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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特广州观察记

2019-06-18陆春祥

广州文艺 2019年5期
关键词:铜匠亨特水手

陆春祥

亨特其人

美国人亨特(Willina C.Hunter),著有《旧中国杂记》《广州番鬼录》。1825年,13岁的亨特到达广州,随即被派赴马六甲英华书院学习中文,次年返回广州。1829年,亨特加入广州的美国旗昌洋行,八年后,他成为该行合伙人。1842年,亨特退休,两年后返回美国,其后又回到中国,创设亨特洋行,在广州、香港、澳门等地生活长达20年。亨特晚年旅居法国,1891年,在法国尼斯去世。

撇开作者立场,我们依然能从亨特的杂记里读到中西文化的认知冲突和交流屏障、鸦片战争前的广州和中国南部的真实状况。

1

1836年10月,广州,《中国丛报》上的一则警方消息,引起亨特的注意,他在这里,前前后后共生活了四十余年,他对中国政府如何处理外国人,向来非常关注。

这则消息是这样的:

福建巡抚的差官日前到达,解来夷人一名。该夷人据悉为一名印度水手,至于被何人于何时遗落在福建海岸,尚未查明。

当时,广州是外国人唯一可以上岸的口岸,所以,对于任何一个来历不明的外国人,必须要查清楚,这是大事,国家的大事。

第二年的5月,有关部门开始审理这个外国人的事情了。

因为是贸易淡季,事情也挺有趣,所以,几个外国人也旁听了这次审问,那个老汤姆,首席通事,政府和外国人之间的翻译,他必须到场。老汤姆为了摆派头,他事先去木匠广场找了个做箱子和盒子的工匠,叫阿树,这阿树懂一点水手语言,人也活络,老汤姆事先给阿树戴上圆形的官帽,穿上蓝色长袍,拿着一把扇子,这样,阿树就变成他的助手了。

审问挺隆重,也挺严肃,由广州知府知县主持,一些官员陪审。大清朝审讯所必备的人员,都在两边站立,一场正规的庭审开始。

这外国人,是个黑人,长得挺结实,在亨特眼里,那黑人黑得像一个长着角和尾巴的古猿。他身上穿着一件绿色丝绸长袍子,但已经破烂得不成样子,呈条条状,估计是黑人上岸时,哪位官员送给他穿的。

两名衙役押着黑人在堂下站着,一干人在好奇旁听。

姓什么?名什么?多大年纪?来自何方?来此何为?审判官一系列章程式问话过后,翻译传达,两位书记官,早已摆齐纸笔,时刻准备记录审问经过。

黑人有一张灵活的嘴巴。他一张嘴,就是一连串的句子,像机关枪发射一样,语速极快,似乎他早已准备就绪,应对这场审问。

老汤姆一听,头都大了,一句也没听懂,他判断,肯定不是英语,也不是马来语,听着像孟加拉语,似乎是多种语言的汇合,他脑子里立即显现出关于巴拜尔塔的传说。这个传说是讲,诺亚的子孙想建一座摩天高塔,而上帝不希望他们建成,上帝只使用了一个小小的计谋,就是让造塔的人原来说同一种语言变成说各种不同的语言,于是产生了误会和混乱,以致离心离德,各自散去。老汤姆眼前这个黑人,似乎就是从未完成的塔中跑出来的。

幸好,老汤姆有先见,他立即让阿树上场。

阿树拿眼瞟了下老汤姆,心领神会。

他用孟加拉语问那个印度水手:你要什么?你要水吗?

印度水手:不要喝水,也不要别的什么东西!

阿树听完,向首席审判官翻译道:大人,夷人说他名叫拉姆·汗,30岁,职业是水手。

亨特观察到,阿树译完,转头向一群旁听的外国人看看,显出一副很神气的样子。审判官问老汤姆:你说,这夷人,是由一艘番鬼船上岸的吗?那船是哪里的?

见审判官问自已,老汤姆只好亲自出马,他用广东英语问印度水手,水手王顾左右,根本听不懂。见此,阿树又发问了:要樟木箱吗?还有象棋盘要吗?一等一的货色,太漂亮了,一等便宜!

印度水手,对着一群外国听众,做了番鬼脸,用很好的孟加拉语说道:先生们,他在说什么,我根本听不懂!

阿树见此,立即跪下答:大人,黑鬼说他的船是从孟加拉来的。

船航行了多久?船受哪里管辖?停靠在何处海岸?船上载的什么货?这些问题必须问清楚,可是,那个阿树呢,却自作主张加上另外一些话:到我的店铺来,我带你去,在木匠广场九号,名叫“昌和”,很多船长、大副,都到我的店铺去。

那黑人叽哩咕噜说个不停,发出了一连串听不懂的语音,还拼命地做着手势,用哀求和无助的眼光看着旁听的外国人。

老汤姆将这些话编辑加工:大人,这黑鬼说,船上装的是大米,是从孟加拉开来广州的,途中起了大风,又碰上大海潮,所以船就在福建靠岸。他们希望在那里补充食物和淡水。为此,他们还派了一只五人小艇上岸,他就是五人之一。就在他们装水的时候,这个拉姆·汗,因为过度疲劳,倒在地上睡着了。过了好久,一群中国人将他弄醒,并剥光他的衣服,绑住手脚,关进了监狱。又過了很久,一个政府的差官要来广州,就将黑鬼带到了这里。

合情合理,几乎没有漏洞。

广州知府听完,转过身来,向坐在他左手边的知县说:你看,懂外语真是很有用处呀。然后,他又夸奖老汤姆:你学识渊博,聪明过人,让人佩服。不过,这船是哪个国家的呢?

阿树连忙又对水手说:一定来我店,九号,有好酒,一等货色,一等便宜,两元一瓶!

拉姆·汗要发疯了,他翻着白眼,举起了双手,又是一连串叽哩咕噜,累得很想坐在地上,但两边立着的衙役,手上拿着棍棒,随时要敲打他,强迫他站着。

老汤姆很沉着对知府说:大人,那船属于英国的。

这场牛头不对马嘴的审问皆因语言不通而起,竟然圆满结束,本来就没什么事,审不审都一样,只是,因语言而折射出的多棱镜,实在让亨特大开眼界,这也许是他认识中国人的又一个极好的角度。

2

因语言而产生的冲突,有时简直完全可以构成各种戏剧场景。

我看过一部荒诞幽默电影《驴得水》,整个故事框架,就如上面那个牛头对马嘴的审判场景一样,基本由语言来构筑。

民国时期,一个偏远乡村的一所小学里,一群有理想的教师在践行着他们的教育理想,因为薪水不足,他们将一头驴虚报成英语老师“吕德水”冒领薪水。有一天,忽然有消息说,教育部要来特派员检查,校长和老师们都很紧张,而这时,却突然冒出了个会说一口难懂蒙古话的小铜匠,于是,老师们就将小铜匠的蒙古话当作英语,来应付特派员的英语审核。此前,有聪明的老师已经识破特派员不懂英文,只会简单的两个词。在所谓的面试中,学校女老师张一曼扮助教念莎士比亚的经典独白,小铜匠则胡乱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蒙古语,戏剧高潮由此开始。

小铜匠张嘴:梦里常看见你的笑容,最令我难忘的是你的笑脸。

张一曼翻译: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小铜匠张嘴:盼着孩儿回家,默默地流泪。

张一曼翻译: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或是起身反抗人世的苦难。

小铜匠张嘴:我母亲的信仰,就是我的信仰。

张一曼翻译: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

小铜匠:向美好,努力下去。

张一曼翻译: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

小铜匠:我母亲的信仰,就是我的信仰。

张一曼翻译: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

整一个的牛头对马嘴,笑料迭出。不过,和亨特记录的那场对话相比,还是有些区别,老汤姆是随意应付,而这里显然也是精心安排,小铜匠的话,张一曼的翻译,都有着和本剧相关的另一种言外之义。这种语言冷幽默,将荒诞表现得淋漓尽致。

3

事件闪回到亨特来广州的五十年前。

1786年,山茂召少校,受美国国会任命,担任了美国驻广州首任领事。

在山茂召的航海日记中,他也记述了中国人对外国人的态度:

欧洲人被监视并被局限在自己的地盘内,中国人从不给他们犯一点小错误的机会。有一次,同一艘船上一个法国人和一个葡萄牙人曾出现过混战,葡人被杀。中国人要求法国人必须交出来,当被告知法国人是正当防卫时,中国人答,他们已经了解了事情的经过,但他们必须在法庭上审问他,审查之后,他们将把嫌犯毫发无伤地送回。既然有了这些承诺,那嫌犯就被送到了中国人那里,然而,第二天上午,人们发现,在商馆附近的河边,那个法国人已经被扼死了。

四年后,又发生了比较严重的“广州战争”。

从山茂召的记载中,可以看出当时政府的强硬。

一艘英国轮船,在对停泊的他船鸣炮致礼时,误炸到旁边的中国官船里的中国人,中国人一死两伤。中国法规定杀人偿命,他们要求交出那个可怜的炮手。英国人心里很清楚四年前那个法国人的下场,出于仁慈,英方不肯交人。双方几轮谈判,中方宣布非常满意。大家以为事情圆满解决了,没想到,有一天早上,英方船上的大班被中方逮捕并关进了监狱。所有的贸易停止,中国士兵逼近商馆,事态一触即发。欧洲人要求交出大班,中国人则要求交出炮手交换。英国人最后只能交出炮手。自然,炮手到了中国人那里,就下落不明了。

亨特也算个知识分子,他读书不少,自然知道山茂召记载的这些事,因此,他对中国的观察,自有他独特的视角。

4

亨特观察到文化的冲突,首先体现在习俗上,中国人如何看待他们的西餐,是一个很有趣的视角。

1831年的一天,亨特请一位盐商的大儿子吃饭,一周后,他收到了一封信,这封信,当然不是写给亨特的感谢信,而是盐商的儿子写给他北京亲戚的,但被亨特一起吃饭的朋友发现,特意拿来让他看的,很有趣,亨特就将信抄了下来。信有点长,我摘录一些里面写中国人认识西餐的句子。

这些粗鲁的夷人的习俗,描写起来会使你以为我是在摘引袁枚《子不语》中的故事,但我可以向你担保,这些都是千真万确的。

他认为,夷人的烹饪技术还原始得很:

他们坐餐桌旁,吞食着一种流质,按他们的话叫做苏披。接着大嚼鱼肉,这些鱼肉是生吃的,生得几乎跟活鱼一样。然后,桌子的各个角都放着一盘盘烧得半生不熟的肉;这些肉都泡在浓汁里,要用一把剑一样形状的用具把肉一片片切下来,放在客人面前。我目睹了这一情景,才证实以前常听人说的是对的,这些番鬼的脾气凶残是因为他们吃这种粗鄙原始的食物。他们的境况多么可悲,而他们还假装不喜欢我们的食物呢!想想一个人如果连鱼翅都不觉得美味,他的口味有多么粗俗。那些对鹿腱的滋味都不感兴趣的人,那些看不上开煲香肉,讥笑鼠肉饼的人,是多么可怜!

然后,这位盐商大公子,对“咖喱”的难吃、“乳酪”的浓烈气味、“啤酒”的浑浑带红色的液体,均有生动描写,继而感叹,这些未开化的人,肯定不知道中国的诸多美味,接着兴致勃勃地和北京的亲戚回忆:

什么时候,我们能再一起品尝你我常吃的那一款无与伦比的佳肴——炖小猫?想到这些美味,吸引力是强烈的,使我想象到我们自己的筵席正在准备,想象到酒很快就要斟出来了。我想起了卢万记的书里第六十八卷上的一句短短的、但很重要的话:炖小猫,配以鼠肉,宜热食。

这封家常信,显然给亨特带来了很多欢乐。

我想,他这么忠实地录下这封信,用意极其明显,你们中国人说我们西人野蛮,未开化,吃生东西,带血淋漓,味道难闻,你们又是在吃什么东西呢?炖小猫、老鼠,是残忍,还是怪癖?

哈,据那位盐商大公子的信可以得知,那个卢万记,当时是个著名的厨师,写有《烹饪要诀》320卷,他做的菜,他写的菜谱,在讲究吃的广州,都非常著名。

5

亨特已经深深地融入了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他吃中国菜,喝中国茶,看中国戏。常常是,他被这个那个作为贵宾请去,好吃好喝后,然后跟中国人一样,端着一壶茶,跷着二郎腿,晃悠悠地看中国戏。

他认为,没有一个国家比中国更热衷于演戲了。中国戏剧的特点,总体上看,是哀伤的、悲惨的,常常也是滑稽的。他观察到,宽大的场地里,起码能容得下两三千名观众,场地两边尽头,都开着店铺,任何人都可以免费来看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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