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无思

吴卫华

民国年间，河北屯留镇的夏氏宫灯，在当时的名气很大。夏氏宫灯的工艺传承人夏无思，是个二十出头儿的年轻人，身材瘦弱眉秀眼水，制作出的宫灯，尤其是走马灯，精巧绝伦，只是为人不善言辞不喜交际。

夏氏宫灯制作坊的老掌柜死后，父业子继，夏无思接管了作坊。由于不善经营，没多长时间，作坊就显出了衰败景象。

那年，太行山上的大土匪老北风，过五十寿诞，指名要一千盏夏氏宫灯。夏无思接了订单后，一检点作坊里的备料，傻眼了，父亲生前囤积的紫檀、楠木、黄花梨等上佳木材，都被工人偷走了。要知道夏氏宫灯之所以享有美誉，有一半是质材贵重的原因。

夏无思不敢退单，一筹莫展地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一个人，尹雪豹。尹雪豹不是一个商人，是屯留镇一个有着侠义精神的豪强地主。

尹雪豹听明白了夏无思的来意：“一千块大洋不是个小数目，整个屯留镇，都知道你不善经营，我担心借出去的钱打了水漂儿。”

夏无思红了脸，低声说：“交了工后，我连本带利还你。”

尹雪豹：“你拿什么抵押？”

夏无思：“作坊。”

尹雪豹：“你那作坊里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夏无思的脸涨得血红，紧紧地咬住嘴唇，一声不响转身要走。

尹雪豹突然笑了：“慢着，你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就把一千块大洋白送你。”

夏无思站住，疑惑地看着尹雪豹。

尹雪豹：“给我制作一盏夏氏走马灯。”

夏无思拿到一千块大洋后，购料进货，督促工人忙忙碌碌赶制一千盏寿灯。寿灯终于全部做了出来，夏无思长出一口气，准备次日交工。夜里，存放宫灯的库房突然起火，而且越烧越大。

等大火被扑灭，一千盏宫灯全被烧毁了。夏无思呆盯着宫灯残骸，说不出一句话，只觉胸中气血撼荡，血自鼻中流出，身子摇摇欲坠，旁边一只大手，牢牢托扶住他的臂肘：“夏老弟，火烧去的只是身外物，庆幸人口平安啊！”说这话的是赶来灭火的尹雪豹。

夏无思把目光从宫灯的残骸上移开，转盯住尹雪豹，只是盯着，仍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尹雪豹叹口气：“老北风那儿，我去给你摆平，一千块大洋，我说过白送，你只要得闲给我做一盏走马灯，我就欢喜不尽了。”

夏氏走马灯的工艺秘不外传，只有夏无思掌握着这门绝技。走马灯由雕刻精致的黄花梨木做支架，再由薄透如蝉翅的大鱼鳔蒙箍，两层十六面，每一个屏面上绘有一匹昂首奔驰的骏马，外层灯罩上的八匹马马头向左，里层灯罩上的八匹马马头向右，点上蜡烛后，里层屏面受热右转，外层屏面则向左转，看上去两队骏马由里向外奔出，络绎不绝声势浩大，仿佛有千万匹之多。

夏无思自知无力偿还一千块大洋，只有倾尽心血给尹雪豹制作一盏独一无二的走马灯。夏无思振作精神，把自己关起来，雕刻灯架、打磨鳔面、精绘马匹、布置机关，一时间忘记了外面混乱的世道。

尹雪豹派人拿了礼品，去跟老北风交涉。老北风强硬地说三天后没有寿灯交来，就马踏屯留镇。尹雪豹知道老北风是以寿灯为借口，看中他尹家财产是真，就算没有寿灯这档子事儿，老北风迟早也会打劫尹家的。

夏氏作坊的工人，风闻老北风要马踏屯留镇，全逃走了。尹雪豹听说后，长叹一口气，亲自去夏家，把惶恐无依的夏无思接到尹宅保护起来。夏无思还是老样子，一遇事就说不出一句话，只会拿秀气惘然的眼睛看尹雪豹。尹雪豹拿软弱的夏无思没有办法，也不忍呵责，又叹一口气：“你接着做走马灯吧。”

老北风的人马说来就来了，呼啦啦一大群，骑马端枪地包围住尹家，要钱要粮，数目巨大，不给就要硬攻强打。尹家的大宅院，幸亏建造成了防御型，射击孔、角楼什么的都有，持枪的家丁四下一布置，老北风的那帮乌合之众，还真不容易攻破。

白天，土匪们在外面砰砰放枪，夜晚，围宅宿营，还拉来了两架土造炮，摆足了声势要炮轰尹家大院。尹家大院内的人，都有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感。

那天黄昏，足不出户的夏无思，推开饰有黝黑蝙蝠的花雕门，走到院子里，茫然看了一会儿慌乱的人们，没有人理他，他走开几步，去倾听高墙外的喧嚷。

尹雪豹带人匆匆走过来：“你还是回屋吧，别给流弹伤了。”

夏无思竟然说：“我想看看外面的情况。”

尹雪豹：“外面人马野蛮，你看他干什么，倒吓着。”

夏无思：“这事因我而起，也该由我终了。”

尹家大门楼的对面，架着两尊土造炮，老北风发话，说给尹雪豹一个小时，再不答应缴纳钱粮的条件，就炮轰尹家大院。

尹雪豹从门楼上下来后，召集家丁三十多人，准备骑马持枪冲出大门，只要近距离厮杀，老北风的土造炮就失去了威力，尹家就有保全的希望。

天完全黑了下来，三十多名家丁骑在马上，只等大门一开，就冲杀出去拼死一搏。

这时，夏无思推着一盏大灯笼过来，那灯笼一人高，双层十六面，上绘各色骏马，一匹匹昂首奋蹄，正是夏氏走马灯！只是灯罩外面没有了流苏等精巧装饰，因此更大幅面地张扬出了马匹的怒驰。

尹雪豹惊问夏无思：“你这是干什么？”

夏无思从容地说：“给你们助阵。我把这灯立在大门口，灯烛点亮后，你们再冲杀出去。”

夏无思说完，打开大门，把灯笼推到门外，点燃灯罩内手臂般粗的蜡烛。门外的土匪，一个个伸着脖子，远远地向这边看稀奇。

走马灯被点亮后，先是放射出柔和的红光，很快变成了闪烁刺眼的七彩光，光照数丈外，内外两层画屏开始转动。对面的土匪，后面的尹雪豹及众家丁，都看到了夏无思从灯笼里走了出来，飘飘逸逸的神仙一般。在夏无思的身后，一匹骏马长颈高扬地奔向左边，另一匹骏马奋蹄右驰，鬃毛飘拂。马匹衔首接尾地分两队奔出，很快挤挤挨挨成了一大片，只见浩浩荡荡铺天蓋地奔涌过来，不知几千几万。

土匪全被这庞大的马阵吓傻了，怎么也想不通这些马是从哪儿来的，人人挣扎逃命。

那一战，数百土匪竟然被尹雪豹带领的三十多人打得伤亡过半，连老北风也被尹雪豹击毙在了马下。

战事一结束，尹雪豹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夏无思，但夏无思已经倚靠着停转的灯笼气绝身亡了。夏无思身上无伤，面容平静。有人告诉尹雪豹，说战事快结束时，看见夏无思和那些马匹，重新走回了灯里。

丧葬人员在给夏无思穿敛衣时，竟然发现夏无思是个女子。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