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抹亮色
2019-06-18游睿
游睿
我们都知道,人的所有行为都是由大脑指挥决定的,所以一个人的行为出了问题,一定是他的大脑出了问题。多年来,我一直致力于用医学研究来剖析人的行为变化。具体一点儿讲,就是找到犯罪嫌疑人脑子里引起他行为变化的原因,以便预防犯罪。
面前的这个23号,头发花白,胡茬茂密,脸色发青,双眼通红,他的每句话都带着哭腔沾着泪水。以他现在的形象,面前放个盆子坐在大街上,保准要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收获一盆子零钱。如果不看他的档案,很难想象此前他竟是坐在宽大的办公室里批阅文件的地方政要。
其实我们的操作并不神秘。我们掌握了大量普通人的大脑图像,现在只需要把研究对象的大脑图像扫描出来,经过细致的分析对比,就能得到结果。
我让23号躺到一台类似于CT的仪器上。他惊恐地说,我向组织保证,该交代的我全部交代了。我让他赶紧躺上去,在这里我要他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没有条件可讲。他无奈地躺在机器上,全身颤抖,眼泪不断从两颊滚落。机器启动的那一瞬间,他猛然举起右手说,我发誓,真的全部交代了。我不得不按住他,厉声呵斥道,躺下!他顿时脸色煞白,闭着双眼老老实实躺下。
随着机器的启动,他的头部进入了扫描区域,与此同时,我面前的显示屏上立刻就出来了一幅彩色的大脑图像。如果不是长期研究这方面的专家,很难看出研究对象的大脑图像和普通人的大脑图像有什么不同。在这台设备下,人的大脑图像会被解析成成千上万个更为具体的区间,每个区间会有不同的颜色。作为专家,根据这些颜色的深浅变化就能判断出一个人头脑里的关注重点,而且可以具体到生活中的事或者物。
23号属于职务犯罪,根据经验,这类人大脑里许多区域颜色普遍较深,通常情况下颜色越深,他外在表现出来的行为就越离谱。我发现23号的脑部图像中两个敏感区域的颜色明显加深了。第一个是金钱区域,由三个图斑组成,其中两个图斑颜色几乎一致。第二个是情感区域,有两块异样的图斑。这是这类对象的通病,为了验证我的判断,我问他,你拿了多少钱?
他睁开眼睛说,就50万,我没撒谎。
我说,三次,第一次10万,后面两次20万,对不对?
他愣住了, 隔了一会儿才问我,还看见了什么?
你有两个女人,一个应该是你老婆,另一个是固定的情妇,对不对?
这一次,他忽然沉默了。
你想过和做过的事,都会记录在脑子里,我能一眼看透。此刻我已经有些乏味了,其实研究对象的脑部图像都大同小异,尤其是这类职务犯罪,也无外乎是女色和金钱两大诱因导致行为的变化。还能有别的什么呢?
我移动仪器,想尽早结束这种毫无意义的重复扫描。就在这个过程中,我无意间发现他的头部图像中有一丝发亮的地方。那一丝光亮像一根细小的头发,醒目地嵌在无数深色的脑细胞之间。我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理论上讲人脑是个封闭的空间,不可能有外在发光的东西能进入,在以往数以万计的研究案例中,也从未出现过类似的东西。于是我再次俯下身,认真扫描了一遍,但那丝光亮确实存在。
那么问题来了,在这个深色的脑子里,这丝光亮是什么?它的外在行为表现是什么?
我压抑住内心的不安,看了他一眼。此刻他依旧双目紧闭,但两颊仍不断有泪水滑落。我问,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情没交代?
片刻之后,他睁开眼直直地盯着上方,带着哭腔说,你都看见了,还问我?
我强装镇定说,我需要你亲口告诉我。
他緩了口气忽然说,你吃过北京烤鸭吗?正宗的北京烤鸭。你一定吃过,我也吃过。以前无数次去北京出差,看到橱窗里的烤鸭并不觉得稀罕。直到那天,我在北京接到纪委的电话,通知我回来接受调查,那一刻我知道该来的终究来了,但我却不知道还能做点儿什么。后来,我就买了一只北京烤鸭。我带着烤鸭走到机场,要进安检的那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可能一下飞机我就会被带走,烤鸭该怎么办呢?那是多肥的一只烤鸭啊,扔了实在可惜,后来我就拿着烤鸭躲进卫生间里,一口一口将那只烤鸭吃完了,一点儿不剩。说到这里,他抹了一下嘴,似乎嘴里还在流着油。
他忽然坐起身来说,我真的很后悔自己的行为,也特别遗憾没能将那只烤鸭带回家。我这辈子,都还欠家里一只烤鸭。说完,他已泣不成声。
我最终没有在23号口中找到那一丝光亮的答案,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讲烤鸭的事。为了研究得更加深入,下班之后,我找同事要到了23号的家庭住址,并买了一只北京烤鸭前往。
还好,并不是我想象中的豪宅。在一栋外墙早已褪色的裙楼的底楼,反复确认过地址之后,我敲开了一扇贴满小广告的铁门。开门的是一个系着围裙的大姐,她满脸疑问地打量着我。不等我说话,屋内就传来一个兴奋的声音,爸,你回了?我闻到了北京烤鸭!
闻声望去,一个闭着眼睛的男孩正坐在轮椅上翕动着鼻翼,他满脸向往。我赶紧把烤鸭递给大姐,说嫂子,我是孩子爸爸的朋友。大姐接过烤鸭,尴尬地笑了笑说,你误会了,我弟弟没有结过婚,他有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出车祸死了,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和别的女人来往过。
那这孩子?
小时候我们家穷,我们姐弟俩靠老家的村民养大。这个孩子是村里的弃婴,从捡回来就一直生病,前两年一直住医院里。大姐顿了顿说,该花的钱都花了,最近医院让出院,说可能没几天了。
我承认,我已经无地自容。我对23号脑部图像中情感区域那两块异样的图斑的判断曾经自信得如一座铁塔,现在却瞬间灰飞烟灭。狗屁专家!我不由得在心里狠狠地骂了自己一句。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努力回忆23号的模样,奇怪的是却怎么也回想不起来。唯一清楚记得的是,当他从仪器上起身的时候,铐在他双手间那副铮亮的手铐在灯光下晃了一下,随即闪过一道扎眼的光亮。
选自《小说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