弟,酒厂的装卸工人,半年后生下女儿罗笳汝。在丈夫打着鼾声熟睡的夜里,罗英辗转反侧,抚摸着油腻的床头,想起10岁以前的生活。

夏天的风吹动马尾松叶子,她穿着白纱裙,走过厚实光洁的赭石色木地板,穿过摆得满满当当的红木家具,在开满粉色月季芍药的花坛边与小朋友捉迷藏,她从花坛的边沿跳下来,风托起裙摆,像一朵悠游的云。

可是,罗英的母亲固执地否认给罗英买过白色纱裙。

“白色不吉利!”母亲反复说,“我从来不给你买纱的裙子,又贵又容易扯破!”

罗英觉得母亲肯定是老年痴呆了,否则怎么会为了个丑陋贫穷的老工人忘记了父亲背叛了爱情。罗英深信如果父亲在世,她现在一定生活在省城有落地玻璃窗的楼房里,嫁给父亲精心挑选的乘龙快婿,每个早晨,穿着金丝绒的旗袍,在餐桌前悠然插花,检查保姆有没有偷懒。作为反抗,罗英不仅不肯改为那个老工人的姓氏,还执意让女儿随自己姓,这可是父亲留给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高贵的遗产。

所幸女儿遗传了自己的美貌与外公的智慧,罗英每个失眠的夜晚不再充满怨恨,而是满满的陶醉与谋划,她开始用心设计女儿的未来。罗英供养公主一样抚育女儿,为她买最漂亮的衣服与鞋子,陪她去各种价格不菲的特长班,买最贵的蛋挞给女儿的朋友们做课间零食。号称意大利手工制作的蛋挞要五元一个,孩子们毫不在意地吃着,或者当作飞镖相互投掷,金黄的挞皮碎了一地,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味道。罗英浅浅笑着,不在这些生活优裕的孩子们面前表现出丝毫心疼,尽管一个蛋挞比罗笳汝父亲一天的伙食费还要贵。在大家卯足劲攒钱换新房买汽车的时候,罗英穷尽自己的想象把所有钱义无反顾投到女儿身上。同事们以抱怨口气炫耀又买了一个新单元贷款几何时,罗英的骄傲像旗帜一样摇摆着:“你们家孩子是建设银行,我家女儿是招商银行,不需要买房子。”

的确,罗笳汝不仅漂亮、伶俐,人缘也很好。罗笳汝有很多朋友,分布在各行各业,有酒厂工人,有滴滴车司机,有餐馆老板。罗笳汝从来不会在这些朋友面前摆架子,很多时候,她还帮这些朋友之间的需求牵线搭桥,甚至亲自做朋友餐馆的形象代言人,餐馆进门便是她在一盆热气腾腾烤鱼旁边巧笑倩兮的大照片。罗笳汝对此毫无敷衍之意,真心认为这是一种骄傲,在年终总结上也明确写了自己是该店的特聘文化顾问。当然,罗笳汝更多与住在市委市府大院里的朋友同学一起玩,她在这些朋友中被亲昵称为“罗罗”,恋爱了,叫她一起k歌,加薪了,喊她一起聚餐,休年假了,约她一起旅行。

小区里有个做生意赚了些钱的年轻人贾文金,买了辆私家车,他总是很凑巧地在罗笳汝身边停下来,摇下车窗,自称顺路,热烈要求送罗笳汝去上班。贾文金眉清目秀,又会甜言蜜语,罗英赶紧跑上前,打断贾文金的殷勤,先是周到地问候了贾文金的父母退休金涨了没有,又警惕地盘问着贾文金最近做了什么生意收入多少在那个小区买了房二舅家的表哥有没有当上市政府办公室的主任,一直问到贾文金悻悻发动车离去。罗英从内心深处厌恶这个庸庸碌碌的小区,她觉得与小区的人们打一声招呼已是阿弥陀佛施舍了,想娶走她的宝贝女儿,那是要了命的痴心妄想!

罗英非常清楚,男人们都是些口是心非的大猪蹄子,四处猎艳,而且,好白菜被猪拱了之后就不值钱了。所以,从女儿入职以来,她每天都要倒三班公交车,亲自护送女儿上下班。罗英用老鹰一样咄咄逼人的眼神盯着那些男人,她知道那些男人们正在充满欲望地打量着罗笳汝,内心活动着不可描述的想法。罗英毫不留情地挡住所有跃跃欲试的搭讪,她不会正眼瞧这辆车上的任何一个男人,哪怕貌若潘安才比宋玉。罗英恨恨地想,一个连私家车都买不起的男人,凭什么敢觊觎她仙女一样的女儿,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3

纪郡阌倒了一杯茶。

浅褐色土陶杯子,盛着琥珀色的普洱茶,飘出若有若无的发酵味道,凝结着西双版纳雨水、空气和阳光的气息以及采茶姑娘大声的笑语。

罗笳汝睁大眼睛,有点惊异的样子,像个没有长大的小姑娘,嘴角微微上扬,作出专注倾听的表情。她知道她这个表情很讨男人喜欢,虽然与她的实际年龄并不吻合。其实,她并不喜欢这个老套的故事,甚至有些隐隐不快,故事里的桥段与人设,仿佛树丛里暗藏的蒺藜,莫名其妙就扎痛了路人。

纪郡阌听见自己的心里噗嗤笑出声来,笑声转瞬即逝,他很职业地让自己的心境迅速进入客观中立状态,依然语调平静,脸色宁静,继续讲下去。

吴洞主越来越讨厌阿媚。

阿媚不仅没有生出她承诺的儿子,还在生育过两个女儿之后,腰身粗壮如寨门的大青树,身上不再散发麝香的甜味,代之大蒜茴香的生猛气息,嘴里也总在抱怨着一些刻毒又不知所谓的话语。阿媚的两个女儿,一个叫苏子,一个叫阿欢,五官酷似阿媚,却少了阿媚年轻时的魅惑之气,古铜肤色沉淀成锈迹斑斑的铁灰色,浓密的头发杂乱如荒草。每每看到这两个女儿,吴洞主就觉得自己像起了大早兴致勃勃买个金疙瘩回家一看被替换成了两坨铁疙瘩的蠢货,虽然数量增加,也无法消除巨大的失望与被骗的气愤。吴洞主开始思念笑靥盛开的格桑花,也愈加宠爱大女儿叶限,专门为叶限建了精致的绣楼。叶限渐渐长大,虽然面貌少了格桑花的明丽,身形里却依稀有格桑花的袅娜,讲话的声音低柔,一如格桑花的温柔贤惠。重要的是,哪个洞主会不爱一个眼泪可以点石成金的女儿呢。吴洞主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任何人,他清楚,这个秘密会带来丰厚的锦衣玉食,也足以让欲望的暴民砍掉他的脑袋。

吴洞主越来越多流连于山顶的葡萄园,葡萄园里美人的热情那么销魂荡魄,美酒那么醇香醉人,她把红宝石般的美酒洒满全身,叫来更年轻娇媚的两个妹妹手拉手缠绕着吴洞主彻夜唱歌跳舞。终于有一天,吴洞主决定把葡萄园也纳入自家的产业,他让佃户送来最新的稻米和肥壮的野猪,他派仆人去城里购买三份黄金的头饰翡翠的吊坠桑蚕丝编织的四季衣服,他使唤佣妇清洗最宽敞明亮的卧室,他喊人把阿媚和两个女儿的物品搬到木楼顶的阁楼里。吴洞主酒后的脸庞红红的,并不理会阿媚的哭喊,他冷酷地说:你们以后就住在阁楼里织布。想不听话?除非死了!

翌日,吴洞主死了。

吴洞主骑的那匹白马突然发了疯,把酒醉的吴洞主抛下马背,可怜吴洞主脚卡在镫子里被拖拽了几十里山路,血染红了山上的蒲公英,居然阵阵酒香扑鼻。吴洞主那只黑色的猎犬也发了疯,它疯狂地咬断了第一个跑出来的男仆的喉咙,又冲进院子,扑向阿媚。阿媚异常冷静,她的腿脚和腰身包裹着厚厚的兽皮,用一把砍刀毫不迂回地结束了猎犬的狗命。阿媚的眼神里燃烧着两朵奇异的火焰,这火焰烫伤了院子里所有人的声带,一片静默。

阿媚作为吴洞主的未亡人继承了吴洞主所有的财产,她干净利索地把葡萄园的美人儿赶出了九村十八寨的领地,她带上黄金的头饰挂上翡翠的吊坠,穿上桑蚕丝的华服,搬进装饰一新的大卧室。苏子和阿欢急不可耐冲进叶限的绣楼,瓜分了叶限所有衣服与首饰,把胭脂涂满面颊,在镜子前流连忘返。阿媚把叶限赶到阁楼里,卷起格桑花的旧衣服扔给叶限,扔的时候,阿媚笑得花枝乱颤,她想起了猎户养父母随便投掷来一块血淋淋的兽皮披在身上取暖的日子,她想起了被吴洞主驱赶到阁楼里的不眠之夜,那些时光,她只能用上牙齿磨着下牙齿,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

叶限抱着母亲的衣服,坐在阁楼粗糙的地板上。地板上有些斑驳的脚印,形成奇奇怪怪的图案。叶限觉得自己坠入到重重迷雾之中,像是在做梦,她还没有来得及真正睡着,就被阿媚叫醒了。

“叶限,去山上砍柴。”

叶限睁开迷蒙的眼睛,看见阿媚精神抖擞站在阁楼的门口,眉毛挑得高高的,嫌弃地打量着逼仄的阁楼,把一只生锈的砍刀与破烂背篓丢给叶限。

“把山顶的葡萄藤都给我砍回来。”阿媚说,她的嘴唇明媚红艳,牙齿白森森地闪着光。

叶限背起竹篓上了山,山路盘旋,晨雾还未散尽,空气清冽新鲜。

“叶限,去潭里汲水。”

叶限赶紧放下手中的饭碗,阿媚递给她两只巨大的水桶。阿媚喜欢看叶限纤弱的身体在两只水桶之间趔趔趄趄踉踉跄跄的样子,至于打回多少水,她并不在意。

4

花非花是间复古风格的酒吧,酒红色天鹅绒落地窗帘垂下来。

罗笳汝像一朵精致的蜡梅花。

二十八岁,也可以算年方二八吧,她暗自催眠自己。

罗笳汝穿了一件鹅黄色真丝旗袍,绣花竖领捧着小巧的瓜子脸,蓬蓬松松的头发看似随意地挽在脑后,显得眼睛愈发大,鼻子愈发秀挺。罗笳汝微低着头,手中的茶匙慢慢搅着黑咖啡,手指翘成兰花的样子。她用眼角余光刷着对面的男人,黑T恤,牛仔裤,短短的寸头,玳瑁色边框眼镜。

杨荟 慈恋 写意

这个男人是她的朋友林笙笙介绍的。林笙笙是罗笳汝的小学同学,是芭蕾舞团的演员,清瘦到惹人怜爱,人称“林妹妹”。不过,林妹妹跳起《红色娘子军》的时候,可是分外英姿飒爽。从小学到中学,罗笳汝几乎每个寒暑假都会到林笙笙家写作业,她们成立了一个作业互助小组。林笙笙的母亲特地为两个小姑娘在宽大明亮的书房里安装了一套松木双人小书桌,在她们做作业的时候,嘱咐所有人走路都要轻手轻脚不得打扰。林家的保姆,一个梳着乌黑独辫儿的年轻壮实姑娘,每每把洗好的进口水果轻轻摆放在她们身后的楠木搁物架上,然后带着虔诚的神情踮着脚尖后退出去。书房门一关,林笙笙与罗笳汝就嬉笑起来,她们很快做完了作业,确切说,是罗笳汝做作业,林笙笙抄作业。罗笳汝并不喜欢林笙笙,这个豆芽菜身材性格又古怪任性的女孩子,总是莫名其妙发脾气,又莫名其妙不计较。罗笳汝心里相当鄙视林笙笙的蠢笨,两位数以上的加减法算得一塌糊涂,凭着抄作业与试卷,居然可以和她一起拿到年终的优秀学生奖,且因为会跳舞而多拿一个才艺奖。可是,罗笳汝还是愿意和林笙笙一起玩。林笙笙家里冬暖夏凉,空调像不要钱一样二十四小时开着,四处摆放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奇异水果与裹着五颜六色纸张的各色糖果糕点,散发阵阵扑面而来的香甜,简直像格林童话里的糖果屋。林笙笙有很多芭比娃娃,一些没有打开包装盒就不想要了,大方地送给罗笳汝。罗笳汝把这些娃娃摆在自己的卧室里,没有了贴着肉桂色壁纸的墙壁与原木色的城堡床,这些娃娃在简陋的复合板书架上突然变得廉价无比,金发红唇的公主成了搔首弄姿的站街女。看着芭比娃娃,罗笳汝人生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处不在贫瘠与不公。

男人的资料在她心里已经倒背如流——楚晨阳,全国top3高校的计算机博士,二十九岁,市政府公务员,身高182公分,体重76公斤。罗英对林笙笙的介绍并不满意,她怂恿罗笳汝问清楚楚晨阳的家境,不要像上次一样落入凤凰男的圈套。

之前,设计院办公室主任芬姐给罗笳汝介绍了一个企业高管,学历高,收入高,人也高大英俊。交往下来,高管幽默风趣,只是金钱上略有抠门,请罗笳汝去了一次温泉旅行之后,就常常在街边吃麻辣烫了,遇到情人节也只送了个不足百元的毛衣链。罗笳汝开始以为高管在对她进行考验,乖巧温顺地一路配合,直到罗英打听出了高管的老家在极偏远的边疆农村,缺水少电,全村人的事情都是他一个人的事情,盖房子买农具人情往来以及弟妹的学费把高管的薪水压榨得比嚼过的甘蔗还干净。罗笳汝赶紧找了些冠冕唐皇的理由跟高管分了手。这大概招致了芬姐的不满吧,渐渐,设计院流传出一些若隐若现的委婉说法,大致意思是罗笳汝是个拜金女。罗英颇不以为然,在家恨恨说:“几个女人不拜金?几个男人不好色?你不拜金你为什么不嫁农民工!”吐槽归吐槽,拜金女的名声总归有些low里low气,此后,罗笳汝对待相亲加倍慎重起来,见面之前先通过各种渠道把对方的情况了解透彻,没房没车没前途没后援的,直接一键移除到备胎库。

罗笳汝对林笙笙提供的楚晨阳的简介也很不满意,按照往常习惯,罗笳汝会主动问个清楚,倘使不合适不见也罢。可是,林笙笙做事情向来不容置疑,她愿意告诉你的时候,会把天大的机密轻易说出来,她不愿意告诉你的时候,只会冷冷看你磨破嘴皮子哀求,脸上一抹轻蔑的笑意。

罗笳汝忘不了高考那年的事情。罗笳汝被保送到211大学,与同学们分享了无数次金榜题名的快乐,林笙笙却一直默不作声。罗笳汝知道林笙笙文化课不好,考分定然不会高,想到这儿,罗笳汝心里突然有种多年积郁的释放,化为一腔百转千回的殷切体贴,追着问林笙笙打算去哪所学校,以后能不能在一个城市玩耍。林笙笙始终不回应、不见面,这种躲避令罗笳汝心情加倍舒畅。直到国庆节,林笙笙在欧洲最好的舞蹈学院给她寄来一条大牌丝巾。待罗笳汝回过神来,仔细查看各种聊天记录与网络空间,才知道其他朋友早就知道林笙笙的去向,只是心照不宣隔离了自己。罗笳汝小心翼翼铺设出来的尊严在这一瞬间垮塌,她又回到少年时代经常做的一个噩梦里,衣服被狂风无情扯碎了,她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努力遮掩着自己,却捉襟见肘。自此之后,林笙笙对罗笳汝还是很好,经常送罗笳汝世界各地的礼物,古琦的钱包、爱马仕的钥匙扣、斯里兰卡的红宝石、摩纳哥的精油……罗笳汝与林笙笙的关系又回到了小学时代——在宽大的书房里,瘦弱如豆芽的林笙笙说:“罗笳汝,把你作业拿过来。”罗笳汝赶紧把作业递给林笙笙,林笙笙没有说谢谢,一边抄一边说:“你吃水果呀!”罗笳汝拿起深酒红色的提子说:“谢谢。”

罗笳汝不愿意找林笙笙打听楚晨阳的详细情况,她甚至不愿意找别人去打听。林笙笙不告诉她,一定有独特的原因,如果乱打听被林笙笙知道了恐怕惹来更多不开心。罗笳汝只能靠自己的智慧来解决这个问题了。

罗笳汝先用眼角的余光扫过楚晨阳的T恤,衣领处有浅驼色、黑色、红色、白色经典的格纹,罗笳汝的心情愉快地小跳了一下。

罗笳汝不动声色继续观察,楚晨阳手腕上没有表与表痕,手指纤长,手边没有放着车钥匙,手臂上有晒黑的痕迹。罗笳汝开始揣测那件T恤可能是件赝品。

楚晨阳有些困惑地看着罗笳汝,碰到罗笳汝的眼神,有点羞涩地闪开,假装看墙上的油画。

“你的工作忙不忙呀,下了班后都做什么啊?”罗笳汝注意到了楚阳晨闪烁的目光,但是她假装没有发现。

“不算忙,我下班后喜欢在小区里打篮球。”楚晨阳回答。

工作不忙,小区打篮球。罗笳汝在内心快速地过滤着两个关键词,迅速得出结论:工作不受重视,下班后应酬较少,人际交往不足,业余活动的场合不够高级。

“最近房价涨得好离谱,你家那个小区的车位多少钱啦?”罗笳汝特别随意地问。

“我是租的房子,因为没有车,所以没有车位,不太清楚是多少钱。”楚晨阳老老实实的回答。

罗笳汝绽开一个甜美的微笑,又得出进一步结论:无房无车,似乎父母也不能提供多少支持。

一个计算机博士进入政府部门会有什么前途?罗笳汝在内心衡量着得失,二十九岁,顶多入职一年,是个书呆子,没有积蓄,没有房,没有车,没有家境,没有人脉。罗笳汝决定使出温柔一剑,斩断所有麻烦。

“你是什么星座呀?”罗笳汝问。

“射手座。”楚晨阳说。

“你相信星座吗?”罗笳汝问。

楚晨阳笑了起来,他觉得罗笳汝非常可爱。

“不相信啊,”楚晨阳说,一副科学主义的样子。

罗笳汝笑笑,站起身来,说:“我相信星座,抱歉啊,我们三观不合。再见。”

楚晨阳满眼都是愕然,还来不及解释,罗笳汝已经飘然而去。罗笳汝在拉开酒吧的门的时候,她想起了大学时候,话剧社排演易卜生的《娜拉》,就这样,打开门,义无反顾走出去,门扇来来回回摇摆了几次,像甩出一个响亮耳光的余韵。

5

罗笳汝有点急躁起来。她觉得累了,挺直的脖子酸麻起来,她的脊背开始扭曲前倾,像一只觅食的家鹅。

罗笳汝以为纪郡阌会详细询问撕衣事件,像很多人一样,找各种借口以关心的口吻打听细节,玩味其中的焦虑与悲伤,获得莫大快感。罗笳汝把这件事从头到尾编排了一遍,时间、地点、人物既准确又虚假,既要获得精神分析师最精准的结论,又要抵挡住所有跃跃欲试的询问,她不信任任何人。罗英说过,这个世界对美丽聪明的女人充满了恶意。

纪郡阌并没有过多的询问,让罗笳汝建筑好的心理长城无用武之地。

纪郡阌看着她骤然塌下来,她打了高光的脸庞有点脱妆了,高高的颧骨与紧缩的面颊之间形成了一个古怪的锐角,脖子与下巴边缘模糊,如同拿到烈日下的冰激凌,融化的模模糊糊。

“你不舒服吗?”纪郡阌问。

罗笳汝又紧绷起来,她有一种无名的怒火在心里窜着,然而这个不要钱的故事让她无法爆发出不满。她淡淡笑了一下,问:“您的故事与我要咨询的事情有关系吗?”

“我想有关系。”纪郡阌说。

罗笳汝灿烂地笑了:“那您继续,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很喜欢听。”

纪郡阌继续讲下去。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在一个彩霞满天的傍晚,叶限来到深潭边,一边打水,一边流泪。金色泪珠掉落在水潭里,一尾小鱼游进了木桶里,两寸来长,红色的脊鳍,金色的眼睛,哒哒吐着泡泡。叶限偷偷把鱼带回家,喂养在阁楼酱红色粗陶盆里,水面覆着片鲜嫩的睡莲叶。鱼儿很听话,叶限做家务的时候,鱼就悄悄躲在睡莲叶下面,叶限投食饭粒的时候,鱼就游来游去,叶限悲伤的时候,鱼就跳跃着吐泡泡。鱼一天天长大,叶限暗自换了好几次盆子,大到盆子放不下的时候,叶限就把鱼放养到院子后面竹林围绕的池塘里。和往常一样,叶限每天把节省出的饭食投进去,鱼越来越大,吃得越来越多。叶限为了节省出更多的饭食,自己常常饿着肚子,找一些山上的浆果来吃。纵使如此,叶限还是非常开心,因为在叶限来到池塘边的时候,鱼就会游到岸边,露出头来,摇头摆尾,吐出七彩泡泡。其他人来到池塘边,鱼从不会出来。叶限对鱼越来越依赖,只要有一点时间,都会呆在池塘边,她梳理着黑色的长发,哼唱着格桑花教给她的歌谣,鱼儿慵懒地浮在水面,一动不动,金色眼睛里映着叶限秀美的身影。

阿媚警觉起来,她发现叶限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多,尤其从池塘边回来时。阿媚趁叶限上山打柴的时候,跑到池塘边仔细搜寻,猎犬一样四顾乱嗅,除了几颗肥蠢的竹笋,一无所获。阿媚不相信这里没有任何异样,她以猎犬的警觉判断池塘里必定隐藏着什么秘密。阿媚找出一件最便宜的丝绸衣服,甜蜜地对叶限说:“叶限,你已经是十六岁的大姑娘了,每天做家务也很辛苦,我为你做了件新衣裳,你快穿上吧。”阿媚看着叶限换上新衣服,又借口隔壁寨子里发了瘟疫,催叶限去无为寺灌救疫泉的泉水回来。无为寺在百里之外,阿媚掏出一些零钱丢给叶限,让她在路上买些吃的。看着叶限带着水囊出门走远,阿媚换上叶限的旧衣服,在袖子里暗藏一把锋利尖刀,悄悄来到池塘边,捏着嗓子哼起叶限经常唱的歌谣,鱼儿跃出水面,阿媚手起刀落,利索地结果了这条鱼。阿媚像年轻时候剥兽皮一样,把这硕大的鱼儿去鳞除腮剖腹去内脏,用辣椒木瓜甘草木姜子烹煮,居然是从未有过的鲜美之味。阿媚与两个女儿大快朵颐了一番,吃剩的鱼骨故意埋在臭不可闻的粪坑边。

几天后,叶限日夜兼程背回了救疫泉水,阿媚随意把泉水抛洒在院子里。叶限急匆匆来到池塘边,她怀里藏着无为寺僧人赠予的美味素饼,她哼唱着歌谣,呼唤着鱼儿,可是,池塘水面平静如镜,波澜不起。叶限不清楚她离开的这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知道在失去父母之后她又一次失去挚爱。叶限不知所措,漫无目的游荡在无边田野里,跑过竹林跑过油菜花田跑过森林,天地昏黄,泪流满面,她走过的小径,花朵片片化为金箔,她却毫不在意。忽然,有个人铁塔一样矗立在叶限面前,穿着青铜色粗亚麻布衣服,披散着灰褐的乱发,看不清面貌,唯独眼睛闪着金光,大声对她说:“别哭了,你的鱼被阿媚砍死吃掉了!骨头埋在粪坑边,你回去后,把骨头取出来藏在屋里,需要什么就向它祈祷吧!”说完刹那不见,仿佛从天而降,御风而去。叶限无处可去,只有慢慢回到家。已是月落乌啼的深夜,叶限悄悄掘出鱼骨,这鱼骨居然已经变成了闪亮的金鱼骨!叶限试着向鱼骨祈祷果腹的夜宵与御寒的被褥,果然,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得到!叶限却并不随意使用金鱼骨的魔力,她害怕过多的索取会失去了这唯一的依靠。

一年一度的洞节来临了。

每年端午的第二天,所有年轻人都会在花开蝶绕的醴泉洞附近聚集,唱歌、跳舞、玩耍、谈情说爱。阿媚期待在洞节为两个女儿找到满意的小伙子,她请城里的裁缝连夜赶制出两套秀美的衣服,一套是水红色丝绸绣满了鹅黄色山茶,一套是玫红色丝绸绣满了淡紫色杜鹃。叶限也请求阿媚带自己去洞节,阿媚嘲笑地看着叶限,陈旧的衣服,蓬乱的头发,恶狠狠说:“你只配在家里看守龙眼树,少一颗果子,我就薅干净你所有的头发。”

叶限等阿媚她们走远了,赶紧跑上阁楼,请金鱼骨给自己参加洞节的衣服与鞋子。瞬间,阁楼的屋顶上落下一套翠鸟羽毛编纺的衣服、金银丝线做成的鞋子。

那一天,叶限成为洞节最美丽的女孩,没有谁的衣服比她更灿烂夺目,没有谁的容颜比她更温顺妩媚。苏子与阿欢看着洞节上这个被众星捧月般围绕的女孩,觉得分外眼熟,她俩窃窃私语着:“看那个风骚的女人,她抢走了所有男人的目光,她看起来很像我们的姐姐叶限。”阿媚要冲上前去看个究竟,叶限觉察到了危险来临,她匆匆离去,鞋子脱落了也来不及捡,很快消失在拥挤人群中。

阿媚赶紧跑回家,看见叶限穿着破旧的衣服,蓬乱着头发,抱着龙眼树在睡觉。风吹动龙眼果,叶限就惊醒一下,查看龙眼树,然后又沉沉睡去。阿媚想,公主一样的女孩儿怎么可能是这个邋里邋遢土里土气的叶限呢。阿媚甚至觉得自己把公主与叶限联系在一起很可笑,她爽朗地笑出声来,惊飞门外树上一群白鸟。

6

嗨!罗笳汝!

方轩澄说,他笑起来,露出一口闪光的牙齿,耀了罗笳汝的眼。罗笳汝坐在方轩澄的车里,民谣音乐来来回回重复,有点头晕,又有点飘然。

罗笳汝在林笙笙的婚礼上喝了很多红酒,她看着林笙笙穿着世界著名华裔设计师王蔷蔷私家设计的婚纱,十米的塔夫绸窸窸窣窣唱着欢歌,一口喝下半杯酒表达自己对林笙笙的祝福。在多年前,罗笳汝就无数次设计过自己如何作为伴娘在林笙笙的婚礼上出现,微施粉黛,一袭到脚踝的粉色小礼服裙,既素淡又娇俏。林家的婚礼,定然会各界精英云集,至少集中了这个城市里政界、商圈、艺术圈里优秀的人。届时,罗笳汝会特别体贴入微地为林笙笙补妆拿首饰整理礼服,表现出和新娘子源自童年的无所顾忌的纯洁友谊,她甚至提前想好了几种挡酒的台词,既坚决又可爱,最终她会在林笙笙的婚礼上大放异彩。

可是,林笙笙的伴娘团名单里没有她!结婚前两周,罗笳汝才收到林笙笙的请柬,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电子请柬,同款同时间。而在发请柬的前一周,林笙笙还约了罗笳汝一起做指甲,林笙笙照例的保养指甲,涂一层透明的釉光,罗笳汝照例的涂玫瑰红甲油、镶钻,林笙笙还开了句玩笑:红得这么漂亮,简直想结婚了!

令罗笳汝更感意外的是,林笙笙的婚礼上,罗笳汝又一次遇到了楚晨阳。虽然已是两年不见,但是认出楚晨阳来一点都不困难,因为他还是黑色T恤,牛仔裤,短寸,玳瑁色边框眼睛,木讷的表情。可是,他开着一辆灰紫色玛莎拉蒂,小心翼翼扶怀孕的太太下车,他太太,是林笙笙的朋友,罗笳汝在一次聚会中见过,一个家境普通的中学女老师。罗笳汝的心突然被黄蜂的尾巴狠狠刺了一下,麻木,疼痛,热辣辣的羞耻。这是个圈套,罗笳汝默默对自己说。

为了躲避楚晨阳,罗笳汝快速闪开,慌乱寻找着可以坐下来最好是可以藏起来的位置。这时候,方轩澄打了个招呼,解救了莫名陷入尴尬的罗笳汝。方轩澄是罗笳汝同事冯冉冉的男朋友,也是罗笳汝的小学同学,所以,两个人属于半生的熟人。冯冉冉是伴娘之一,穿着粉红的长裙,两颊扑得红喷喷的,刚刚夸张地在作出要当众亲方轩澄的样子,又嘻嘻哈哈笑着提着化妆盒跑进了新娘休息的房间。罗笳汝说着话顺势坐在空出来的位置上。

“罗大美女今天真漂亮!”方轩澄开着玩笑,他有种自来熟的欢快特质。

“哪有今天的伴娘漂亮啊!”罗笳汝心不在焉地回复一个马屁。她心里还在想着,楚晨阳到底是什么背景,林笙笙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不不不”方轩澄很严肃地说:“伴娘是要衬托新娘的,所以一定要选歪瓜裂枣!”

说着,方轩澄自己崩不住大笑起来,同桌的人也笑起来。罗笳汝忍不住嫣然一笑,一丝丝骄傲悄悄流露出来。

“小罗,你要积极向冯冉冉学习啊!”坐在旁边的设计院的成副院长语重心长地说。

罗笳汝有点不解地看着成副院长。罗笳汝内心深以为自己比冯冉冉强多了,比她貌美,比她身材好,比她工作更出色。

“冯冉冉和你同一年来到设计院,都是年轻有为的美女,不过,冉冉现在事业爱情双丰收,小罗,你已经三十而立了,你要积极努力啊。”成副院长慢悠悠地说。

罗笳汝忽觉耳根热辣辣的,若不是化了妆,旁边的人一定会惊异于罗笳汝的满脸通红。

“哈哈,罗笳汝在小学就是我们的校花,我们对罗笳汝的感情,那就是癞蛤蟆对天鹅的热情。”方轩澄又插话,让餐桌上的气氛重新热烈起来。

罗笳汝感激地看了方轩澄一眼,方轩澄穿了一件最新款的休闲衬衫,显得随意而帅气。

成副院长开始频频敬酒,罗笳汝赌气一般,喝了一口又一口。婚宴结束的时候,冯冉冉风一样的跑过来,叽叽喳喳说着今天要陪新娘比较晚,又张罗方轩澄送成副院长和罗笳汝回家,她说:“笳汝没有车,你送她回家吧。”罗笳汝默默坐在车的副驾驶座上,觉得冯冉冉说“没有车”三个字的时候分外刺耳。成副院长刚坐进车里,接了一个电话又下了车,说有其他事。车里只剩下了方轩澄与罗笳汝。

“去哪儿?”方轩澄问。

“随便。”罗笳汝说。

方轩澄把车停在了海滨大道上,他打开天窗,让海风灌进来。

“嗨,罗笳汝!”

方轩澄说,声音里灌注着不一样的温柔体贴:“我觉得你有心事。”

罗笳汝怔怔地看着方轩澄。方轩澄很认真很专注地凝视着罗笳汝,一汪情脉脉,也许是今夜的月光。

罗笳汝其实想不起来小学时候方轩澄的模样,他那时一定是家境普通且学习平庸,否则,怎么会一点印象没有呢。其实,罗笳汝也不太清楚方轩澄的现状,但是,作为单位里公认的前途大好的冯冉冉的男朋友,又怎么会差呢?罗笳汝瞟到方轩澄手腕上的金表,秒针在勤勤勉勉转动着,一圈又一圈,相似又不同,没有哪个秒针能够两次走在同一个时间点上。罗笳汝心里涌起倾诉的冲动,想讨论一下楚晨阳的事情,想吐槽一下玫瑰红的指甲,想痛骂一下跟她相亲认识的富商在前天突然提出了分手并堂而皇之把开房时送的钻石项链要了回去。

方轩澄很自然的把手臂搭在罗笳汝的肩膀上,轻轻拍着,他的手表有种沉甸甸的酷,薄荷味的剃须水的味道飘过来,罗笳汝听到方轩澄说:

“我可以理解你想说的一切。”

7

纪郡阌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安宁,令人身心舒泰。

“他在拖延时间吗?他到底想做什么?”一个硬邦邦的声音从罗笳汝心里冒出来。

“听完这个故事吧,一个不幸的女孩最终得到了幸福吗?他的声音让我好想睡一会儿,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想要入睡的感觉了。”一个绵软软的声音从罗笳汝心里冒出来。

在睡意朦胧中,罗笳汝的嘴唇碰到了牙齿上的钢箍,这个该死的牙箍可能又要调整了!罗笳汝上个月发现有颗牙些微外凸,令唇形不那么完美了。她赶紧开始箍牙,不知为什么,牙箍总是不太合适,医生说这是正常反应。罗笳汝一下子清醒起来,她坐直身体,锐利地盯着纪郡阌。

纪郡阌迅速捕捉到了罗笳汝眼神的变化,说:“你想说你的故事吗?”

罗笳汝慢慢点点头,她要用高傲的姿态来结束纪郡阌对这件事的主导。

纪郡阌鼓励地看着罗笳汝。

罗笳汝声音尖利起来:“你还没有给我一个解释。”

纪郡阌微微地笑了,罗笳汝突然感受到了自己的失态,她说:“你继续说吧。”

纪郡阌看着罗笳汝闪烁的眼神,他慢慢说:“这个故事马上就要结束了。每一个故事的开始都会很漫长,但是结束会很快。”

参加洞会的洞人捡到了这只金线的鞋子,他把鞋子卖给了陀汗国的王。陀汗兵力强盛,统治着海边几十个海岛,延绵几千海里。陀汗国喜欢与吴姓洞人做生意,用珊瑚、珍珠、咸鱼交换稻米、衣服、日用品。

陀汗王拿着这只金线的鞋子,金线编织出精美绝伦的花纹,耀得眼睛都睁不开,鞋子轻巧如羽毛,柔软得丝一般,踩在石头上也寂静无声。陀汗王握着鞋子,仿佛握着一只小斑鸠,小斑鸠在轻轻地啄着他的掌心,散发着少女肌肤的香味儿,令他怦然心动,他想要穿这个金鞋的女孩!陀汗王昭告天下,让所有的女孩子都来试穿此鞋,穿着合适就立为王后。全国的女人蜂拥而至,她们撕扯着头发和衣襟,尖声叫喊着,锐声谩骂彼此,要挤到队伍的最前面,抢先试穿鞋子,广场上四散丢着挤落的首饰与衣物。可惜,她们在海滩上奔跑的黑红色裸足,根本塞不进这只娇小的鞋子里,她们懊恼地哭泣失去了一次丑小鸭变天鹅的机会。

陀汗王找到了卖给他鞋子的洞人,问他鞋子的主人在哪里,洞人一脸茫然,说是路边捡来的。陀汗王不信,用了吊打、羽毛搔脚心、灌辣椒水、美人计等各种刑罚,洞人始终说不出鞋子从哪里来。陀汗王是世界上最英明神武的王,他决定去吴姓洞人的家乡去寻找金线鞋子的主人。陀汗王派人一家一家寻找着金线鞋子的主人,任性地让每一家的年轻女孩子试穿鞋子,直到找到了叶限。

叶限穿上了鞋子,不大不小,不肥不瘦,恰到好处。叶限看着人们疑惑的眼神,回阁楼换上了翠鸟羽毛的衣服与另一只金线鞋子,她优雅地走下楼来,衣服的光辉把她衬托得如同仙子。阿媚凶猛地扑了过去,扯住叶限的翠羽衣,咄咄逼人地问这些美丽的衣物从何而来,是否偷了自己的金钱首饰。叶限大大方方把金鱼骨的故事一一道来,陀汗王霸道地告诉叶限,他要她,做自己的王后。陀汗王带叶限回陀汗王宫了,哦,不,是带金鱼骨与叶限一起回陀汗王宫。

在叶限身后,阿媚与苏子、阿欢被飞来的石头打死了。石头是从天上飞下来的,是从陀汗士兵的手里投出来的,还是从洞人人群里掷出来的,无人追究,她们杀了王后的鱼,还不该死吗?三个女人血肉横飞的哭嚎渐渐淹没在人们快乐的声浪里,人们理直气壮地行使着正义的权力,瓜分了她们的粮食、马匹、木楼、丝绸衣物,还顺便好心挖了个石坑把她们埋葬。人们在石坑上堆了很多石头,每个人都往石坑里扔了一块石头,最后一块石头上,有个识字的人郑重写了“懊女冢”三个字,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三个女人是多么罪有应得。

陀汗王把叶限带回了国,后宫佳丽三千,独封叶限为第一夫人。

8

罗笳汝开始深陷这种相见恨晚的感觉。

罗笳汝心里扎了很多毒刺,这些毒刺细长隐蔽,令她不可抑制地悲愤,她甚至会在家里无人的时候蹲在地板上痛苦。唯有方轩澄总能轻松拔出这些毒刺,一语道破罗笳汝的心事。他找了很多女人打听楚晨阳的背景,尤其是楚晨阳父亲离婚娶了个比儿子年龄还小的娇妻的事,显然抵消了不少楚晨阳殷实家境带给罗笳汝的不快;他不停嘲弄着林笙笙的排骨身材与冯冉冉的大饼脸,对着一个女人骂其他女人简直是世界上最好的赞美诗;他恶毒说着他要让成副院长带上绿帽子,把勾引良家妇女这事儿赋予了替天行道的正义感。

方轩澄喜欢玩的就是心跳的感觉。

方轩澄寒碜的童年生活里,罗笳汝没有正眼瞧过他一眼。现在,罗笳汝的青睐让他感觉到了极大的满足,一个貌美聪明的女人,得到全世界的宠幸,唯独在他面前敞开心扉,他觉得自己举足轻重不可或缺。实际上,罗笳汝也觉得方轩澄神通广大,虽然他只是保险公司一个普通内勤人员,但是他认识天南地北那么多人,总是闪闪烁烁讲一些国家领导人与超级富豪的生活秘密,好像他是那些人客厅里的常客,亲眼目睹种种怪现状且见怪不怪。

罗笳汝与方轩澄频频约会,午休时间的树林,KTV的深夜包房,凌晨的粉色小酒店,他们一边用力亲吻着对方,一边狠狠抨击着这个世界的所有,有了灵与肉的契合。罗笳汝每每看到冯冉冉都会有一种扬眉吐气的痛快,仿佛自己有一双无形的魔手,伸进冯冉冉的心里取出最珍贵的血肉,然后狠狠摔在地上,血沫四溅!每一滴血珠,都是一个个巴掌,甩在冯冉冉愚蠢的大饼脸上,甩在林笙笙尖刻的锥子脸上。

冯冉冉在设计院门口的公交车站点拦住了罗笳汝。

罗笳汝亲热而高傲地说:“冯工,你好啊。”她能听见自己的声音甜美得可以滴下蜜汁。

冯冉冉脸色铁青:“你在和方轩澄搞什么鬼?”

罗笳汝心中惊了一下,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我们是同学啊。还不能联系么?”

言下之意就是冯冉冉小肚鸡肠无理取闹了。很多事的结局,不在于是非对错,而在于谁更沉得住气。罗笳汝的回答滴水不漏,足以逼疯很多不懂迂回的女人。

冯冉冉把一张照片递给罗笳汝,照片上罗笳汝与方轩澄勾肩搭背,但衣衫还算整齐,不是艳照。

罗笳汝倒反镇定了。

罗笳汝淡淡说:“我想这说明不了什么。同时,我也劝冯工一句,希望你尊重我的肖像权,也希望你自重,不要搞这些下三滥的手段。”

冯冉冉说:“做人要有底线。”

这句话在罗笳汝听起来是如此有气无力,没有任何实锤的道德指责,如同杨柳拂面,不会有人觉得脸疼。罗笳汝从小见惯了酒厂小区的种种是非,早就知道谁文绉绉谁就一败涂地的真谛。

何况,昨夜,方轩澄已经跟罗笳汝承诺,一定会和冯冉冉分手,只是要找一个合适的时机,他说他不想伤害太多人,最好是让冯冉冉主动提分手。方轩澄的新车里有冯冉冉出的一半钱,按照本市风俗,谁先提分手谁就自动放弃付出的金钱。

看着冯冉冉,罗笳汝有了居高临下的淡定:“每个人都有自由选择爱情的权利!爱情是沙子,抓的越紧可能越抓不住。冯工还是好好反思一下吧。”

冯冉冉脸色由铁青转为灰白,勉强支撑着一字一句说:“结束一段感情,然后再开始一段感情,这才无可厚非!”

说完,冯冉冉转身离去,她走得很快,溃败的速度超过了罗笳汝的预期。

罗笳汝心里一下子通透明亮起来,她胜利了!

美丽聪明的罗笳汝从来都不是一个失败者!她当上中队长,她作为校乐队的领唱,她被评为校花,她是大学里备受瞩目的社团明星,她随意抛个媚眼就能得到爱情……她始终是生活里轻而易举采摘果实的全能胜利者!丛林法则中,无论多少高傲的优雅的转身离去,都及不上破坏别人满足自己的快感来得实惠!

笑容从心底里浮出来,在泡沫中诞生的维纳斯,升腾着,歌唱着。

喜悦正待弯上嘴角,罗笳汝听见一声桑蚕丝衣料清脆的碎裂声,这声音如此悦耳,刺破了黑暗的历史,怪不得白居易说“四弦一声如裂帛”,怪不得君王为博美人一笑撕尽锦帛亡了国。可是,她不能如美人儿一样,回眸一笑。她的后背一阵冰凉,她来不及挣扎,也无法挣扎,一群壮硕的女人很有技巧地把她拖倒在地,踩住她的胳膊与腿,几下就撕碎扒光了她的上衣。不待门卫来拉,这些女人们很快消失了,留下她颓然倒在地上,袒胸露腹,一览无余。

她是女神啊!没有人可以这样粗俗的对待她!

恍惚中,她想起在婚礼上林笙笙轻轻俯在她耳边说:“介绍楚晨阳给你,可是给了你机会啊。”

她想起她低三下四地问富商还有没有挽回的余地,富商拉黑了她的电话,让介绍人对她说:“我觉得罗小姐条件太差了,和我不够门当户对。”

她追逐着幸福,为什么幸福总是可望不可及?

谁是天生的公主?谁是天生的使女?

阳光如此耀眼明亮又刺骨的冰冷,她感觉到灵魂正在飞离肉身,在半空中飘飘浮浮,俯身看着地上躺着的女人。

这个被撕碎了衣服的女人是谁,裸露了上身,仿佛古代被羞辱的女囚。

恍惚中,《水浒传》里的潘金莲,“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她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

罗笳汝徒劳地挣扎着,手臂划动着,像被人掷入水中吓了一跳的青蛙,路面的石头划破了她的手臂,她觉察到了潮湿的液体流出来。

罗笳汝听到自己发出绝望的哭喊,遥远,熟悉,尖锐。

罗笳汝听见一阵阵笑浪混合着女人的哭声袭来。

“ 脱光了是个飞机场”,一个门卫极其无聊的评价。

罗笳汝眼前一阵黑暗,她渴望这黑暗蔓延开来,凝重永远。

可惜,冯冉冉清亮的声音撕裂了这黑暗:“这是谁干的呀!太可怕了!”

冯冉冉脱下外套包裹住罗笳汝,公交站台上吃瓜群众们收回了好奇狂欢的眼神,毫不吝啬地投射给冯冉冉热烈敬佩的眼神与见义勇为助人为乐的溢美之词。罗笳汝虚弱地抬起眼皮,看见冯冉冉的脸色红润新鲜,刚刚补过唇妆,嘴角好看地微微上翘,背后是雨后无比晴朗的蓝天。

9

纪郡阌的故事讲完了,他们又回到了谈话的原点。

罗笳汝终于爆发了,大声说:“纪老师,您浪费这么多时间,就为了讲一个子虚乌有的故事吗?请您给我解释一下,我的朋友该怎么办?”

纪郡阌微微颔首,默默地看着罗笳汝,声音温和然而坚定地说:“不要回避了,把你内心的真实呈现出来。”

罗笳汝一下子怔住,故事里的人物纷纷跑了出来,开始在眼前跳舞。穿着羽衣的叶限,她看起来不幸,但是老天为什么给她幸运的天赋?强悍的阿媚,在乱石中不堪一击,被砸死的时候会想起格桑花吗?苏子和阿欢做错了什么,小女生的虚荣罪该至死,还是因为那没有同情心的原罪?葡萄园里的女人们去哪里了?慢着慢着,为什么吴洞主和陀汗王在故事的角落里冷笑?到底是谁举起了石头?推动命运的金手指在谁的手上?这些影像仿佛春天的鸟群,扑进罗笳汝的生活里,啄开曾经的往事,无可遮拦,几分钟后,罗笳汝满头满脸的虚汗。

“我一遍一遍做噩梦,我睡不着。”罗笳汝哽咽着说。

“把你真正的心事倾倒出来吧。”纪郡阌说。

三年来,罗笳汝似乎得到了她想要的。罗笳汝看到冯冉冉的脸痴肥了很多,听说她患了暴食症,方轩澄极其鄙夷地说:“一个连自己体重都管理不好的女人不配得到爱情。”罗笳汝深以为然,他们显然拯救了一份真挚的爱情,并不会对冯冉冉的状况有一丝的不安。罗笳汝每天都会得到方轩澄重复千遍成真理的不倦赞美,过着被华美语言与浪漫桥段堆砌的生活。罗笳汝也没有退出林笙笙等人的圈子,她们依然联系着,隔时还会在一起吃吃饭喝喝茶谈谈时尚,即使彼此心照不宣心怀鬼胎。

半年前,罗英因心梗去世,跌倒在五楼狭窄的楼梯上,赫本的鞋子蹬脱了一只,孤零零落在二楼的拐弯处。

头七之后,罗笳汝开始像罗英当年一样失眠,她看着粉色窗帘显现出夜的轮廓,听着晚归邻居摸索钥匙的开门声、楼上单身汉踢踢托托上厕所的脚步声,楼下小孩子咿咿呀呀的夜哭,她想,即使精装修过,老房子的隔音效果始终是差。房子是罗英的母亲留下来的,也是那个老单身汉的遗产,方轩澄说房子的格局很好,装修过后住起来败絮其外金玉其中。想到房子,不由想起了林笙笙在朋友圈晒别墅泳池里的周岁女儿,又想到了因祸得福去美国深造的冯冉冉。方轩澄说人生苦短,何苦做了房奴,不如放飞自我,罗笳汝即使觉得他说得有理,却在夜深人静时心乱如麻。突然,罗笳汝看到一个巨大的飞舞的黑色影子扑到了自己的身上,像蝴蝶,像蝙蝠,张着不可抗拒的翅膀,席卷而来,她伸手去推,却抓了一把虚空,那黑色无声地渗透过了被子,浸进了她身体的骨缝里,弥漫出生铁的凉意,她仿佛听到了母亲的窃窃私语:“你要过上公主的生活才配得上你的身份。”

她打了个冷战。

“为什么会这样?”罗笳汝身体前倾,几乎要扑上来抓住纪郡阌的衣襟,像一只翅膀沾满露水的蝴蝶,拼命扑闪着。

“让你的心告诉你答案。”纪郡阌的姿势显然在拉开一段距离,他说:“我可以帮你还原现实,可是我不能告诉你造物主的秘密。”

罗笳汝脸色惨白地坐在椅子里,她的眼睛里有了真正的无助与探求。这个世界有太多的贪嗔痴恨爱欲情仇,千丝万缕交织在一起,她要找到自己的经纬度,对这个世界宣告自己的坐标。

纪郡阌说:“其实,金鱼骨的故事并未结束。”

陀汗王不断向金鱼骨祈求,得到了无数珠宝,他喜欢被珠宝埋起来的感觉,冰凉,坚硬,滑润,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珠宝被阳光与身体的温度摩挲变暖。过了一年,陀汗王继续向鱼骨祈求,但是什么也得不到了,金鱼骨静静躺着,看起来平凡无奇,甚至有些褪色。陀汗王并不气馁,他把金鱼骨与求来的珠宝埋到了海边沙滩的密室里。后来,叛军作乱,陀汗王决定挖出珠宝供养一支世界无敌的军队,打败叛军,做世界之王。可是,一夜之间,茫茫海潮淹没了一切,一切的一,一的一切。

罗笳汝突然问:“叶限后来怎么样了?”罗笳汝想起了人们看她的眼神,这个城市很小,每个故事都会传遍大街小巷角落旮旯。

纪郡阌淡淡回答:“人们更爱金鱼骨啊。”

纪郡阌想了一下,补充说:“幸运的是,人们不知道叶限眼泪的秘密。”

10备注

叶限的故事出自唐代段成式所撰笔记小说《酉阳杂俎》,比格林童话中的《灰姑娘》早900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