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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芦与刨花姑娘

2019-06-18柳喻

广州文艺 2019年5期
关键词:屋宇梅兰外祖母

柳喻

1

日历上所有的字我都认识,唯独不认识“壬戌”二字。我问东山舅舅,他毕竟念过小学。舅舅说:“你认识那俩字儿干什么,又不能当饭吃。”说完,继续修理他的自行车。他的自行车天天坏,所以舅舅天天修。梅兰姨妈初中毕业时间不长,我想她总该认识吧。可是,我的梅兰姨妈只扫了一眼,便说不认识,让我一边玩儿去。她忙于洗她的手绢子。梅兰姨妈每天洗手绢子。她啥都能耽误,唯独这件事耽误不得。外祖父一向板着脸,我不敢问。外祖母又不识字。于是,我小小的心里一直存着这个疑惑。我不明白“壬戌”是什么意思,而且这两个字看上去那么奇特,似乎浑身长满了刺儿似的。

壬戌那年,我刚刚六岁,我的父亲母亲去了牧区,将我暂时寄养在外祖母家。我已经在那里生活了一个月了,已经慢慢习惯了这个家。

一想起那年的事情,我的记忆里总是率先浮荡出一所别样的屋宇来。这所屋宇早就在城市扩张建设中烟消云散,誰也想不起它到底毁于哪一年。梅兰姨妈说:“小河,你从小就爱问问题,怎么如今还问呢,我们谁也不爱操心这些事呢。真的,没有多大意思,以前的很多事儿现在回想起来总叫人心里不得安宁,所以我们都不爱去回想哩。”

可是那间屋宇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总觉得那间屋子代表着一些不一样的故事。就像一粒种子,在平常的日子里生根发芽,长成只属于自己的形状。它的不一样在于它身上天生具备一种异样的品质,来自大地深处,不断向上生长,从而经久不衰。

屋子里一直弥漫着一种干涩的气息。人们早已不怎么打扫这间屋子了。因为冬天冷,人们在临时安装的百格窗户上糊了好几层报纸。现在天气回暖了,为了透气,有人将报纸一角捅了个窟窿。这样连窗户都不用支起来了。另一面墙上是几幅画。大胡子的马克思总让我想起从前的庙祝爷爷来。假如我的外祖父留胡子,我想也应该是这么个模样,因为他们都神情肃穆,眼睛里满含着忧患。上面有人拿着一张报纸念着。今天颇有些意外,平素上面的人一念文件,时间不长,底下的人们便会昏昏欲睡。是啊,劳动了一天,身子早就乏了,晚饭也是凑合着吃,还要来小庙里学习,谁不累呢。而今天,人们似乎都生出了一份迷茫的新奇感。大家很快计议起来,又怕犯错误,不敢十分张扬。上面念报纸的人只负责将报纸一字不改地念完。念完后,连他自己都陷入了迷茫的新奇中。他什么问题都回答不了,只好说了一声“散会”。

这间屋子自打建好后,一直是东湾村的村庙,二百多年来,不断地修缮,用途从未改变过。三十年前拆了殿前的门扉,装了两扇百格窗,改成了学堂。现在,它的主要用途是会议室。每日饭后,村子里的人轮流来此地学习文件。屋子的用途变了,但称谓没有变,依然叫小庙。

随着“散会”之声,大家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各自搬起小凳子往外走。

“外爷爷,明天要下雨呢。”我拉着外祖父的手,走到了院子里。

外祖父嗅了嗅空气,说下不了。外祖父的鼻子一向很灵,不光能嗅出天气变化,也能嗅出村中大事小事来。

我告诉他,我做了天气预报仪,玻璃上结了很多霜花,肯定能下雨。

“噢,是吗?”外祖父终于有了些力气,跟我来到了庙后院子里。在墙的一角,扒开杂草丛,我的天气预报仪埋伏在那里。外祖父蹲下看了看,说了声:大约吧。不过,他的目光很迷茫,连六岁的我也能看出来,他对明天可是一点把握都没有。

村子里的几位老人缓缓走出小庙,和外祖父会合在一起。几位老人都看着天空说,真的要变天了吗?

外祖父说:“大约会下雨吧,我们小河说她的天气预报很灵验。”

一位爷爷摸了摸我的头说:“这个丫头倒也乖得很,开会的时候,我看她一直一个人在庙后院子里坐着。她倒不像其他的娃娃那么爱乱跑。”

我说:“我一直看太阳,等天气预报的时间呢。”

爷爷的眼神告诉我,他没有听懂我的话,但他什么也没有问我。他转而问外祖父,要是政策真变了,这日子能好过吗?

外祖父说:“如果地真到了咱们自己手里,日子好不好过,还不是自己说了算的事。自己有多大能耐自己总知道。”他连着说了好几个“自己”,好像“自己”这两个字刚刚出生,和他有了关系。

另一位爷爷说:“怎么着也不能让人饿肚子。祖太爷小的时候,大约是乾隆年间,饿过一次肚子,弟兄几个从山西逃到了青海,生的生,死的死,也算是扎下了根。那几年饿肚子,以为这条根脉要断了,没想到也能熬到今天。贺老哥,你说,这天能变好吧。但愿菩萨保佑,老天爷下场好雨,娃娃老小们好好吃顿好饭。”

外祖父说:“庙里早没有菩萨了。”

爷爷说:“庙里没有天上也该有吧。”

外祖父不语。

回家后,外祖父没有像往常一样坐在堂屋外台地上抽旱烟袋。他腿上来了劲儿。他连小板凳都没来得及放下来,直接扶梯走上了角楼。他将尘封已久的一把三弦琴从角楼里取了下来,坐在井架边开始调音。

今天,外祖母也很开心。她找出来许多小布兜,里面全是各色蔬菜花卉的种子。看来,她打算明天好好干一场了。外祖母原本不识字,自打前几年参加了村里的扫盲班后,能写自己的名字,也能认得一些简单的生活词汇。布兜上的字通常只有一个。如果是芫荽种子,外祖母便用“盐”字表示。家里的盐放在一只坛子里,坛子外面贴了一张红纸,上面写着一个大大的“盐”字,因此,外祖母会写这个字。如果是白菜种子,外祖母就写一个“白”字。有时候,外祖母也会用布兜的颜色、花色来区分种子的类别。外祖父性子急,很烦外祖母做这些琐碎而没用的事情。他只须看一眼,就能辨出种子的品种来。然而,通常情况下,外祖父不屑于搭理这些屑末小事。纵然外祖母拿着布兜请教他,他都懒得看一眼,只教外祖母随便种。而如果外祖母弄差池了,他便会更加不屑,认为女人不可教也。唯独今天,外祖父一改常态,他调试了一番三弦琴,并没有拉曲子,而是主动替外祖母鉴别起布兜里的种子来。

“那是青麻叶,不是白菜。”外祖父只扫了一眼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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