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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小说的象征书写与多元经验(评论)

2019-06-18郑焕钊

鸭绿江 2019年6期
关键词:超现实莉莉钟表

郑焕钊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中,以晶体的形式书写了55个不同的城市,这些城市又可以从主题上分为记忆、欲望、符号、贸易、眼睛、名字、死者、天空等,还可以从不同形容词的角度来理解,比如连绵的、隐秘的、轻盈的。在卡尔维诺的笔下,这55个不同的城市既多样又同一,小说借用马可·波罗向忽必烈汗的汇报,在一个古代背景中,书写了后现代城市的内面复杂景观。

毫无疑问,城市经验的复杂性是人类生活经验丰富性最重要的载体。经济、消费、社会、技术、政治及其复杂的伦理关系,都深刻地镶嵌在城市的日常生活之中。城市的文学经验,也早已超出城乡二元叙事的框架和阶级论述的叙事模式。如果城乡二元叙事对于20世纪的中国文学而言具有主导性,那可能源自中国文化从传统向现代转型的曲折与漫长的文化体验。相比之下,阶级叙事模式则是现代性叙事模式的一种,但其立足于革命立场所带来的对于城市世俗文化的否定与拒绝,以及对于无产阶级的抵抗性书写,却只是现代城市经验的特殊历史形态。事实上,今天中国的城市文学经验,已经进入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对于城市与个人主体性反思的阶段,并因为科技的发展及其所带来的社会的整体性影响而产生了更为丰富的书写面向,因而现代主义叙事模式、后现代小说的叙事模式甚至科幻的叙事模式,其实都表征城市文学书写的不同面向。而对于更年轻的作者而言,经验往往比流派与模式更为重要,尤其是对从小生活在城市的作者而言,二元对立的城乡结构早已经不是其现实经验的框架,相比之下,虚拟与现实、线上与线下的媒介经验,技术与装备所带来的未来感,以及多元流动的流行文化,都构成了其城市书写的经验基础。这就使城市文学展现出愈加多元的艺术面貌。

作为一名90后小说家,陈润庭的创作经验正是如此,并且因为他所修读的中文专业,使其在阅读上又对于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小说有着较为系统的准备,因此,尽管他的创作量不大,但他具有非常自觉的意识,力图写出城市文学不同的经验层面,其中既有未来的、科技经验的独特理解,也有对于现代消费主义思潮下的个体生活的反思,尤其对于某种模式化、重复性的现代生活经验的荒诞性表达。比如《鲮鱼之味》这篇小说,围绕鲮鱼罐头,书写了妻子与丈夫的日常生活中的荒诞性:妻子对鲮鱼罐头的热爱与坚持,源自她对罐头这一“象征装置”的认同。罐头在现代文化中,代表着一种模式化的工业化标准,小说中围绕着对一个罐头是一条完整的鱼还是不同的鱼凑在了一起的细节的关注,显示出了罐头与现代个体生活之间的某种象征关系。润庭的小说,正是在这种细节书写的机理之中,蕴含了对现代城市生活背后的抽象逻辑的反思性叙述。妻子因对罐头的认同,身体变小而越发有女人味了,这一事件背后指涉了现代工业模式及其消费主义对于个体生活方式的塑造,我们可以联想到诸如美容整形以及各种所谓饮食搭配背后所倡导的消费主义生活方式,而丈夫对此则表达了一种不认同, 因而在妻子沉睡之中,他想要亲吻,却闻到了妻子呼出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小说的反思性和批判性正借由呕吐这一动作及其呕吐物而得以表达。

这种带有变形书写的超现实色彩,构成陈润庭城市小说象征书写的一个重要特征。在《莉莉在不在书店》这个短篇中,润庭则以钟表作为另一个象征的装置,来探讨现代城市个体与时间之间的关系。这篇小说的题目本身就构成一个问句:莉莉在不在书店?小说既从莉莉的视角写她在书店昏暗空间中时间感受的变化,同时也从超现实的角度写出了她所遭遇的不同次元空间的折叠,更从店主人庄臣及其妻子薇薇的角度来写莉莉的消失,而同时还以旁观者的“我”在酒吧所遭遇的莉莉及其言语的不确切性来加强对其究竟在不在的讨论。在这里面,钟表的消失与钟表的重新启动,构造了一种关系:世俗时间与超现实时间之间的分界。而在超现实的时间中,莉莉对时间似乎变短的感受、与黑暗的同一及其自我意识的逐渐消失构成其自身自我存在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我们知道,钟表作为现代性的一个重要标志,也是传统乡土生活与现代城市生活的一个差异的标志物。在现代性的叙事中,时间既是一种不断前进的刻度,同时钟表的运转又是以日复一日的重复为其逻辑。因而钟表的重复启动与生活的重复及其从中感受到的时间存在体验就构成了一个非常重要的现代论题。润庭在这篇小说中,一方面触及了钟表时间的“重复的运动,是静止的一种”的一面,但同时,也触及了没有钟表时间中个体意识所可能面临的与黑暗消失的困境,因此,莉莉在不在书店其实就是借钟表的象征来思考个体自我存在的现代时间困境。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陈润庭的超现实书写背后其实有着重要的哲学思考,这就使他的小说尽管荒诞,却不离勘探存在的现代小说的精髓。比如同样充满荒诞色彩的《性考古学》,就是一篇以科幻的笔法来讨论现代“性”的哲学命题的小说。小说以叙述者,作为性研究的博士生陈墉的视角,来书写他在进行关于21世纪性的考古过程中,所陷入的科技与性经验的关系的讨论,以及性的技术发展所可能带来的困境。以“主脑”平泽润子所代表的性爱极乐时代,以“专属”所代表的VR性爱时代、以“名器”为代表的过去,还有以真人间性爱所产生的历史(返祖),构成小说中未来到过去四个不同时代的进程。技术对性器的发展使性日益脱离伦理与情感关系,而单纯发展成为一种对象的最优化提取:VR性爱的时代就是在技术的设计下,使人类在没有真人性伴侣,仅仅凭借技术装置(性器与前列腺棒)和技术幻觉而不是想象力促使快乐产生;然而,平泽润子所代表的可怖的尸骸主脑所推动的极乐时代,则进一步脱离了身体性装置,而仅仅凭借纯粹的意识激发,它事实上意味着死亡,因此,当陈墉在过去的“名器”的驱使下产生了性的返祖意识之后,他产生了对VR时代及其未来发展的厌恶、恐惧与脱离:极乐与死亡的同构通向的可能只是空虚之境。

从叙事的形式感方面,陈润庭的城市小说善于进行文体的杂糅与创新。比如上述的《性考古学》是一篇科幻元素极强的小说,而《骑士之夜》则进一步援引中世纪西方骑士文学的文学想象,营造了一个在酒精刺激下“我”英雄救美的梦境与现实交混的超现实意境。小说以广州为背景,既以地铁、飞机来作为人际关系的拥挤与疏离的隐喻,同时也借用“痒”的象征來书写在焦虑与压力之下的城市人际关系:同事之间、上下司之间以及情侣之间那种难以言明躁动不安的复杂关系。又如《超级玛丽历险记》则是一个以游戏文本为模式所构建的现代流行文本的集合:超级玛丽、蜘蛛侠……以及有着文字自身逻辑所构成的独特的意象,而其中又有着极为现实的细节,比如手机拍照奶茶,因而又是一种虚实杂糅构成的独特审美,表征了技术时代电子文本的拼贴所带来的文学想象力。

透过某个象征,构建一个荒诞、超现实、充满哲思而有多元杂糅的文学世界,并于其中触摸某种现代城市生活内在的逻辑,进而对其反思,这是阅读陈润庭城市小说时所留下的印象。但是,城市小说之于润庭而言,并非一种自觉的创作倾向,因为构成他创作的经验就是城市经验,所以他的自觉性主要体现在探寻日常生活之中的抽象逻辑及其可能的批判空间,这一点使陈润庭的创作在90后作家中其实非常具有标志性。当然,从阅读的感受而言,润庭的小说总体上并不是那么好读,因为文本中间叙事空间的转化,以及小说讨论哲学之间仍然存在一些跳跃性,我想这方面需要假以时日,更好地运思打磨,之后会有质的飞跃。

【责任编辑】  邹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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