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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士之夜(小说)

2019-06-18陈润庭

鸭绿江 2019年6期
关键词:酒保小叶小张

陈润庭

从地铁线路图上看,一条笔直的黄线从市中心缠绕相交的网络中悄然出逃。它穿过红线绿线与最曲折的蓝线,经过商业区与交通枢纽的每一个空心圆圈时都稍作休息。当市中心被远远地抛在身后,空心圆圈的偏旁部首开始带着山字旁与三点水时,它的速度越来越快,几乎不再有片刻的停留。最后落脚点的机场距离城市西北部的山脉还有一段距离。不过在半山腰温泉度假村的游客偶一抬头,时常见到天空中像是流星轨迹的飞机云。机翼稍稍一偏,火柴盒似的房子渐渐放大,前轮从机头放出等待着跑道。最后步出机舱的人们有另外一辆接驳车接应。在酒店大堂领到时效不到一天的房间钥匙。进入一个陌生而熟悉的房间,从镜子中照见新生的疲倦。打开行李箱,最上边的是今晚的衣服。播放着音乐的手机被带进浴室放在洗手台上。

莲蓬头像花儿一样垂在那里。水蒸气将玻璃房中的身影蚀刻成花瓶的轮廓。自上而下的水柱各自怀着命运出发,小块的蓝色瓷砖边角的小铁片上也布满了密集的小孔。从小孔中来的水流又归于地面的小孔,汇聚而下时留下打卷的黑发。在更深处的地下布满了另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只是换上不同的服装,隐去了职业的身份。刚刚褪下的妆容又以稍稍素淡的方式重新爬上年轻的脸庞。伴随着每一次开门的气压声,更多带着火气的面孔涌入这前进的弹壳。车厢变得越发拥挤,所有的鞋沿都紧紧挨着。这是为了让人提前适应永不落幕的夜晚。他们在人群之中渐渐失去了谈话的欲望,选择对着掌间发光的屏幕,企图在两只拇指轮流击打之中,平息渐渐卷起的焦躁。用不着多余的思考。这城市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烟火的味道。

待到楼下烧烤店的气味飘上三楼,我便决定到外边走一走。这个决定并不容易。为了今晚,我已经准备了三天。吃了三天的外卖,烟灰缸里积攒了太多的烟头。就连垃圾,也从以往的一天两丢,变成了一天一丢。在呛人的气味闯进我的出租屋之前,这里的味道也不见得好闻多少。我换上藏青色的长款风衣,回头看看留在门缝里的房间。它看上去就像明日要拆掉的布景。捂着鼻子穿过楼下的一列烧烤店,我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右转拐进一条稍稍安静的小街。原来人在游荡之时因为无所事事,也就容易听任以往的习惯指挥。在这小街的角落里,开着一家包子店,招牌与炊具都焕发着一层崭新的光芒,让我不由得想走近。

自发现这家小店的一个月来,我每天早上都在这里解决早餐。他们的豆浆太稀,价格也贵了一些。可是包子好吃。但我最看重的,还有他们的环境看上去干净。店主一般不在,店员是小叶和小张。小叶年轻一些,年纪比我还小一些,她说自己在读幼师。她一笑就皱眉,带着一股山里人的耿直与羞涩。小张已经结了婚,她的女儿就在这附近上幼儿园中班。她是个嘴有点碎的江苏女人,說话重复而不自知。蚊子肉也是肉啊,每天早上我吃包子的时候,她都用这句话跟我解释自己为什么要来打工。不过华灯初上的七点,包子店左右几家食肆却都结束了一天的生意,只有包子店还亮着灯。小叶一个人坐在柜台后一堆发光的炊具中间,一脸疲倦地玩着手机。或许是眼角余光瞥见有人,她才急急忙忙站起身来。见到是我,脸上表情又松了下去,但眼睛终究亮了一些。她说晚上没什么人吃包子,所以可以歇一下。我知道她的辛苦。每天早上五点起来磨好豆浆,煮好三个大高压锅的粥。蒸笼的热气开始蒸腾着充斥这间小店时,早上第一个客人也就差不多到了。

听了小叶的招呼,我要了几个台北卤肉包当作晚餐。卤肉口味偏咸,一点都不像台湾的卤味。之前小张听了我的抱怨,便说他们大师傅确实是台湾人。她指着店内墙上的海报上一个戴厨师帽的男子,说那就是他。我的回答让了步,那或许是为了适应我们的口味吧。小张笑得很客气,她说会把我的意见反馈给老板,让老板跟大师傅说一下。小叶说包子都是当天现做的。卤味也还是一如往常。不过我已经习惯了,加在食物前边的地名都是失败的召唤术,企图让两座相隔千里的城市在舌尖上混为一谈。或许是小张的毛病传染了我,我又跟小叶抱怨了一次。小叶说不出什么有说服力的话,于是她在笑容里搬来了自己家乡的大山。我也被她逗笑了,乖乖地吃完几个包子,跟她挥手道别。

距离包子店不过三十米,便是一家福利彩票中心。门口两侧以红底白字写着“扶老助残,救孤济困”。内里装修老旧,坐在店铺里边冲茶的老板也已秃了头。我没有过买彩票的想法。不过它曾经引起小张和小叶的兴趣。小叶说自己跟着远方亲戚的哥哥去过浙江舟山打工。她在那里学到一种预测彩票的数学方法。那个自称大师的男人站在广场边角的舞台上,穿着一身廉价的西装。他大声吆喝说自己掌握着一种明代自波斯传入中土的数学方法,只要给他一张纸,他可以通过演算推断出中奖号码。当时小叶正在广场对面的西餐厅当侍应生,午后闲暇时刻走到广场,被大师扬扬自得的大嗓门所吸引。大师换着话术吆喝过了三巡,学费也已经一降再降,可惜台下观众寥寥无几,大多双手抱胸,斜眼瞥着台上的大师。就连白痴也能看出,意思是你休想骗到我半毛钱。走南闯北的大师纵是脸皮比墙厚,也挡不过三线城市午后观众的冷眼。他掩盖不住讪讪的脸色,说是要把初级的算法免费授予大家。接着他拿出一张画好了格子的纸,格子集合的形状远看恰是一只方头方脑的老虎。大师说这方法只需将中奖号码的位数与开奖日期填入老虎格相应的位置,稍加计算即可在虎头的几个格子之中得出中奖号码。不过小叶说,大师说只能用来助人,否则失灵。小张听了半信半疑,又说要是你能保证中奖,那我拿钱给你买呀。我现在就有一千五,你说一千五能中多少钱?我走进店门的时候,她们俩正算着一千五买当期的彩票中大奖能中多少。小张说不是一等奖也好啊,你说中个二等也是发大财了。我把钱分一半给你也可以啊,只要你能中。我皱着眉头要了两个包子,皱着眉头边吃边听。我着实完全不了解她们俩。平日里看起来都挺正常的,竟然相信这些无稽之谈。小叶又说自己之前有过成功的时候,帮表哥赚了刮刮乐的五千块。但也确如大师所言,不能用在自己身上。她为此赔过好几百块。但不知道别人去买后与她分成,结果又会如何。

我突然想到好几次早上想买台湾卤肉包,小张都说卖光了。我走回包子店,跟小叶交代了一下,让她留两个台湾卤肉包给我。小叶答应了,又说如果老板娘在店里,那就没办法了。老板娘我只见过一次,是个身材很娇小的少妇,穿着尖头高跟鞋。那天跟她搭了两句话,她便吩咐小张拿一瓶酸梅汤送给我,又把她们俩叫进店内吩咐了一通。老板娘离开前还问了问我,酸梅汤好喝吗。我点了点头。之后我见到小张和小叶一前一后,小张边走边回头,在指点小叶。她说,你现在的老板都是画家吗?小叶说,不知道。小张变得更开心了,也显得更气愤了。她说,她们最最最擅长的不是做生意,是给员工画饼!什么好好做,提成加月薪一万以上啊,骗鬼去吧。我还不懂?我以前就是在企业做培训师的。这套是我玩剩下的好吧。虽然说蚊子肉也是肉,要不是我女儿在上幼儿园,我才不来这里干活儿呢。小叶听了还是呵呵地笑着,半天也没回应出什么,刚好有个男人在收银台前张望,小叶便去招呼客人了。

小张一肚子怨气还没发完,看到我这个熟面孔坐在一旁,酸梅汤也只喝了一半,她便跟我打招呼,你看她对你们就那么慷慨。你都不知道,她对我们是多抠门啊。我既没有办法露出小叶那样憨厚的笑容,又不想讓她继续说下去,所以只能随口附和着,不再引起新的话题,希望她赶紧闭嘴。见我端起酸梅汤一喝到底,小张更着急了。她随手抓起一包糖包。你知道吗,你知道吗,她让我们数这个!这个!她说一杯豆浆就配两包糖。她还很得意,说有的客人只要一包,或者根本不要糖,那就省下了。她说,所有的糖包、一次性杯盖和搅拌棒数量都要对得上,只能跟卖出的豆浆数量一样多,或者更少一点,不能更多。多了就算我们的责任。她就差说,我们连糖包都要偷了,你说这……

小张见我撸起袖子,嘴巴也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直到我左手抓着右手,把右手手臂抓出一道道长长的红印子,她才吃了一惊,问我这是怎么了。还没等到她把她老家民间止痒的偏方说完,我便已经走出了店门。我也不知道这毛病是怎么落下的。也许是因为我独居太久了。大学毕业前,我考了最后一次雅思,可惜分数不尽如人意。所以我跟家里拿了一点钱租了房子,毕业前把宿舍里的东西分了几批搬到出租屋里来。每天早上七点多,我会被上班族们离开的声音吵醒一次。除了夜里他们陆陆续续回来会闹出一些声响之外,其余时间出租屋内都是安静的。我在网上接了几份广告文案和代写作业的工作,薪酬勉强能够养活自己。说是广告文案撰写,但大部分时候,我都在网络上查找各种现成的广告文案。把它们复制下来之后,在Word文档之中洗去所有的可标志物,只留下创意和骨架,再一点点重新赋予它们血肉与形貌。最后它们看上去又焕然一新,字里行间似乎都弥漫着我的风格,但又能保证在广告之海中千人一面的效果。第一次发痒是在睡梦之中。春末潮湿刚过,空气中开始带着燥热的气息,像是刚刚受热卷起的烟叶。晚上睡觉时,我只能把薄被子拉过一角盖在肚子的正中央。那晚我不自觉地感到有些焦躁,躺下后难以入眠。辗转反侧之间,想到的都是备考雅思和申请国外学校的种种。后来思绪变得愈发繁杂,枝节丛生,幻想也逐渐从现实的藩篱之中挣脱而出。不知过了多久,我变得更加烦躁,继而从混沌之中苏醒。意识跟着缓缓醒来,我这才发现自己全身好几处发痒。左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伸进了睡裤之中,在大腿两侧无意识地抓挠着。右手则放在胸口处,难怪心脏的压迫感变得那么重。我挣扎着醒来,用手摸摸,发现大腿两侧皮肤已经肿了起来。按亮放在床头的手机,发现是凌晨三点半。我坐起身来,犹豫着开了灯,花了一点时间适应刺眼的灯光。之后才摇摇晃晃地走到洗手间去照镜子。不光大腿两侧,就连胸口到肚皮上都赫然是一道道的红印子。我用手一摸,果然已经肿了起来。我探身靠近一些,才看见在长印子之间又分布着许多岛状的小疹子。我拿来手机拍了局部的照片,发现镜头下它们大多变得头尖尖的,像是各自拥有一座火山的岛群。

一夜未睡之后,我在医院窗口挂了最早的号。医生看上去比我还要疲劳,似乎也是一夜未睡。他听了我的症状,又看了看照片,慢慢悠悠地对我说,应该是荨麻疹。他开了单子,让我做过敏源测试。测试的结果是对螨虫、西红柿和花粉过敏。他给我开了几盒药片,叮嘱我勤洗被褥、注意寝室通风、饮食清淡与保持心态平衡。他说我可能是压力太大,焦虑所致。我说自己在备考,他听了很开心,说那就对了,荨麻疹就是这样。我问他有没有根治的办法。他说这很难,又叮嘱我最好戒烟戒酒。走出医院的时候,我还想着有谁会愿意为了治疗一个过敏源,连续三年每个星期都到医院来挨上一针。小街尽头就在眼前,我正打算往回走,路旁停着的一辆出租车突然亮起了灯,我这才发现里边坐着司机。他见我在看他,便摇下车窗问我是不是要去哪儿。我神使鬼差地说,到江湖边去吧。我至少有几个月滴酒不沾了。每天晚上睡前吃一片氯雷他定片。除了荨麻疹不再出现,过敏性鼻炎症状也一并消除了,就连睡眠质量也变得好了一些。和发痒一起消失的,还有一种躁动的感觉。这是最要紧的事。躁动得厉害的时候,皮肤便跟着发红发痒。那夜半醒半睡,在意识还未苏醒之前,我甚至以为自己快要飞起来了。后来,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皮肤等待天明。我好像在安抚自己,却不知道安抚的究竟是什么。后来实在受不了了,我便到盥洗台用清水轻轻往上扑。半睡半醒的那种轻,在清醒之时依旧存在,不过变换了一种形式。变得更加躁动,也变得更加愤怒。镜子里的眼神疲倦而迷茫,袒露出的皮肤发红发热。我只差见到皮肤之下潜行的青筋。夜里的一切声音我都能听见,听见它们变得像折碎的玻璃一样尖锐。发热与发痒让我更加敏感,清水扑上皮肤的瞬间,我站在火的那一边。只不过这一次,在相同的夜里我选择说,师傅,带我到江湖边吧。

在毕业之前,我曾是那里的常客。听说周末的江湖边酒吧会有演出,一座难求。于是我选择避开周末,只在工作日的晚上到访。我曾带几个男生去过那里,不过他们都不喜欢江湖边。那里太安静,也太缺少人的氛围。在酒意渐渐升上胸膛之后,只能选择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长叹。虽然已经来过很多次,我却始终搞不清楚江湖边有多大。记忆之中它只有三根承重的方形柱子撑住整个空间,柱体上漆面斑驳,红砖裸露,却让人疑心是不是故意为之。装修像是承袭了某种仿造的美式工业风,但最后却用了一个武侠世界里酒馆的名字。吧内光线被精心地调暗了。一个人离开了你的桌子,在她归来之前,你再也看不清她的容颜。远方的卡座上都点着小小的蜡烛。在无垠的黑暗幕布的衬托之下,谁都只能着眼于星星点点的光亮,不得不选择忘却,忘却更为远方的黑暗;安于屁股之下的皮质座椅,把一条腿轻轻放起,另一只脚尖点地,扭过头去,驱逐任何企图让你跟随的魂灵。几个酒保穿着肥大的黑色卫衣,端着托盘在柱子之间游走。他们身形相似,发型相似,就连托盘的左手臂弯曲的角度也毫无二致。他们在柱子之间行走,为客人端去小吃与酒,时而出现在你的视野之中,绕过了柱子,再次映入眼帘的仿佛已是相似的另外一个人了。这是酒精作用下三仙归洞戏法的变种。

坐下之后,酒保很快递来单子。我在蜡烛闪闪的光影之下翻了几页,最后要了一杯俄罗斯骡子。在酒端来之前,我突然想起今晚出门前忘了吃抗过敏药物。不过吃了药就不能喝酒了。那还是喝酒吧。江湖边的桌椅都很高,皮质的椅面很小,逼着所有坐在上边的人都摆出性感撩人的姿势。我小心翼翼地挪了挪屁股,生怕自己从椅子上跌下来。吧内的灯光似乎比以前更加昏暗了。现在似乎还有点早,只有两个酒保在大柱子之间来回。远处的卡座上也已经亮着蜡烛,只是不知道是否坐着客人。吧内放着某种不知名小语种的音乐。男声低沉的喉音咕噜咕噜地不断冒出,让人想到巍峨山峰之上终年不化的积雪与眼神锐利的猛禽。重新坐在这里,我发现自己变得期待更少了。我甚至已经放弃了对这个即将开始的夜晚的想象。空气之中有陈旧的烟味。我转过头去,离我不远处的高脚桌旁,一对男女刚刚落座。男生从一开始便叼着烟。

酒保给我端来酒之后,又被他们叫过去了。女生的声音很年轻。我端着起杯子,抿了一口,偷偷地观察他们。可惜灯光太暗,除了看出两人都很高之外,看不出什么。他们谈话的声音很低。混在背景音乐之中传到我耳边来时,已经是一串纯粹的声响,失去了辨明语义的可能性。我放弃了继续观察的欲望,专心看着我的杯中物。或许是太久没有摄入酒精,我的酒量似乎变得更差了。只不过喝了一两口,居然有了一点上头的感觉。九点半过后,吧内的客人明显变多了,几个酒保行走的速度也跟着快了起来。许多更远方的蜡烛被点亮了,黑暗的边界也一再拓展开去,背景音乐的声音也随之渐渐退到脑后。也许因为我的桌子正好在吧台与入门处的必经之路旁,总是有各色人等从我身边经过。我桌上的蜡烛照亮了他们的脖子之后,又渐渐暗淡下去,最后他们都只剩下一个相似的轮廓。只有一个老男人停了下来。他从我身后而来,在我的桌子旁停下了。我抬起头看他。那一瞬间我几乎确定,他是几次有意经过之后,终于下定决心停了下来的。他看上去保养得很好,发际线没有失守,头发被仔细地分到两边。我上下打量了一下他,他穿着一双也许是深棕色的皮鞋,上身是一件质地柔软的白衬衫,外边加了一件造型精巧的格子马甲。见我发现了他,他朝我笑了笑。他的笑容让我觉得他比我大了二十岁。他说自己找不到桌子了,看了看我对面的空椅子,眼光又回到我的脸上。他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坐吗。我不喜欢他的借口。見我没说话,他努了努嘴,识趣地在我眼前消失了。

从第二杯开始,我就忘记了酒保又来过几次。和别的酒吧不同,江湖边的酒保很勤快。他们总是会及时地把你桌上的空酒杯放在托盘上收走,让你忘记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倒入体内的酒精和水很快分道扬镳,一个变成了气体轻轻地爬上我的脑袋,另一个则一滴滴地往下沉,让我不得不暂时离开自己的桌子。江湖边有一个小小的后院,厕所就在后院的边上。推开一扇被漆成黑色的铁门之后,世界骤然变得安静下来。我竟然觉得风有些冷。推开厕所的门,我闻到了香的味道。在抽水马桶的水箱上,店家放了一盘香。香盘里还有其他客人掐灭的香烟。我双腿开立,拉下拉链,开始大河向东流。突然发现与我视线平齐处的墙上挂着一个小画框。我凑近一看,框内白纸黑字写的是一首现代诗。

“厕所里奔出一神色慌张的讲师

他大声喊:同学们

快撤,里面有现代派

——李亚伟《中文系》”

我抖了一抖,意识稍稍清醒了一些,吧内混作一块儿的人声也变得清晰了一些。突然,我听见外边拧动门把手的声音。那人或许是醉了,她(他)拧了又拧,执拗地弄出一串金属碰撞的响声。接着又传来几声敲门的声音,她(他)终于意识到里边或许有人了。我说了一句,有人,等一下。对方说,那我等你。听声音是很年轻的女声,语气已经带着几分醉意。厕所的门很窄,我打开门时,她从漆黑的外边踉跄着向我冲来,我艰难地侧身让过。临关上门之前,还听见她嘟囔了一句,你等我一下。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想了一下,还是站在门外等着。小院子的边缘是一圈竹篱笆,很稀疏,几乎不遮挡任何视线。再往外则是社区的道路,一条正对着篱笆的小巷子只在视野中露出最浅的部分,余下的则被黑暗吞没。外边深黄色的路灯穿进院子,投下了空心菱形的影子。我疑心自己的脸上也被打上了相似的形状。院子里除了几盆已成剪影的盆栽,其余面积都堆放着杂物。正当我不知是进是退时,背后传来的猫叫吓了我一跳。一只白色的肥猫在杂物上躺作半圆,向我伸出摇摇晃晃的前爪。我看着猫,眼睛有了安放的地方。

听见冲水的声音,我转过头去。她开了门,站在那里不动。我仔细看了看,原来她是坐在我不远处的那个女生。她很年轻,身材高挑,窄窄的短裙之下,是一双亮面的银色短靴。看上去她有些醉了,神情有些哀伤。我问她怎么了,她故作潇洒地冷笑了一下,反问我,要是你发现你的对象原来不是单身,你会怎么办?我说,你指的是跟你一起来的男生吗?她没有接我的话,兀自说下去,她说自己是南航的乘务员,男生则是空少。他们同在一个航班,傍晚刚刚在这座城市降落,明天早上又要飞到别的地方去。他们一起从机场出发,乘着地铁进入市区。在这里,他们频频举杯,在昏暗中交换迷离的眼神。对于即将到来的午夜,她怀抱着更绮丽的幻想。她想着他有更多的花招,所以她总是一饮而尽,希望自己尽快醉倒。不过几杯之后,男生放在桌上的手机频频亮起。他回复信息的神态引起了女生的怀疑。男生禁不住一连串的追问,终于坦白了自己和女友仍在交往的事实。女生摊开双手,凄然地笑了一声,说了一句你看我该怎么办。之后她便推开了门,自顾自地回去了。她的神情过于夸张,让我觉得她在某程度上并不需要一个真正的办法。她只想让这个夜晚继续下去。

回到座位后,我发现他们不再讲话,各自对着手机屏幕打字。这时候我才发现男生身材高大,看上去他对自己的身形很在意。不久之后,男生招来酒保买了单,扶着女生走了。我看着女生的背影,发现她的步伐越发凌乱。我招来酒保,又要了杯俄罗斯骡子。这女生的故事我仿佛在哪里听过。它适合在偶然瞥见的不知名电视剧中上演,也适合在深夜出租车电台的夜倾情栏目播放。在那女生摆出凄然的样子之前,我也能够预料到她眉头将有的颦蹙。明天一早他们就走了,他们赶来这里,是为了表演一场过了时的悬疑剧,而谜底早已经印在票根上。作为可能唯一的观众,我更关心他们下了场之后的样子。或许没有什么下场不下场的区别,大部分时候他们都待在飞翔的宫殿里。从这座宫殿的任何一扇侧门开出去,都会抵达下一座梦幻的城市。芒果与蕉叶的美食是东南亚,被水拍打冒犯的石岸叫威尼斯。如果你点了赞,说明你羡慕我,这就够了——在社交软件上打卡地名的女子,环球的圈数超过了外交官。不要问我从哪里来,我的故乡也忘了我。拥抱名字的一切,也掩着鼻子厌恶名字。我以异国情调作饵,远方累积成昂贵的黄金。在这里,只有把所有的侧门都开过一遍的女人,青春才获得了可能的证明书。忘了叫来几杯酒,我也忘了自己一共去了几次厕所。我只是惊讶地发现他们还没有离开。

他们就在篱笆不远处的小巷子口,女生身姿颓然靠在墙上,男生则站在她面前,右手撑着墙壁。两人的脸靠得很近很近。之后的记忆变得有些模糊,像是一段被胡乱剪裁的影片。买烧鹅是因为我饿了,但我忘了是不是酒保拿着钱帮我跑腿买回来的了。我只记得他说,先生,请到外边去吃。一袋烧鹅就放在深蓝色的乒乓球桌上,袋子被夜风吹得呼啦作响,里面只有烧鹅和一盒梅子酱,没有筷子。我看见女生蹲了下去,男生也跟着蹲下去,双手抓住女生向前伸出的双手。他不时地腾出一只手,企图捧起女生埋在双臂之间的脸。拇指和食指颤抖着捏起最肥的那块,烧鹅皮在灯下反光,沾了沾酱,酸味很快跟着蹭上鼻尖。女生挥舞着手臂,男生不得不稍稍往后站,他们似乎在大声讲话,但我一句也听不清。篱笆加速旋转了起来,一滴梅子酱也溅落在球桌上,啪!我的隔壁是两个老汉在打乒乓球,一来一往温和得像是合作。他们俩双手挥舞的幅度越来越大,女生的指甲似乎快挠到男生的脸上,我的脸也火辣辣地疼。男生把她按在墙上,头向右侧着,头发和巷子深处的黑暗融为一体,女生一条腿半屈着,双手手掌在男生的胸膛上装腔作势地推了几下,然后腿往后退了半步,双手绕到男生的腰间去了。嘴里都是油,胃也跟着舒服起来,我擦了擦嘴,把骨头吐在乒乓球桌上。

从厕所出来,我洗了手抬起头来,看见男生正一个人站在巷口处。我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却知道他的眼神正透过篱笆盯着我看。我听见后面有衣服与墙面摩擦的声音,转过头去发现是她。看上去她的酒稍稍醒了一些,神色也不那么凄然。见我看着她,她说,我上个厕所再跟你说。她仿佛上了一个世纪的厕所。在那期间,我始终正对着那个男生站着。即使隔着篱笆,他也一定知道我在盯着他。我已经做好了随时踏平篱笆与他厮打在一起的准备。

从厕所出来后,女生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我没有再问她打算怎么办。她告诉我,她刚刚搞清楚了男生女友的身份。原来他的女友恰好是女生的顶头上司。她说,下周她还要给我打分呢。我被她捏在手里。我顾不上问她打分是什么意思了。我说,你还打算跟他走吗?她说,他送我回去。我不跟他走。她的目光越过了我,看着那个男生。我没有回头,也许是那个男生做了什么催促她的动作吧。她跟我道了一声谢,便把我留在后院里了。我转过头,男生已经不见了。我走到篱笆的边上,手刚刚碰到篱笆便被刺了一下。原来这上边长满了细细的刺,只是在黑夜里看不见。男生走远了几步,叫了一辆黄色出租车,把女生送上了后座。我目送着出租车离开,车前灯扫过黑暗的角落,最后消失了。

我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沒有把她留住。但是留住了又能怎样呢?无论如何,她明天就要飞走了。留下她无非是把我也变成故事里的角色罢了。我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想到这里,我的手臂又开始痒了起来,我挠了一下,发现刚刚被篱笆刺到的中指有些浮肿。先是腰窝的皮肤开始发痒,之后全身也跟着燥热起来。不知道喝了酒之后再吃抗过敏药物会不会有副作用?我想早点回到出租屋去。虽然只是让小叶帮我留两个台北卤肉包,但失约了总是不太好。挠着痒回到桌子旁,我发现那个油头粉面的老男人坐在我的座位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看着我。

在叫来酒保买单之前,我想先让他滚蛋。他倒先开口了。他说,你还不走?接着,一声凄厉的急刹车声骤然响起,我见到高脚的桌子东倒西歪,无数酒杯碎落在地,酒客们四散着朝我的方向逃来。慌乱之中,那辆出租车赫然停在不远处。它一身的黄漆闪闪发光。车门打开后,穿着晚礼服的女生从中逃出,踉跄着朝我奔来。那个男生也紧随其后,迈开矫健的步子追了上来。我见到他换了一身长风衣,乍一看有些像我。片刻之间,女生已经跑到了我跟前,她叫出了我的名字,让我救她。她的声音有些熟悉。我定神一看,发现竟然是小叶。她化了浓妆,比平时漂亮不少,就连身材也似乎变得高挑。看到我认出了她,她竟然笑了。笑得一点都不着急。她说,给你,你要的包子。说着,从怀里掏出两个包子塞给我。我没工夫细想她的晚礼服怎么藏得住两个包子,便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带着她疯狂地跑了起来。周围的酒保一愣之后,仿佛同时收到了什么信号,也一并加入追赶的队伍。突然,一只白色老虎拦在我们面前。我心里很清楚,我们应该骑上它。骑上了它,我们才有生路。跑近一看,我才发现这方头方脑的老虎竟然是白纸糊的,只是体型与真老虎无异。一身虎纹都由不规律的空心黑格子组成,有的格子空着,有的填着黑色的数字。原来这是一只立体的数独纸老虎。我扶着小叶骑上了老虎。她的银靴就搭在两个空格子上。眼见男生已经快追上我们了,远处的酒保也赶了上来,可是老虎像雕塑一般纹丝不动。我以求助的眼神回头望向小叶。小叶即刻明白了我的意思。她想了一想,旋即念出一串数字:23,18,5,15,7,19,2。老虎颈上的花纹一变,昂起头来,嘶吼了一声,把他们吓得退了半步,便驮着我们奔跑起来。

纸老虎奔跑时沙沙作响,我被蹭得浑身发痒。我们在宛若星空的酒吧里四处奔突。男生和酒保们一时赶不上我们,于是他们不知从哪里拿到酒杯,接连不断地向我们飞掷过来。纸老虎爪子一跃而过的地方,无数朵玻璃花跟着响起绽放的声响。我们一时难以摆脱他们,却渐渐感觉到了安全。我抱着老虎抓着老虎脖子后边的皮毛,控制着奔跑的方向。小叶的双手搂着我的腰,每每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她便在我身后发出一串笑声。她说,是时候了,用包子打他们!这时候我已经明白,纸老虎一定能带我们逃离这个地方。只要有谁挡住我们的去路,我便腾出一只手来,从怀里掏出各种包子朝他们丢去。包子似乎怎么丢也丢不完。那男生追得太紧,吃了一个我飞去的包子,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便再也爬不起来。几个酒保见了,顾不上追我们,也都被甩到身后去了。我听见耳际风声簌簌,星星点点的光亮向后飞快倒去,纸老虎奔腾着,咆哮着向上一跃,我就落在了床上。

似乎是午夜时分,可是空气之中带着午后的味道。我望了望,发现自己穿着平时的睡衣,躺在自己的床上。一旁浴室传出淋浴的水声。我记得我躺在那里,却获得了另一具身躯。穿过蒸汽织成的帘幕,莲蓬头像花儿一样垂在那里。水蒸气将玻璃房中的身影蚀刻成花瓶的轮廓。自上而下的水柱各自怀着命运出发,小块的蓝色瓷砖边角的小铁片上也布满了密集的小孔。从小孔中来的水流又归于地面的小孔,汇聚而下时留下打卷的黑发。在更深处的地下布满了另一张错综复杂的网络。只是脱下了所有的服装,刚刚褪下的妆容又将重新爬上年轻的脸庞。蒸汽打湿了我的眼,浴室变得越发拥挤,我们的脚尖紧紧挨着。这是为了让人提前适应永不落幕的夜晚。我们在水的拥抱中渐渐失去了多余的欲望。我很明白,她有一班等待着她的航班。她即将飞离这里,即将远去。我偷偷地关掉了水的开关,打算在她消失之前,把她看得更仔细。醒来时,我躺在自己的床上,宿醉的头疼还在持续。我发现自己穿着昨晚的长风衣。我的右手放在胸前,衬衫已经被解开三颗扣子,胸膛也挠得一片通红。浴室和厕所是同一间,蹲厕的上边就装着一个生锈的莲蓬头。我开了水,早晨的水压比晚上好一些。我想着她最后说的话,却怎么也不能确定。我只记得最后一个字是里,究竟她拒绝的是我跨入她的心里,还是梦里,还是城里。洗完澡之后,我放弃继续思索。看了看表,原来醒来的时间和平时差不多。楼下的烧烤档已经关了门,我跨过地上的沾着肉渣的木签、被揉成一团的纸巾和几个啤酒盖。每天都是如此。包子店里只有小张一个人,她看起来比平时开心不少。听到我说要两个台北卤肉包,她说一早就卖完了。我说看来是小叶忘记跟你说了。小张说,小叶?她被老板娘炒鱿鱼啦。我在宿醉的头疼里努力回想着小叶的笑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一座山重重地压着我的脑袋。我问小张,为什么把她炒了呀。无论讲什么事情,小张的语气都好像在报道喜讯。她说,因为老板发现她偷钱,手脚不干净。我说好吧,帮我打包。我要去隔壁的彩票站下一注。此时,一架飞机飞过天空。

【责任编辑】  邹 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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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小叶病的防治
小叶樟树下的遐思
小叶莲化学成分的研究
有缘人
强迫症
看心理医生
今天忙不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