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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是为中国 死是为中国(纪实)

2019-06-17卜谷

民族文学 2019年5期

卜谷

于未来,他曾无数次憧憬过梦幻般的幸福团聚。如今,却不得不直面毁灭。既然身陷囹圄,纵有九十九个生的选择,为了一个理由——信念,他毅然选择死亡。

1935年3月4日

高高的峰峦“上黄沙”是一道瘦削山梁。“上黄沙”这头是安远县,那头是于都县,再远一点的小路则通往赣县、信丰县。粤军设置的步哨,隐匿在“上黄沙”当口茂密的树丛中。雨后的枝叶在风中微晃,闪烁着晶莹光泽。居高临下,能够清晰看见一支红军队伍,从于都仁风山方向的小道扑过来。

“砰——”步哨朝天开了一枪。

沟沟壑壑,云高峰低,视野清晰。黄沙村的老书记刘功祥站在高高的山梁上,向周围山川比画,指点江山:

“那边山下龙布乡张湖村东一公里,中塅自然村的粤兵,正在杀猪褪毛。山村里杀猪是件热闹事,许多村民都在一边围观。听到枪声,远近的号音、哨音也连着响了,粤兵们搁下侍弄了一半的猪肉,操家伙集合。驻扎龙布一个营的粤兵往‘上黄沙开过去,战斗就打响了。红军所属是刘伯坚率领的赣南团一部约千余人,起初向下反攻龙布张湖的粤军。不料,塘村那边一个营粤兵,从另一条路迂回到侧背面,红军部队便迅速往阴刀子障下、鸭婆坑方向撤退。”

遭到粤军围堵,刘伯坚与政治部秘书廖恩波、独立团参谋长陆如龙等率人掩护,分头撤离,突围到达于都、安远交界一个叫塘村的地方,在后头负责收尾的刘伯坚左大腿被子弹击穿,一头栽倒,血流如注。他喊叫同志们快走,一边伏地掩护,与成胶着状的追敌对射。警卫员刚起身去救他,也中弹牺牲。幸好,一个才比枪高的特派员罗克海眼尖,带了一个特务排从树林踅回,用一挺轻机枪,两挺手提机枪泼雨般向敌人扫射,几人下死力来拖刘伯坚,隐入树林。

树木浓密又处高地,追敌地形不利,放缓了节奏,弹雨一阵阵胡乱泼洒。

血流不止,疼痛这时才泛滥上来。眼看自己成了累赘,刘伯坚闭目一会儿,听山下喊杀声渐近,对特派员叫:“老罗你带人快走,分点子弹,我抵挡一阵子。格老子这辈子就交代在这块山上了,下辈子我俩还一块革命!”

特派员罗克海是宁都起义的老兵,红了眼,说:“扯什么卵蛋!你格老子梆梆硬一条命,要死也死作三只眼六条腿,吓死白狗子!”遂下令命几名强壮战士轮流背负刘伯坚,从一条横排岔路离开。特派员原先官阶更高,好酒贪杯误事才改当特派员。当团长时也善战,尤其善于杀回马枪。待追敌喊声临近,他一挥手,带了剩下的十几个弟兄群投手榴弹,又一个反冲锋,将一帮急于抢功抢钱之徒打得丢盔弃甲。

整个“突围”都与刘伯坚在一起,没有离开过的石联星,时为赣南军区政治部文工团团员,是苏区红色戏剧运动的开拓者之一,她因主演话剧《武装起来》《海上十月》《沈阳号炮》,参演《我——红军》《女英雄》等话剧,与李伯钊、刘月华被誉为苏区“三大赤色红星”。她在回忆中说:

“3月份的一天(也就是刘伯坚被俘的前一天),天上下着大雨,山高林密,路陡难行。我们在天刚黑时,爬上了一个小山岭,潜伏在密林之中。这时雨还在下个不停,四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大家就这样困在密林中。我和施月娥、施月英、施月霞、施月仙、刘月华几个女同志和赵品三、韩进等就躺在刘伯坚同志身边。第二天刚拂晓,敌人又围上来了。四面枪声大震,困睡中的战士们奋力抵打。战斗打得非常激烈,我们被敌人包围了,刘伯坚同志沉着指挥战斗,不幸被敌人打中腿部。有个同志把刘伯坚背着转移,不幸又被敌人击倒。这时,刘伯坚同志被转移到一个小山包上,他仍指挥部队抵抗,眼看抵擋不住时,他命令我们迅速撤退。这时他已经不能行动了。我们几十个同志冲出包围圈,边打边撤。他用火力掩护我们,很快上来一伙敌人把刘伯坚同志包围了。与他在一起的战士仍然坚持战斗……”

刘伯坚是不知道后事的。几个战士背着他躲着敌人走,跌跌撞撞地走出几里山地,已是午后,又渴又饿,他们刚刚在一条小溪边坐下,就被领着狼狗搜山的粤军一个排发现。整个过程几乎就是十几分钟。敌人和狼狗嗥叫着猛冲上来,身边人在激战中相继中弹,刘伯坚把身边剩下的一个警卫战士推下山坡,随手打出最后一粒子弹,几个粤军就扑在他身上了。几下挣扎,将一围子芦萁碾平了,刘伯坚脑壳挨枪托重击,昏死过去,一动不动。

山连着山,四周完全是绿荫浓密的原始森林。

粤军一路穷追不舍,又逐出几里山路,陆续将落在后面的十数名伤残红军全部击毙。

随同作战的塘村乡铲共团团长尧焕南亲眼目睹:最后四名红军战士弹尽粮绝,被逼至悬崖。高呼口号:“红军万岁——”“共产党万岁——”跳崖自尽。

“刘伯坚是在鸭婆坑被捕。黄昏,结束战斗的剿匪部队原路返回,一边打扫战场,检查那些尸体主要是翻寻口袋,有没有钱财一类东西。这一翻寻,在溪畔几株大树下的卵石、茅草丛中,竟然把隐藏于几具尸体下的刘伯坚翻搜了出来。”

“嘿哈——嘿哈——”粤军排长怪笑着照例抢先一步,将刘伯坚口袋翻个底朝天,又掏出相片比对,迅速判断眼前的斩获:此人非同小可,有好几个护兵,交上去赏银会多些。于是,大声叫尧团长带士兵从山下押几个山民,用竹篾褡子把刘伯坚一竿子像索野猪般包裹了抬回去。人的血水气味重,一路滴答,穿村过寨,连土狗子嗅着也不叫了,唬得夹尾巴溜边躲。

86岁的尧在秀老人叙述当年情景:“尧团长就是我父亲尧焕南,当时是塘村乡铲共团的团长,配合粤军参加那次打仗。活捉刘伯坚后,当晚在我家里关押,关押了两夜一天。我家住在一座名为‘黄竹庵的寺庙里,庙宇就是塘村乡铲共团的团部,刘伯坚关押在大殿旁侧屋。那场战斗捕获刘伯坚,是父亲一生之大事,清清楚楚记了一辈子。十数年间,许多场合反复叙述过当时实景:尧焕南还得了三十多支枪,千多发子弹,一匹枣红色母马,从而一举成名。这些枪支、弹药、马匹,直至新中国成立后才由我送交到区人民政府。”

崇山峻岭,莽莽苍苍,仍是稀少的原始森林。笔者专程探访过至今仍不通公路的鸭婆坑——隐匿在山坳里的一座小村。《安远县地名志》载:

鸭婆坑在白兔北11公里高山窝内。昔塘村尧姓常在此牧鸭,尔后移居于此,已住7代。13户,70人。

当年13户的小村,多年前已为空村。赣南庙宇繁多,客家人信奉诸神,有人居住便有庙宇。鸭婆坑出门必须上岽,岽上有一座叫“黄竹庵”的小寺庙,寺庙在岽上拐弯处是往来必经之地。

老庙祝姓王,于都人,73岁,是寺庙第二十几代住持,言及那段历史:“我们老住持亲眼见到刘伯坚,来回都经过我们这庙的。来时候有一匹红马,回去的时候受了伤,几个人用毛竹扛抬上来。那么陡斜的山路,个个抬得一身汗湿在庙门口歇肩、喝水。刘伯坚长得比较胖,喝了水对看押的士兵说:‘你们抬得苦,我被抬得也苦。不如你们一枪打死我,省得抬。我被你们捉住迟早一个死,我今天死今天革命成功,明天死明天革命成功……”

扛抬的、押解的兵丁听了面面相觑,作声不得。

国民党驻赣第六绥靖区司令部《绥靖公报》第一期,《剿匪概况》专栏“三月份剿匪工作摘要”中记载:

“四日我第一师一团李团长派兵六连,进剿下竹坑,金山一带,与伪赣南团激战数小时,计毙匪数十名,俘男女匪数十名,缴获步枪三十余枝,匪向小段水逃窜。又连日我伍、杨、陶各营,及团直属队,进剿伪赣南团一二两支队,在金沙罗坑、石寨、鸭婆坑等处,与匪激战,计先后毙伪特派指挥员罗克海,伪支队长以下二百余名,俘伪赣南军区政治部主任刘伯坚,伪秘书廖昔昆,伪参谋长陆如龙,伪交通科长连得胜,伪贸易局长王志楷等以下七百余名(匪首刘伯坚等五名相片见插图)缴获匪轻机枪一挺,手提机枪四挺,水机枪一挺,驳壳枪三支,步枪三百五十余支……同日申刻在岗头寨被我击溃之匪,一部窜水寮附近……”

1935年3月5日

刘伯坚从深重的昏死中慢慢苏醒,过程很长,似有半个世纪,是被捕后的翌日凌晨了。门脚下扑进湿冷的春寒之风,从头到脚吹得冰冷,卷起的阵阵浓烈香烛味,终于将他从一串咳嗽中呛醒。

“老蔡、阮啸仙那一路突出去了吗?”醒悟后,这是他第一个念头,并且立即判断自己身处何地?四周漆黑,听得叫更的不是打锣是敲竹梆,更夫的草鞋与巡逻士兵的胶鞋交杂踏得石街板古怪地响着。四野俱寂,隐隐传来婴啼,这是个圩镇侧畔,自己关在一座荒僻不知名老寺庙旮旯的侧间。身旁一动不动立着数人,久视乃几尊菩萨。这里是粤军临时指挥部?

他猜得没错,外边有成群的兵牯佬看押着,自己五花大绑侧倒地上,香灰与伤口的血水混在一起,透几分温暖,倒把血止了。

当时军情如下:中央军剿共南路军总司令陈济棠,指挥十一个师又一个旅,独挡中央苏区南大门。但他不会那么傻,早便与红军达成经商协议,近期又签有“借道”密约。却让红军主力暗度陈仓,一举突破国民党第五次大“围剿”封锁线,转广西往贵州北上。这使得蒋介石大为光火,欲将陈济棠兴师问罪,实施蓄谋已久的“削藩灭陈”。“南天王”陈济棠也恼怒“朱毛”将自己当猴耍,放了一颗烟幕弹。红军主力突然大转移,于信丰与安远一线撕了个大口子,在粤系守军眼皮底下溜之大吉,让他赔了夫人又折兵。事出必然却又突然,陈济棠亡羊补牢,匆促调兵遣将加以军事报复,以尽量挽回面子。另外一方面,也暗暗庆幸自己棋高一着:保存了实力,这比什么都更重要。若真与红军主力正面冲突,大打起来,未必就敢说鹿死谁手。

陈济棠认为“为政在人”,“政治的优劣,在乎官吏的良否”。为此,阳奉阴违,常与南京中央政府分庭抗礼。势弱,不能不心怀鬼胎。为了保住南方一爿天地,陈济棠此时必得出重手剪除赣南留守红军武装,暗中扩充两广地盘,从根本上垄断赣南的钨砂生意。这样做足表面文章,不光抓牢眼下贛南这块淌血的万山之地,还可获得蒋介石的部分释怀。说白了,他陈济棠也嫌南天小了一些弱了一点,中原逐鹿,或有掌大盘机会。

当断则断。陈济棠下令,粤军诸部全力配合,剿灭余下的赣南残余红军。这是桩本小利大的生意。

红军主力离去,白军四面围攻,大兵压境。项英与陈毅领导的中央分局从瑞金梅坑一带,退至赣南省所辖的于都境内井塘村,实行九路分兵坚持游击斗争。而后一路退却,项陈率分局机关过山至库心村、梨邦桥(禾丰圩),又至小溪及乱石(靖石),再退仁风山区黄沙、杨桥一带,分头突围。

这段特殊时间,刘伯坚任赣南省军区总政治部主任,与司令员蔡会文、政委阮啸仙一直与项英、陈毅一起,负责保卫中央分局,转移疏散伤病员和苏区家属等。直至3月初,才与中央分局所属部队分开。他们抢先开路突围,中央分局随后跟进。原定从西南方向往安远龙布之间突破,到赣粤湘边扎住足根,东山再起。蔡会文、阮啸仙、刘伯坚遇阻后,项英、陈毅、贺昌决定率红七十团往会昌西北,反向福建地区突围转移。这边,赣南省军区武装及省机关约两千人,组成三个支队进行战略策应。一支队伍从仁风山区黄沙、杨桥向西北往牛岭、观音渡方向突围。但在马岭、牛岭几处,遭到各关口粤军居高临下死命阻击,几十挺水机关枪,弹如雨泼。冲锋陷阵的省军区各部损失惨重,蔡会文、阮啸仙率战斗力最强的二支队几次反复冲杀,突破敌人防线。

兵分两路,刘伯坚率赣南团一二支队及省机关、红军剧社人员组成的队伍,从仁风山区黄沙、杨桥向张湖方向突围。

据粤军第一军第一师第一团团长李振回忆:他所属第一师师长李振球领着他们从1934年初驻扎信丰古陂周围,构筑了密集的碉堡群与纵横工事等,红军主力走后第一军军长余汉谋电令能打仗的第一师撤防大余、安远、南雄,以防红军杀回马枪。

事出意外。年初,项英令周建屏带领看家的红二十四师及几个地方武装团,在粤军守地牛岭大打一仗,红军败北。

这次打草惊蛇,致使余汉谋扩充第二师兵员,在于都祁禄山马岭至赣县王母渡、信丰版石一线加强防御,大小据点弹药如山,专门等候留守红军再次突围。第一师第一团布防于二线,团部驻在信丰古陂后推进移驻小汾。第一营驻牛岭,第二营驻安远龙布、重石,第三营驻小汾。

“塘村乡‘真君庙寺庙十分古老,殿堂宽阔,房屋众多。庙祝是两老夫妇,早起敬香蓦见地上捆着个活人大吃一惊。我父亲尧焕南吩咐他们给人犯递水送饭,庙祝夫妇心善,又弄了草药给刘伯坚敷伤。”

横竖一个死。面临死亡,刘伯坚遂求老庙祝取来寺中写“乐助”的纸笔,写家书一封。信是写给凤笙大嫂并转五六诸兄嫂的,其中有绝命词及给虎、豹、熊诸幼儿的遗嘱。信毕,欲交与庙祝,请予邮寄。想想,自己近日必解押出山,仍揣在怀里。果然,翌日被押离塘村往赣县,二三日后至大余才托人邮寄。是否邮寄,情况不详,不知何故,此信收件人并无收悉。后来,刘伯坚在第二封信中复述了此信部分内容:我不幸于3月4日在战斗中负伤被捕,被捕点在信丰唐(塘)村后山……

而据李振回忆录中记载:

“当时,抓到刘伯坚的是我团的第二营,第二营驻扎在安远县龙布乡,营长是梁采林……后来当了189整编旅旅长,1946年在江苏如皋一带与新四军作战时被捕,后来情况不详。”

活捉刘伯坚,击毙阮啸仙是特大要闻,《申报》则以《赣南防军击破赣匪主力——歼灭伪中央分子数百首要阮啸仙亦已击毙》为题做连续报道:

“广州通讯赣南残匪叶剑英、陈毅、项英等股,约四五万人,连日又分头蠢动。一方以散匪扰赣南,一方派匪拟冲过湘边,以与黔匪联络。故日来赣匪分道南侵,本月四日,会昌有伪二十四师约二千余人,来袭安远城,版石、重石一带发现匪踪。驻信丰之第×军第×师,派××团迎击,六日与匪大战,匪不得逞……顷接余汉谋八日电称:据莫师长面报,团五日六日在于都交界之塘村,歼灭匪中央重要机关,毙匪三百余,俘虏七百余,内有伪中委刘伯坚、阮啸仙及参谋长秘书等重要匪犯……”

1935年3月6日

“刘伯坚在我家住了两夜,第三天上午从侧排那个房间出来,放在竹躺椅上先叫四个团丁扛着。押送路线是:从真君庙下面的水口拱桥过去上坡,经乌坪、双芫津槎,到了罗丰车后,就打发四个团丁回来。再换上粤军士兵扛着竹躺椅上的刘伯坚。然后往信丰金鸡,走这条古驿道,过新田、古陂。这是一条最直线路,从塘村到新田七十多華里。我是尧焕南的爱子,家里来客或父亲去哪里都带着我去应酬。这件事情他讲述最多,从小到大我听了无数遍,也记得最清楚……”

新中国成立后,塘村乡铲共团的团部,又还原为“真君庙”。在居住了十六年的寺庙,尧在秀老人面对摄像机镜头,里里外外地叙述、介绍,尽量恢复当年的情景。

傍晚,第一团团长李振遛罢马,亲自去瞅了一眼从塘村押解来的囚徒——昏迷中的刘伯坚。李振性格刚烈,绰号“李逵”,大有“冲锋陷阵、凌厉无前”之勇。他与原师长李振球(此时已擢升副军长)姓名仅一字之差,但因打打杀杀异常卖命,在粤军中号称“天下第一团”,荣耀得很,声望不逊上峰师座。那天他踢开门,抬起带马刺的皮鞋踢了踢刘伯坚的脸,又踩了踩他的伤腿,压出一包脓血。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扑鼻,李振对身边的人发怒了:“你们不是报告说抓着大脑壳吗,瞧你们这些败家子,让这家伙死了不划算,到手的小黄鱼还不打水漂!去,把军医官唤来,上点药。”

团部随军桑医官在推牌九,刚输了几圈被叫,用力倒牌起身十分恼火地连骂“死赤佬,死赤佬”,满腹怒气泼在刘伯坚身上,冲入屋将刘伯坚双脚倒拽,过门槛又卡住了。两护兵接手一口气拖到禾坪上。桑医官又叫人一边站一个使力踩住了。他拿擦枪管的布条,缠在通条上,蘸足了马灯上的煤油,往刘伯坚的伤口里捅,捅了个通透。一股腥臭的脓血蹿出,溅了桑医官一脸。

刘伯坚大叫一声醒了,又一扎头昏死。

抄手看着的李振不免吼吼大笑,骂了句白话:“杀脑壳的,丢你个老姆的!”骂毕,令人提了一大桶水,浇在刘伯坚沾满泥污的脑壳上。

刘伯坚醒了过来,与李振对视。

那双眼睛有一股凛然之光。这时,副官俯前,悄悄耳语。左看右看,李振愈觉得确像“剿总”下发“匪首”照片中一个人,转身回团部去翻看照片。心里有底,他马上笑了。

备好一桌简易酒席,叫押解稍稍包扎、擦洗过的刘伯坚入席。

刘伯坚在椅子上坐下,瞅着饭桌一声不吭,也不端酒盅。

李振冷笑了,啪地撂下一张相片:“李某晓得你是哪个,别装啦。你,刘伯坚,四川平昌人,留过洋啃过洋面包,做过匪区的中央军委秘书长;有一点我晓得你不晓得,你的人头在我们这边值五万块光洋。姓刘的,我们都是吃军饷,红红白白都是人,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不值当!”

暴露身份是迟早的事,没想到自己这么值钱。吃惊之余,一向墩厚稳重的刘伯坚显得异常镇定,抄了碗水酒一饮而尽,将碗摔了,一字一句,反攻为守:“听着,五万大洋不少了,你不会是冤大头,尽早取了刘某项上人头去邀功罢。”

那双眼睛,又是一股凛然之光闪过。

李振倒被唬了一惊,忙摆了摆手,又拎锡酒壶斟上一碗酒捧上:“先生此言差矣。你大名鼎鼎,背景深厚。有救星,有贵人,有造化,只要说出矮脚虎项英,还有你那个四川老乡陈毅身在何处,我出兵剿了他们。用他们的赏钱抵了你的赏钱,他们的命抵你的命,老子将你就地释放。刘先生,这个买卖如何呢?”

刘伯坚:“有个词,叫痴心妄想。知否?”

李振眼一瞪,叱咄:“你一个手下败将,别不识抬举,说与不说一个样。别看红军逃跑跑得比狗都快,迟早会被剿灭。”

刘伯坚一哂:“我们苏维埃有个毛泽东同志,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也。也可解释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过去你们百万大军剿不了我们,以后更不能。粤军这是为虎作伥,不知今夕何年,一定会落成个蒋某人之弃子。不如今日我们把酒尽欢,做回苏东坡,邀回春风。你相信我们,调转枪口吧!”

李振想起此人统战手段异常了得,面色一沉:“妈的,老子肯定说不过你,只此一问,降与不降?”

刘伯坚一笑,将添酒接过,又一口干了:“我干革命就是顺应历史潮流,既投身革命就得冒危险,没有牺牲,就没有劳苦大众的解放。”说着又将碗一摔,大声道:“格老子,死则死耳,何惧之有!”

“好,痛快、痛快!”李振竖直大拇指赞:“不愧为刘伯坚,当年西北军的总政治部主任。兄弟佩服、佩服,冯玉祥将军冇看错人!”

军人皆知刘伯坚和蒋介石的结拜兄弟、国民党陆军一级上将冯玉祥,国民党上将邓宝珊,曾出任驻陕总司令后担任国民政府审计院长、监察院长的于佑任……这些大人物的关系特别要好,就思谋要他写一封“营救信”。

李振令随从又斟满两杯。坐下,自将两酒杯碰了,一杯饮尽,伸筷夹菜:“你不怕死,我倒想你活着。你的命金贵,后台又硬得很,如果不嫌麻烦,给冯玉祥、于佑任、邓宝珊……随便哪个写封信,一眨眼,脚下立时会变出九十九条生路。你若写信,我帮你邮寄,不,是派专人送信……”

气氛貌似缓和却如临深渊,刘伯坚亦不理他碴,又端酒吃菜,另开话题:“向你打听个人?”

“谁?”

“叶挺先生现在何处?”

说到叶挺,心里一震。李振后来在回忆时这样说道:

“刘伯坚从第二营解押到团部来,我见他是个文人,学问很好,很会讲话。讲的道理很有说服力,真是一个难得的人才,我对他非常敬佩。他见我后,向我打听叶挺的情况。我过去与叶挺亦有一段很好的关系。北伐时,叶挺当营长,我在他部下当连长。当我知道刘伯坚与叶挺亦很要好时,我告诉他叶挺现在澳门。同时为了表示对刘伯坚的尊重,我对他实行了优待,白天同一桌吃饱,晚上共一个房子睡觉。与他相处了二三天,他跟我讲了许多革命道理和国际形势,讲得有条有理,头头是道,使我感受很深。

“我本来很想挽救这样一个难得的革命人才,但力不从心,一来军部余汉谋来电要人,二来过去蒋介石有令,凡是抓到刘伯坚的赏五万块光洋,为了便于识别,各个部队都发了刘伯坚等共产党领导人的相片。因此,刘伯坚在刚被捕时就被士兵认出来了。他们为了要捞到奖金,都迫不及待地要解去请赏,为了执行命令,还是派人把刘伯坚解去大余的第一军军部……”

饭后,李振即安排刘伯坚享受特殊优待,迁到团部所驻祠堂监押。

李振遂对副官说:“刘伯坚这个人,是条汉子,值当!”就懒得对其再劳神审讯,一心一意打那五万元赏金的主意。想到钱不免犯嘀咕,搜山搜出这么个赤匪大脑壳,众目睽睽,得让粤军别个去耗神费力,搞出点大动静。于是,马上电告身居南雄,三月前刚由副师长升任师长的莫希德。

1935年3月7日

这日醒得晏,光线斜入床头。

身份暴露,真相大白,冇人无端打骂,反倒清静了些许。作为优待“赤匪匪首”,刘伯坚单人住入宗祠后堂偏屋。

早餐很晚。刘伯坚被护兵搀扶瘸行入饭堂,没料到,李振仍翻看一叠战报在静候,且笑着先打了招呼:

“这个桑医官手脚重点,医术还蛮可以。”

刘伯坚瘸着,答:“一死而已,奈何手脚轻重。”

李振夸赞:“嗯,忍得痛,不怕手脚重。桑医官交代说,刘先生多走动走动,多见见日光,伤情好得更快。”

军中早餐簡单,说话间一碗白粥,两个馒头,一颗白水鸡蛋下肚。

餐毕,李振竟亲自搀扶刘伯坚绕祠堂略事走走。出祠堂侧门,脏兮兮一片烂泥地上,鸡、鸭、鹅的足印深深浅浅,重重叠叠如怪异的花。一箭地外,一袭嫩绿茵茵空旷草坪上,搁一领烂篾席,篾席间先有一人仰睡,卧蚕眉,豹眼圆睁。

被搀扶行至前,刘伯坚心中一凛。见胸口乌黑两个血洞,已然是一具尸体。

“生死相隔一层纸。”李振叹道:“昨日,卑职手下又俘了赣南团几十个,当场击毙此人。不意却是先生同道,赣南军区政委阮啸仙。”

李振亮开手中战报让刘伯坚对比,乃先前“剿总”下发“匪首”画像。阮啸仙名下之人相貌与尸体分毫不差。画像翻过,后面另有一纸。

“这是卑职手下在阮啸仙裤袋中搜出,系由蔡会文、阮啸仙签署的一道命令。”

一目扫过,看那笔迹,确出自阮啸仙之手。阮啸仙名字上照例盖有一枚篆体小印。命令签署日期:四日十时。

林匡支队长、刘英政委:

……因此,你们的部队应以连或两个连为单位这样来穿越敌人的封锁线到三南与河西去活动,详细计划由你们自己决定。此时任何犹豫不决都是等于帮助敌人自杀的办法。

昔日活生生战友骤成僵冷尸体,心中悲戚,脸部立时肃穆,嘴里仍不露分毫消息。事情明显:走动,是设的个局,一箭双雕,刘伯坚心情沉重越走越慢,举步维艰,不想再走了。李振也不愿再陪,不否定即肯定。证实尸主目的既已达到,阮啸仙匪首那五万元赏银又稳落袋中,及早收场为好。二人绕草坪一遭,就此散去。

不料,百密一疏。李振沾沾自喜,以为刘伯坚这下入了自己圈套,事情发展却是自己入了别个圈套。以至数月后申报阮啸仙那五万元赏银时,遭遇余汉谋以司令官名义正式行文讨要证据,费尽周折。其文如下:

毙匪首阮啸仙案饬再检具足资证明文件呈核文

(法字第六三五号)(民国廿四、九、三)

案奉

驻赣绥靖公署本年八月廿一日参人字第五六零五号训令开:

查前据该司令官补送击毙伪中央阮啸仙证供,乞核转给奖一案。经予转呈并指令在卷。兹奉。

委员长行营廿四年八月十三日参卫字第六八零七号指令开:“廿四年八月五日呈件奉悉,查阮匪尸首,据称既由刘匪当场辨认,该部自应将辨认证据呈送,令即无当场辨认证据,而刘匪供词,亦无一语提及,所賚阮匪亲笔,事实上已难考查。又检阅周匪供词,亦只供‘俘虏兵许多说阮啸仙在信丰小岔,被你们打死了。等语。尚难认为实据,仍仰转饬再检具足资证明文件呈核,附存。等因;合行令仰知照。此令。”

奉此。查本案前据该师长转呈到部,当经据情转呈在案,现奉前因,合行令仰知照!

此令。

司令官余汉谋

却说当时,几名看守将刘伯坚扶持回屋,一个副官送来笔墨和一叠信笺,搁在小桌上。嘀咕着恭维:“他们说你是个贵人,身价好贵,五万大洋。你要肯写封信出去,还不止这五六万块大洋。”对方,显然热衷于做一笔生意。

绿茵草坪,那双怒目一直在眼前大睁,放射威武不屈光芒。阮啸仙,长己三岁,是大哥、好友,战斗中牺牲的最高领导者。刘伯坚对之一向敬重有加,因其不仅是中共最早的党员之一,且在党内为第一任中央审计委员会主任。不想三日之别,已成隔世,呜呼。

今日之阮啸仙,是明日自身。

沉默许久,做了哀悼。一股豪气喷涌上来:死到临头必英勇赴死,须留下遗书,让子孙们继承遗志。由双手帮助,刘伯坚慢慢挪动腿脚后以膝行至桌边,握笔、铺纸,打了个寒战。搁笔,双手互搓,越搓越快,搓热了手指、手掌、手背,遂将双手互搓的速度放缓。思想良久,口里念叨:

“凤笙大嫂并转五六诸兄嫂:弟于三月四日在江西信丰唐村被粤军俘虏,决定一死以殉主义。生是为中国,死是为中国,一切听之而已。弟为中国民族解放牺牲毫无遗恨……”

几经腹稿,复又握笔。刘伯坚细心地将有点折皱的信笺捋捋平,这才稳稳地书写。

一笔一画,练书法般工工整整,恭恭敬敬对待每一个字。心境,静如止水。半天,写完给凤笙大嫂并转五六诸兄嫂的第一封信。仔细检查一遍,搁笔。双手互搓,搓热了手指、手掌、手背,又提笔给虎、豹、熊诸幼儿写了一封遗嘱。

1935年3月8日

时日不多,愈显珍重。

刘伯坚清楚粤军规矩,案情既已经上报,必须等候上峰命令。五万元赏钱不是个小数,变成真金白银,不那么好拿。其间必有个层层审核,层层争功,层层克扣过程……这过程,就是自己余生的时间。

人生不易,死则死耳,不可不写一首绝命词。搜肠刮肚,他一心一意寻词捉字,反复酝酿、斟酌,许久词毕。又静心再三推敲。

这段时间,草木皆兵,风声鹤唳,战讯不断,捷报频频。

履新三月,师长莫希德听了下边的报告也不便擅越。权衡一番,乘车亲去大余面禀军长余汉谋报捷,反复声言第一师如何如何布下天罗地网,顶风冒雨战斗,艰苦卓绝。如何搜剿信丰上小埂地方,激烈战斗数小时,当场击毙五四运动领袖现任伪中央委员、兼伪赣南省委书记兼代伪赣南军区政委阮啸仙;另一战更甚,且逮着了活人,伪中央委员、伪赣南军区政治部主任,匪区如雷贯耳一个首领分子——刘伯坚……云云。顺便,递上二份清单。

一份清单是开口向上面讨要赏金:“训令第一军第一师师长莫希德奉令转知据呈送击毙伪中委阮啸仙证供请给奖仰候行营核示文”;另一份清单是叙述在赣南山区作战,如何夜以继日,艰险备至,消耗巨大,讨要给养、武器、装备的细目。

早有异心的余汉谋,私底下一直向蒋介石暗送秋波,一见有此报告,心中大喜。表面不动声色,只拿着那份清单正面看,反面看。口里却说最近战绩虚报太多,不辨真假,须经明讯属实……客客气气把莫希德支走后,余汉谋并未知会坐镇广州的上司陈济棠。这边立马回电李振,着即押人犯送抵大余。他正缺一块敲门的石子,盘算真是一条大鱼,恰可增加討好蒋介石的筹码。

冒细雨,李振带着一支部队到大山坳里转悠半天,黄昏又捆了一串人回来。见到军部命令,即叮嘱团直属队:“军座来了钧旨,军法处已将刘逆入了号簿,你们明天务必将这尊财神送到县城,路上多去几个熟手,防备着点。”

1935年3月9日

这日,雨打算停了,老樟树顶还滚出了半竿高的太阳。

刘伯坚被人七手八脚,从厚实灰墙的老祠堂架出来,他斜睨了一眼久违的阳光,任其照在失血而惨白的脸上。天井一隅,他甚至看到一株迟开的桃花。吸了下麻木的鼻翼,嗅着了香味,只淡淡一口。他被重重地扔在牛车的囚笼中,枕着几束稻草,由一个连的粤军押往大余县城。

才走出十几里,前边山崖一阵排枪打过来。枪声突兀,押解的粤军竟有两个中弹,倒地嗷嗷哭叫。余者瞬间四散,躲藏得比野兔子还敏捷。

山崖,一束抢先绽放的映山红高挑着枝头,迎风摇曳。

刘伯坚一人坐于田埂上的牛车上,孤零零,放心去看四周景致。上丘冷浸田明晃晃的,了无生气,漠漠肃杀;下头低脚暖水田,还长了几大圈好看的水慈姑和细萍儿,还有小斗鱼乱窜,风一撩,红盈盈,绿荡荡的。他心中亦自一荡,竟有了诗意,猛不丁爬起,半屈腿仍站不起来,只有对天苦笑起来。

那边粤军已架起机关枪,对山崖泼水般胡乱狂射。山丛中,几个人影山麂般一晃又倏忽不见了。有一个瘦长身影熟悉,很像蔡会文,他心下骂了句自己:“青天白日,八成闹魔怔了。山上打冷枪的哪会是老蔡他们,顶多是散落的地方赤卫队。”

粤军枪声不敢不持续响着,半天却没了反应。四边的鸟儿嘎嘎惊悚盘旋,不知该不该落巢。太阳顶头照了,粤军骂骂咧咧地聚拢,再次簇拥牛车上路。车轱辘明显是少上了茶油,叽叽呀呀叫,牛也跟着叫。一个叫得更尖锐,一个叫得更响亮,走走停停。

早春浓浓的艾草气息中,刘伯坚心下释然,一路上反而念起了队伍和战友。

“老蔡,格老子对不起你,还是让他们抓着了。”刘伯坚歪盘着身子,歉疚地垂下头颅。想起在小溪上坪的山寮茅棚,那是突围前最后一夜,顶上净漏雨,又冷又饿。背着战士们,他曾与蔡会文聊过死,叮嘱对方如果走不脱了,留下一粒子弹赏自己,誓死不做俘虏。当时,蔡会文一撩齐额长发哈哈一笑说:“你格老子条子大,一粒铜花生喂不死你哩。蛮有聊味了唦,莫扯这档子倒血霉的事,我肚子冒上首诗笋子啰。”

刘伯坚想着心中一凛,道:“老蔡,我不是忘了留下一颗子弹给自己,是当时流血多了,打枪那阵子脑壳子发蒙,把最后一颗子弹赏了扑上来的粤兵。该死啊!你这条泥鳅滑子,肯定冲出去了。可是,此时此刻,带着战士们又在哪呢?为兄甚是挂念啊。”

这个蔡会文呀,真是不打不相识。刘伯坚想到这些,歪头看了眼惊掠的飞鸟,心中温暖起来,甚至有了生意。他记得,赣南省军区原司令员龚楚,被项英急调至中央分局任中央军区总参谋长,自己拿不准是送行呀还是不送。犹豫片刻,还是并马送到了潭头,望着龚楚上船过了贡江。龚楚对他还是不冷不热地挥挥手告别,一句相赠的热话也没有。待他回到县城何屋,几个干部兴高采烈,拥上来诉说:来了个新司令员。

进屋一看,一个女子样苗条的背影,摘下八角帽,露了一头小长发。正疑惑间,那人返头,哈哈一笑:“老大哥,是我呀,蔡会文!”

刘伯坚立时大笑不已:“好你个小才(蔡)子,搞突然袭击呀!”

蔡会文忙摆手,道:“打住了,小弟虽小也是掌柜的,我们算拜了码头。记住了,大哥你以后当着大家的面,得唤我老蔡!”

“行行,老蔡老蔡。”刘伯坚与蔡会文是老相识,意气相投,亲得很。说:“背后我还叫你小才子哈!”

想不到,新调来的年轻司令员是个文又文得,武又武起的亲亲老弟。要晓得,打仗子弹有长眼睛,关键时刻,危险一瞬,亲亲相助就是性命。两人为幸会高兴得抱成一团。

蔡會文又说:“万事尽在缘中,这下子有机会了。我还计谋再与你老兄同台唱回活报剧呢,我写本子你导戏,两人上台子,你演倌子我当堂客唦!”

一屋子人听得拊掌大笑。

蔡会文年少活跃。当夜,省少共局的阿丕几个人喧宾夺主,众星拱月地把蔡会文拉去河边念诗文。据说,一时兴起,还在月下扭摆了几下赣南的矮子舞。

1935年3月10日

麻雀褓了一窝蛋,

黄鼠狼尕磨儿扯了;

远看个高山陡下得很,

阿哥把我隔河牵着哩,

黄蚂蚁嗾了个坟滩,

尕妹妹,扯烂个肝花……

这时,有浑厚的声音,竟哼起了青海花儿。

唱歌这人是死囚犯人刘伯坚。

大余县衙的老式监牢,还是明清沿袭下来的。不远不近傍着一弯章江,石窗缝看得见石砌的码头。连着春雨,上边涨了水,黄黄汤汤滚将下来,一泓浊水。几日阳光竟唤醒了不少红尾蜻蜓,去扑尾,去水中一点一掠地下卵,瞧它们忙乱的,忘乎所以,煞见情调。

这是黄昏中斜阳最撩人的时候,受了冷冬春寒的人们,终舍不得春日暖阳的离去。老监牢探起一个个影子及一双双手,抓死小小铁窗,头挤头,在往外看。一双双求生的瞳孔,一齐拿眼去望,去送,去追逐。此情此景,就像夜里早春树上的萤火虫,熠熠闪烁。

粤军派人做了细致的伤口处理,破天荒地给予打针吃药。刘伯坚知道是缓兵之计,锁定自己为受降的政治目标,也知道自己必须经历严刑,不可能有半分侥幸,不能有将牢底坐穿的想法。一生,也就十几日的事了,大不过杀头示众,不能给敌人任何机会。这么做了最坏的打算,长长吁了口气,刘伯坚反而心态松弛下来。人生苦旅,觉得自己是为“主义”来世间旅行的,值得。这里是最后一劫,务必走好。

“八分山,一分田,一分水面、道路和庄园。”大余他不止来过一回,并不陌生。刘伯坚喜爱戏剧家汤显祖,尤记得婆娑一岭红艳的梅关古驿道。通粤之途,想必此时花香如海,蜂飞蝶舞。“南枝花落,北枝始开”。伴梅而卧,此地甚好,他不止一次这么说。

石窗缝—石砌码头—黄黄汤汤的浊流,构成了狱室反反复复,不烦不厌的风景。

刘伯坚又唱起了曲子,又是那支花儿。这歌,有感而发。黄浑浑的水,让人想起久违的黄河,想起帮衬冯玉祥西北干事的份儿。

人既将死,他有意要给自己一个回光掠影的过程,尤念及了爱妻王叔振,悠悠乎,佳人今夕何在?卿卿安否?

这南方少见的曲儿,最能抒发心意。歌儿中,王叔振的倩影也相机活动起来,飘至窗前。他住了唱,唤声“叔振”,黄昏中拿手去捉,一刹那又倏忽不见了,竟成一股冷风,口里长吁一口气。坐冷地上,与当年坐在大西北演兵操场上一样地透凉,骤想起与王叔振结合的一幕幕。

那是1926年前后的事,既短促又美丽,一切的诞生与结果,如同陕西红彤彤的苹果,花开蒂落,就在一年之期。

刘伯坚出生于四川东北部,米仓山南麓。家中开有小号栈房,靠招揽拦羊娃、梆梆客为主,生意多属清淡。他考入邻近巴中县上中学,后又入万县的川东师范,成都的高等师范学堂。学资、盘缠,乃借贷的钱。1920年出国求学,去了欧洲,先比利时,后到巴黎,一边做工一边学习。西欧,正经受十月革命的冲击,刘伯坚在那接受了最初的共产主义思想。1921年初参加由赵世炎、李立三组织的劳动学会,与周恩来、赵世炎、蔡和森、李富春等,领导了以争生存、求学权为主要内容的“二八”运动和6月的“抗拒中法大借款”,9月的“占领里昂中法大学”等重大政治斗争。并在机关刊物《少年》著文立说,广泛宣传马克思主义,揭露批判各种反马克思主义思潮的本质。同年,加入了周恩来、赵世炎发起组织的中国少年共产党。1922年与周恩来、赵世炎等共同组建了“少年共产党”(后改名为旅欧共青团),随即转为共产党员。1923年,刘伯坚赴莫斯科,入东方劳动者大学,并因待人和蔼及处理问题老成持重,被中国学生推为中共旅莫支部书记达三年之久。当时,这个支部不但管理中国党员学生的组织活动,还要负责工作分配和生活,被同志们称作“党内驻苏大使”。

就在苏联,1926年春,有一个大人物偶然出现。此人即国内赫赫有名的西北军首领冯玉祥。

冯玉祥这时候正在走麦城。他所统率的西北军,是由一个混成旅发展起来的封建军事集团,缺乏明确的政治纲领。1924年“北平政变”之后,被张作霖、吴佩孚、阎锡山三大军阀逼着通电下野。冯玉祥满腔悲哀,出国散心并前往苏联“考察”求援。共产党抓住了这个机会,考虑到冯玉祥豪迈善变的性情,授令刘伯坚参加接待。一段时间接触,冯玉祥与刘伯坚彼此赏识,引为知己。不久,冯玉祥带着苏联顾问与翻译刘伯坚回国,1926年初在绥远将麾下改编为国民联军。站在黄土高坡上,又可以振臂一呼的冯玉祥,不忘在滴水成冰的西伯利亚,与自己亦步亦趋、促膝长谈的共产党人刘伯坚,遂任命其为国民联军的政治部部长。

机会来了,善于与人为伍的刘伯坚,毫无架子,利用特殊身份,与联军各色人等打成一片。言行间积极灌输共产主义理念,希望将这支军阀队伍转化为赤色武装。

1926年初,冯玉祥抵至西安,刘伯坚也随联军进驻总司令部。

风雪弥漫的一天,冯玉祥突然召开了国民军联军的连、营以上军官会议,让大家坐在一个操场上,听几位地方达人宣传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和妇女解放等革命道理。其中,就有部队慕名已久的奇女子王叔振。她连围头也不戴,穿着单薄的绒衣,振振有词地在台上演讲。她面孔红扑扑的,乌亮的齐耳短发,目光灼灼,挥着小粉拳,雪花着迷般地一阵急一阵地扑到她身上。

刘伯坚早听说,这个原名王叔振的才女子,在西安女子师范读书,就是西安“学运”骨干分子。带头参加讲演团和救国团,写标语,散传单,掀起了反对列强瓜分中国的太平洋会议怒潮。1925年5月4日,陕西督办吴新田的军队在西安一中殴打学生,酿成惨案。当夜,大家倡议翌日大游行大示威,多数人擔心军阀镇压,老天下雨。王叔振二话不说,跳上台去,捋起袖子,在黑板上疾书“风雨无阻”四个大字。她也由此得了个“风雨无阻”的雅号。刘镇华围困西安达八个月之久,城内人心浮动,关门闭户。又是王叔振等人,在死城一片沉寂中,率众歌舞劳军,在人心头燃起希望火花。

就这一瞬间,刘伯坚惊呆了,心中热浪扑涌,心知这个女人与自己有种奇怪的联系。

很快,俩人熟络起来,不久进入热恋。水到渠成,经人一撮合,1927年4月,二人宣布结婚。酒席中多为军人,多善歌咏。这天夜里,大西北的凛冽寒风与低婉吁叹的青海花儿声中,他这个四川平昌人,将这个陕西三原女子拥入怀中,终于结束了一段人生漂泊。

后来,致力研究父亲的刘豹渐渐成为专家,尤其熟悉刘伯坚在西北军这一段历史。他对笔者侃侃而谈:

“1931年的刘伯坚,担任西北军总政治部副部长,后为部长职务,帮助他改造西北军。

“在西北军中,刘伯坚按照苏联红军那一套,创建了政治工作机构,并大张旗鼓开办各种训练班。取得冯玉祥许可后,中共中央又先后派来了包括陈延年、邓小平、刘志丹等在内的二百多名干部。刘伯坚像播种插秧一样,将他们一一分配到各部队,对这支旧军队全面开展革命教育。刘伯坚遵照党的指示,在西北军播撒星星之火,以至燃烧为后来的‘宁都兵暴。可谓建树了我党‘统一战线及‘兵运的一面旗帜。

“那段时间,刘伯坚经常和士兵、下属军官谈心。西北军中流行一句话:‘听过刘部长一次演讲,当得关了三个月的饷。

“冯玉祥后来在《我的生活》一书中这样评价:他(刘伯坚)每日工作十八小时,整日孜孜不倦,真是眠食俱废,故工作有特殊成绩。部属同事间对之深为信仰敬佩,我不能因为他是共产党,就抹杀事实,说他不好。是为是,非为非,刘确实有热心,有毅力,有才干,有卓著的工作表现,我无法不钦佩他。”

西安婚后,冯玉祥对这对小夫妻甚为眷顾,一手将王叔振安排在联军总政治部担任秘书。刘伯坚抓紧时机培养、介绍她加入了中国共产党。5月,夫妇一起随冯玉祥兵出潼关,与武汉政府的北伐军会师中原。6月,冯玉祥在宁汉合流后,抵不住拜把子兄弟蒋介石的压力,进行“清党”。但他也不想杀人,只借了几个名目,将王、刘等共产党人,分批“礼送出境”。

匆促一年后,刘伯坚与刘伯承等人被派赴苏联,入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为将来红色割据作武装准备。已有两个孩子的王叔振,在花花世界大上海坚守,独力难支,乃将长子虎生送走,托付陕西的兄嫂帮助抚养,自己带着襁褓中的次子豹生,辗转从事艰难的地下工作。

1930年,刘伯坚回到上海,与王叔振短促相会,夫妻双双进入赣南中央苏区。当时,南方之南的神奇红土地,于革命者如同灯塔,对于刘伯坚尤是不陌生,因为他祖籍就是江西。

到达瑞金,已是秋天,红枫漫天。苏联伏龙芝军事学院毕业的刘伯坚,担任了中革军委秘书长、总政治部宣传部部长。

此时,参与“剿共”的原西北军主力第二十六路军,与“剿总”产生极大矛盾。中央军委马上派刘伯坚主持策反工作,几经辗转,终使该部一万七千余人在宁都暴动,并整编为红五军团。刘伯坚随后担任了该军团政治部主任,将这支部队逐步改造成了中央红军最具战斗力的队伍之一。

进入苏区,王叔振暂时从事妇女工作。第二年3月,她生下第三个儿子。为了不影响工作,将孩子送给闽西新泉县(现属连城县)烈士黄荫达的妻子抚养。1931年11月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成立,王叔振转任中央政府秘书,负责记录、译电、保管档案文件材料等。1932年被调往新泉任中共县委书记。1934年初王叔振任中共苏区中央局秘书科科长。1934年10月,因为刘伯坚走不了,王叔振也被留在苏区。1935年初与唐义贞等人,随毛泽覃突围至闽西工作。

“叔振,一转眼几个月不见了,你在福建还好吗?为夫甚是挂念啊!”刘伯坚于乍暖还寒的夜风中,对西北角一颗早萌的孤星喃喃自语:“我被敌人捉住了,大丈夫死则死耳,毫无他念。你不可出事,夫妇俩要有一人幸存,三个孩子不能既没父又没母,那就太可怜了。革命大家庭要,小家庭也要!”

1935年3月11日

凌晨四时,老监狱杀号响起。又有几人被五花大绑去处决了,各个号子的人都惊醒过来,默默送别赴刑场的难友。

刘伯坚比别人早一步清醒,他因腿伤只能一边侧卧,血淤滞之后,半个时辰就会疼醒一次。“该杀的——出来”一声吼,他听得狱卒打开自己号子的门,正正冠,结好风纪扣,道:“轮着杀头,也罢。”

这一日有些特别,一队粤军全副武装,将刘伯坚从死牢提出,吆喝前行。

粤军“炫耀”胜利。临时给刘伯坚上了一副加重的镣铐,让其步行,从大余唯独的一条商贸旺街青菜街走过,游街示众。前边鸣锣开道,后边发放剿共传单。

刘伯坚一条结痂的伤腿又渗出了血,洇红了洁白的绷带。铁镣叮当,拖在水湿的青石街面上,满街回响。人群聚拢,争相观看。尤多的人是来辨认,生怕被押的是自己的某个熟人。其中也有绥靖公署召来助威的豪绅、帮凶,高叫着“打靶佬、杀头鬼”一类的咒语。刘伯坚不为所动,仍是澹然而行。一步一捱,他坚强地走着,不时向挤挤挨挨围观的路人坦然微笑,告诫自己:死要留下个形象。挺直腰板,不要趴下,有多远走多远。他心里有个谱尺:既为主义而生死,不论怎样,也要让认得不认得自己的人,叫声好。

这时人丛中传来一声大喝:“有种!”

刘伯坚愈加豪气冲天,行进中,嘶声吼起了《国际歌》。

一路走来,敌人并未将他拖往刑场,而到了绥靖公署,却是移狱。

刘伯坚被关入一片大屋深处一个小号,仔细打量囚室,黑暗阴森,窗条铁铸得比人臂还粗,是关押死刑犯人等待发签的特别囚房。冷冷一笑,其奈我何?也罢,这是此生最后归宿,又可多活数日。

不多会儿,“咣当”一声,狱门大开。叮当铁镣响时,又有四人相继押入死囚室。冷眼看去,让刘伯坚又惊又喜,却是战友陆如龙,廖昔昆,王志楷、连得胜。五个人难中相逢,也不多言,黑暗中手握手,紧紧攥成一团。

这天下午,算是一次正式过堂审讯。头天,余汉谋接了部下李振团长一个电话。关于电话内容,李振在回忆中这样说:

“刘伯坚被解往大余后,为了挽救他,我还不死心,又给第一军军长余汉谋打了个电话,要他保全这个人才。我为什么敢跟军长打电话谈这件重大的事呢?因为我跟余汉谋有很好的私人关系。他当营长时,我在他手下也当过连长,所以一般有心里话我也敢跟他讲……”

久闻大名,余汉谋也想来看看刘伯坚,略做狐疑,又打消了好奇念头。他对身边人说:胜者为王败者寇,我身为主帅不能屈尊刘伯坚面前,抬举了此贼!

审讯主官是大名鼎鼎的军法处长周天民,曾自诩为能让死人说话的刑讯专家。周天民穿了一套崭新的呢料军服,坐在铺了灰蓝毕叽布的大桌子前,故意伸直长腿,露出擦得锃亮的皮靴一颤一颤地抖擞。

双方静静打量了一会儿对方,的确是生平第一次见面。周天民不是傻瓜,从刘伯坚镇定而略带挑衅的目光中,明白自己根本取不了巧。于是,接下来的审问特别索然无味,变成了一種机械公式。

核过姓名、籍贯一应五行六项,周天民问:“你为什么要加入共产党,担任过什么工作、职务?”

刘伯坚道:“本人在法国即加入共产党,一贯从事政治工作,先后在九军团、五军团搞政治,近任赣南省军区政治部主任。我看国民党无治国办法,故加入共产党,致力于土地革命……”

“哦。不瞒兄台,未开庭之前周某搜集了你不少情资,有一项罪责很明确:当年二十六路军是你旧部,如此叛逆也因你而起,赵博生还自去上海找你刘伯坚商量反水,未果,又派李参谋、刘振亚诸代表多方寻你。唯此一条,你便是国民政府的大罪人。也是因你一人之功,后来将长有反骨的老东西们都捋得顺顺当当。是不是呀?”

“是,也不是。我党群策群力,凡事拧成一股绳,此事是你们国民党倒行逆施,天怒人怨造成,我只做了本人该做之事。”

“胡说!……我问你,身为共党要员,你知晓诸多匪区机要,譬如:所谓中央分局今在何方?红军主力西窜定点何处?是否?”

“没错。”

周天民停了,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又问:“能招供否?”

刘伯坚一抬头:“不能,万万不能!”

几番过招,火星子迸溅起来。

周天民忍不住又以居高临下的口吻:“生死殊途。你若生,幡然醒悟,说出所知万般。本庭给你重新为人机会,给你时间,好好想一想。倘若,将赤匪西窜之真实路线、意图,如实禀告,可以当堂释放,亦可保荐你至南京高就。”

此言,对于被审者几近天方夜谭。刘伯坚甚至于露出了讥讽笑容:“你敢启开铁窗吗?你想再看一看,日头岂会自西边出来呢……”

周天民脸色涨得通红,要发火,就更显得愚蠢、失态。索然无味,觉察出自己根本不是对手,更不可能审出个子丑寅卯。起立,强压怒焰,拂袖而去。出门时,掉头对几个警卫骂了句:死猪不怕开水烫!

几个警卫以为是骂自己,相互看看,莫名其妙。

审讯室突然静谧下来。助审军法官陈让湖见屋内只剩下自己与书记员,唬得脸色苍白,连连摆手:“押回去、押回去——”逃也似的走了。

是日,刘伯坚心情大快,向狱友叙述审讯过程。又言及当年,文天祥被元兵押送燕京,取道大余梅岭,被锁舟中。舟外江面,漫天凄雨,而眼中却是一枝傲雪红梅,如同他爱国报国的赤胆忠心。立即赋诗一首:“梅花南北路,风雨湿征衣。出岭谁同出,归乡如不归。山河千古在,城廓一时非。饥死真吾志,梦中行采薇。”这诗,与他名垂千古的《过零丁洋》一脉相承,充满“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壮烈气概。文天祥觅得“饥死真吾志”的诗句后,连续绝食八天……

言谈间止不住地兴奋,刘伯坚又不顾伤痛,握起桌上狱卒提供的纸笔,酣畅淋漓地写下了《带镣行》:

带镣长街行,蹒跚复蹒跚。市人争瞩目,我心无愧怍。

带镣长街行,镣声何铿锵。市人皆惊讶,我心自安详。

带镣长街行,志气愈轩昂。拼作阶下囚,工农齐解放。

吟一遍,又吟一遍。他将笔一掷,拍了桌子,冲天大笑不已,梁上虫、鼠吓得乱窜,室外狱卒惊得乱吼。

1935年3月12日

自古曰:拼着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做了最坏打算,一心向死的刘伯坚,无所畏惧。都说生存即苦难,活着即炼狱,无处可逃。又发生一件完全意外之事,让他惊心动魄。

原定三天后索供。这一日,刘伯坚被临时提出,属非正式过堂。

走廊上,捆了几个犯人,让他一一辨认。

“此人认得吗?”

刘伯坚一跛一跛,摇摇头,又摇摇头。从王贤选身边走过时,他心中遽然一惊,脚步却丝毫不慢。眼看又要过去了,一个穿军服的拽住他,打着赣州口音严厉责问:“刘伯坚,别和稀泥,这个人你应该认得。你再看看,听说你负伤受苦了,你的老朋友王贤选,特意从赣州赶来看望你!”

白军军官上前,指着王贤选皮笑肉不笑地介绍。

刘伯坚转头望去,眼前:王贤选穿一件半新衣服,脸上的紫痕、伤疤楚楚依然,双目中满是漠然、陌生之光。

王贤选他怎么会不认识呢?前不久,自己的儿子刘豹,正是托付给他。如今,自己被捕,必死无疑,心心念念的儿子刘豹近况如何?舐犊情深,日思夜想,多么想问问儿子的情况呀。不过,刘伯坚何等之人,岂能中敌人圈套。

“要砍要杀,来个痛快的。什么王贤选,我不认识他。”

白军军官故作埋怨状,说:“哎呀呀,刘将军真是贵人多忘事。你们过去在一块儿共事,老朋友怎么会不认识呢。”

“他算什么东西,和我共事,你们少给我来这一套。”刘伯坚越加明白敌人的意图,说完把脸扭转一边,懒得搭理。

“不认识,那不可能。”白军军官还不死心,悻悻地说:“他怎么说认识你呢!”

“我才没有说认得他。”王贤选不顾白军事前交代,乘机赶紧接口:“我又不叫王贤选,我是王云辉。你们莫名其妙带我到这里,到底要干什么?”

“你他妈的放屁,谁让你多嘴——”

谎言当场揭穿。白军军官恼羞成怒,返身恨恨地踢王贤选一脚。王贤选就势倒在地上打滚子,嘴里“唉哟唉哟”一个劲儿叫唤,心花怒放。

其实这个插曲,出自赣州保安司令赵廉。

在赣州,手下抓了个名字叫王贤选的,赵廉也是高兴地会见,并连声说:“幸会幸会,啊呀呀,百闻不如一见,你就是跑到苏区‘闹红的王贤选呀?”

“长官呐,我冤枉哟,我以前叫就叫过王贤选现在不叫王贤选,你们找错了人,我叫王云辉,是个打铁的匠人哟。”一进监狱,早有思想准备,突围前组织上便有详细规定。面对严刑拷打,王贤选有经验:坦白真诚,自新自省;革面洗心,变过个人!

“哦,那你,一向在哪里发财呀?”

“我在外面流浪,到处打铁,混口饭吃,发得什么财哟。”

王八吃秤砣铁了心。在白军眼里,王贤选属于那种“一根筋”。审问时,软硬不吃,来了个一问三不知,口缝十分严密。他是吃大河水长大的人,见多识广,岂能被一群軍警的咋呼唬倒。

“你在外面打铁也好,打仗也好,都要老老实实写交代材料,反省自首。”

狱警奉命送来一叠纸张、笔墨,要王贤选写自首书。

王贤选只接纸张,不接笔墨。说:“这个草纸就蛮好,留给我以后慢慢揩屁股用。那个笔我就拿不起,我这手只晓得拿铁锤,拿竹篙,一个字都不会写,拿不起笔……”

狱警目瞪口呆。对这么一位放又放不得,定又定不了的嫌犯,一干人恼怒极了,却又无可奈何。

军警们正无计可施,这时传来好消息:刘伯坚被捕了,解押在邻近的大余。

赵廉得讯,喜出望外,一下子有了一石二鸟的好主意:刘伯坚是共党的高级领导,王贤选也是苏区一个角色,立即安排这两位在大余狱中见面,不但能够让他们相认,弄得好还能够让他们狗咬狗,一嘴毛。

但赵廉画虎不成反类犬,弄巧成拙,本来不显山不露水的当堂指认,被当事人刘伯坚眼皮也不撩一下,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连幕后观察的周天民也连发哂笑,认为地方上的同僚们杯弓蛇影,枉自一出。

当夜,刘伯坚又伤又痛,稻草上辗转不已,瞪着大眼失眠了。

心里直发凉,敌人如此猖獗,连他认为不可能暴露的潜伏人员王贤选也抓了。那由王贤选一手安置的豹儿处境如何,毛泽覃爱人贺怡及其父母又如何?还有……

1935年初形势危急,项、陈急召中华总工会下属的苦力运输委员会负责人王贤选,要他与贺怡化装为夫妻,潜回到老家赣州水西。贺怡任赣县县委副书记,在敌人眼皮底下开展工作。当时,急于疏散人员,王贤选与贺怡担负了特别的托孤使命。贺怡托走了自己早产的一个女婴,还寄托了姐夫、姐姐毛泽东与贺子珍的儿子毛毛。刘伯坚的第二个儿子刘豹,也在那时交由王贤选一并寄托。

那几日,王贤选将物色的几户人家分别带来,一一介绍给刘伯坚见过。

刘伯坚没提什么意见和要求,儿子刘豹反而挑剔,见一个哭闹一个,扭摆身子不肯上前。后来,遇到郭贱姑,对了缘,不但不哭叫,手里抓着一把豆子,笑说:婆婆、婆婆,你吃豆子。刘伯坚见到此景放下心来,热情挽留郭贱姑吃饭,还亲自动手烧了一碗四川风味的回锅肉。

“豹儿,我的豹儿哟!”刘伯坚在黑暗的狱中痛呼出声。

离别一幕,刘伯坚想忘也忘不了的事,刻印在脑海里重重复复显现,异常真切:

那是个黄昏,父子分手的时刻终到了。

“嘎、嘎——”

天色完全黑暗下来。山林的远处,传来几声似是而非的“嘎嘎”鸟鸣。那是约定的暗号。

“他们来了!”有人兴奋地喊了一句。

久候的刘伯坚赶紧亮起手电筒,拄着拐棍与王贤选等人向山林中的村庄走去。来者果然是刘伯坚的警卫员一行,一担竹筐,将刘豹放在一个竹筐里,另外一个筐装着刘豹的衣服。经过长途跋涉,个个浑身是汗,喘着粗气。呼噜、呼噜,大碗喝着赣南客家特有的擂茶。

刘伯坚与儿子亲热一会儿,指着久候身边的船老大赖宏达,交代说:

“豹子,这是赖伯伯,以后爸爸不在身边,要听赖伯伯的话……”

年幼的刘豹似乎预感到了什么,紧紧地抱着刘伯坚,死活不撒手。刘伯坚硬把他紧拽的手掰开,交到赖宏达手里。孩子犟不过父亲,不情愿地挣扎着。

“老兄,一切都拜托了。”

刘伯坚心中不是滋味,对赖宏达语重心长地说。

刘豹虽然年仅六岁,长期以来离开母亲,又不在父亲身边生活,显然也熟悉了动荡不安的环境,刚刚牵着父亲的手还没热乎,又被赖宏达牵着手。

“爸爸——”刘豹怯生生地喊,眼睛骨碌碌含着晶亮的泪花看看父亲,又看看赖宏达和身边的王贤选,均不相识。

瞬间,王贤选喜欢了这孩子虎头虎脑的一股犟劲,蹲下身子,面对面仔细打量刘豹一番,将他委屈、倔强的样子深深地印在脑子里。

事情紧急,不敢耽搁,王贤选立即交代赖宏达把孩子抱走。

赖宏达抱起频频回头的刘豹,迅速向江边走去。刘伯坚的警卫员罗高挑着一担箩筐的衣物、物品,紧紧跟随着船老大。

“爸爸,爸爸——”这时,走远的刘豹意识到什么,挣脱了赖宏达的手,突然像头小豹子冲过来,大叫着不顾一切地扑向刘伯坚,紧紧地抱着他的大腿不放。

已动身离开的刘伯坚一愣,丢掉手中拐棍反身迎向儿子。

刘豹死死抱住爸爸,把头埋在爸爸的怀里。黑夜,传出孩子极度委屈而又压抑的呜呜哭啼,似乎知道此一别即是永诀。

“爸爸,你蛮恶,你蛮恶呀——爸爸!”

刘豹已经感觉到潜在危险,刘伯坚一旦搁下就立即挣扎大声哭叫。船老大赖宏达和王贤选硬抱住刘豹,挣扎中的豹子似一头真正的豹子,又踢又蹬又咬,吼叫声变得低沉而嘶哑。

胳臂拧不过大腿,一番激烈的拉锯战之后,父子俩终于彻底分开。

“爸爸,你蛮恶,你蛮恶呀——”刘豹望着父亲决绝的背影,嘶声哭喊。

八十多年后,笔者采访这位耄耋老人时,他的腰背已经完全弯曲变形,对这父子离别一幕,依然历历在目:“我那么小,用赣南话喊叫‘你蛮恶,你蛮恶呀——他舍弃老婆、孩子,也舍弃他自己,为了主义决绝地走了……”

“哇哇——”那个夜色旷野,刘豹大嗓门的哭声,一阵一阵,无休无止,像嘹亮的军号在江畔回荡。

江风,夹裹着雪花强劲飞舞,船只缓缓蠕动离岸,逆流而上,犁出深深的水沟,渐行渐远。

1935年3月13日

这日清晨,心思敏捷的刘伯坚写下《移狱》:

大余狱中将两日,移来绥署候审室,

室长八尺宽四尺,一榻填满剩门隙;

五副脚镣响锒铛,匍匐膝行上下床,

狱门咫尺隔万里,守者持枪长相望。

狱中静寂日如年,囚伴等吃饭两餐,

都说欲睡睡不得,白日多睡夜难眠;

檐角瓦雀鸣啁啾,镇日啼跃不肯休,

瓦雀生意何盎然,我为中国作禁囚。

夜来五人共小被,脚镣颠倒声清脆,

饥鼠跳梁声啧啧,门灯如豆生阴翳,

夜雨阵阵过瓦檐,风送计可到梅关,

南国春事不须问,万里芳信无由传。

按三日之约,周天民看到刘伯坚呈上的几张白纸,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诗词。面皮顿时铁青,顿滞了好一会儿,拍了桌子,厉声喝道:“刘伯坚,你听好了,你竟敢藐视本特别法庭,罪不可恕。如此顽冥,离死不远,南海观世音也救不了你。”

“哈哈哈——”刘伯坚闻言,仰天长笑,声震狱室内外。

这笑,太过放肆。周天民这样笑过犯人,从没被犯人笑过,却也奈何不得。刘伯坚的案子必上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武昌行营,自己根本无权处置。再者,碍于吃定了那五万块大洋赏金,军中上下谁也不会允许别人对刘伯坚动刑乱来。周天民气急败坏,喝令押将下去,再不愿见刘伯坚。

之后,粤军又安排了一次现场指认,刘伯坚扫了眼被捕者,大多是未突围出去的同志,有中央分局武装部队的,也有赣南省军区的,尤多的是苏区干部,男女均有。

刘伯坚只说一句:“你们到处乱抓人,一个都不认得。”话后,腿伤撑不住,屁股坐地,一步不走,干脆眼睛也闭上了。

一计不成,白军不甘。按赣州赵廉之意,又依葫芦画瓢让王贤选分别与狱中连得胜,中华苏维埃政府司法部长兼内务部长梁柏台等人一一对证。其实,为对付这一套诱供把戏,突围前党内早有交代,梁柏台、连得胜已有防范,均作不认识状。

无意间,王贤选后来的回忆录,也就成为党内与这三位中央分局领导的最后见证人。赵廉碰一鼻子灰,后经地下党营救,称此王贤选为另一同名同姓的王云辉,几番周折,花钱买通。经余汉谋批示,只得放了也是嘴硬如铁的王贤选。

批具状人赣县吴贤炳等为环恳宽宥业给自新证并恳将王云辉宣告无罪等情案经转解驻赣公署讯办文

(法字第二〇三号)(廿四、七、廿四)

呈悉。该王云辉(即王贤选)一名,经转解驻赣绥靖公署讯解办矣,仰各知照!

此批。

司令官余汉谋

此日,军法处长周天民又很郁闷。一一翻看、琢磨刘伯坚同狱数死囚犯交待,口吻死硬,愈加令人添堵。

“个人的生活行动,须受党的支配。”(见廖昔昆三月十三日供词)

“我由广西到江西,因那年李明瑞在百色暴动,随军编入第三军团,由士兵而升任班长、排长、连长、营长,当营长时带花后任参谋长。入党系做好军事工作,消灭敌人。”(见陆如龙,三月十三日供词)

“生活服从党的支配。”(见连得胜三月十三日供词)

1935年3月14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剔筋剜肉之痛,岂是常人所能忍受?

刑讯专家周天民相信刑讯。始终认为,严刑拷打只对极个别信念异常坚定者失效。普通人还是怕痛、怕死,严刑拷打普遍奏效并且效果显著。他甚至作了这方面试验统计,其概率为90%以上。而且,当官的想法多,比当兵的怕痛、怕死;当大官的比当小官的怕痛、怕死。眼下廖昔昆、王志楷、陆如龙、连得胜几个,大小都算是个官,怎么可能个个不怕痛、不怕死?!

按概率分析,四人中至少有三人受不了严刑拷打,此三人为:廖昔昆、王志楷、陆如龙。周天民好奇的是,究竟哪个会先开口。交代手下,对三人轮流用严刑,用一样的刑。周天民是正规军,用刑,一般不亲自用刑,且不允许用那乱七八糟诸如“牵牛舌头”“剜眼挖肉”“卵弹琴”等下三烂的刑。主要用五种刑法:“吊打”“老虎凳”“灌辣椒水”“红烧烙铁”“枪毙”。

春茶刚刚抽芽,最是鲜嫩。周天民泡上一杯,慢慢翻看陆续收集上来四名囚徒的档案材料,细细品玩其中微妙。

廖昔昆,又名廖恩波,1901年生于四川内江椑木镇。五四运动后,与同学组织起“日货检查队”,到各个商店去抵制日货。1925年参与领导成都五卅运动,在四川早期革命家吴玉章介绍下,加入中国共产党。同年从工业专科学校毕业后,被派往川南自流井,开展工人运动,擔任特支书记。领导了自流井盐场工人大罢工。后在川南、川西等地从事地下工作。1929年2月任中共川西特委组织部部长,后任中共四川省委组织部部长。1933年8月,任中共四川省委代理书记。同年10月底赴中央革命根据地瑞金。1934年1月参加中共六届五中全会,出席中华苏维埃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任大会主席团委员。会后留在中共中央机关工作。红军主力离开,留在江西坚持斗争,任赣南军区政治部秘书……

看到此,不由对这名不起眼的俘虏暗暗吃惊:竟然是中共四川省委书记,更让人不解的是能上能下,如今削落,此人当个秘书。其中必有缘故,是否相互倾轧犯了“错误”受了冤屈?那就有机可乘。

呷了两口新茶,心脾贯通,神清气爽。周天民能赢得“刑讯专家”之誉,并非浮名,而是下足功夫,特别注重案头研究,当时兴趣有加,继续往下看资料。

陆如龙,26岁,广西百色人。1929年12月参加百色起义,曾任红七军班长、排长、连长,参加红七军远征,到达中央苏区。参加了中央苏区的第三次反围剿作战。历任江西军区独立团营长、赣南军区第十六团参谋长。

王志楷,28岁,兴国县潋江镇人。家贫,在县城钟美昌酒号当学徒。1930年担任兴国城区合作社营业员,后调任江口贸易分局采办,会昌贸易分局乱石圩采办处营业主任。

此二人为军队、政府下级官员,招供不招供都没有多大价值。但周天民一贯认为,既然当了俘虏,严刑拷打必不可少,不为招供,而为概率。为的是不断地求证自己心目中的那个概率。

周天民吩咐暂且不用刑者,是一位名叫连得胜的俘虏。其档案:

连得胜,42岁,祖籍浙江上虞松厦上湖头。自小在上海一家小店当学徒,后进入上海英商电车公司。组织电车工人参加“五卅”大罢工,参加了上海工人三次武装起义,曾任上海公共租界电车总工会一分会会长。1925年10月潜往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1928年回國后调上海中央军委“特科”。1931年4月进入赣南,任医院管理员,中央政府办事处交通科科长,中央军区司令部交通科科长……

苏联莫斯科东方大学学习,中央军委“特科”。二项经历,颇具分量,令周天民另眼相看。他告知部下,这是个明显标志:受过苏联专门训练,中共神秘的高级特务。对于这种人,来硬的不行,还得另想办法。

1935年3月15日

血腥气重,呻吟不断,间或咳嗽频频。头一日,廖昔昆、王志楷、陆如龙三人受刑后形同死人,由狱卒抬回来。

刘伯坚没有过堂。身份特殊,案情特别重大,已经上报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武昌行营。就相当于人犯上解,权限上交,是否采取刑供、诱供,亦或释放、枪决……概听上峰处置。

连得胜也带出去提审,却一夜未归。这怎么回事呢,难道被打死了,或者?大家正犯嘀咕。隔日上午,监狱门响,连得胜毫发未损,自己走回来的。

众人奇怪,不免生疑,相互递个眼色。狱中虽尚未成立党组织,刘伯坚过去为四人领导,如今自然形成以他为核心的组织氛围。刘伯坚对四人都熟悉,尤其对廖昔昆、连得胜二人更加了解,便直接询问。

“得胜,你出去一天半,还过了个夜,格老子受到优待啦?”

“是呵,受到大大优待哟。”连得胜憋不住,回答中几分忧愤气恼。提审的一天半里,他竟然遭遇敌人所设美人计,经历如下。

“咣”地一声门关上,他被推入一屋。光线较暗,屋里并无如狼似虎的刑审人员,细看屋角,倒有一白生生影子。正有些疑惑,那影子动了一下,却是个人,一个穿着极少的女人在那里发抖。

连得胜一惊:“你是谁,在这做什么?”

女人:“我叫廖菊花,也是被捕的红军。”

连得胜叱问:“那你怎么不穿衣服,躺在这里?”

过一会儿,廖菊花才嗫嗫嚅嚅地说:“连科长,我是工农剧社的宣传员,以前认得你。白军捉住了我,开始要把我卖掉。昨天又突然剥掉我的衣服,说给我一个机会,只要我和你好上了,就可以释放……”

再一细看廖菊花,确有些眼熟,或曾在舞台上见过。语气并无和缓:“你怎地帮助敌人,对我施以奸计?”

廖菊花赧然,无言以对。许久,墙角传出低声抽泣。抽泣声时轻时重在狱中荡漾。

一眼识破敌人阴谋。连得胜知道自己言重,是故意所为。此时此刻,不言重,不足以警诫对方,亦不足以警诫自己。

此后,二人在暗屋。连得胜在苏联受过特工训练,想说点什么,觉得不说为上。遂一夜相对无言,至天亮。

这日,狱卒监视报告:囚徒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不知所云。晚饭前,如期收到几份死囚供词。

“我之加入共产党,系为彻底推翻帝国主义在华统治和废除封建剥削制度;故献身于中华民族解放运动。”(见廖昔昆三月十五日笔供)

“根据目前环境,红军是采使游击战术,到处扰乱敌人,击敌人,使敌人日夜不宁,坐卧不安。红军远征的作战计划和行动方针,是不会给我知道的。”(见陆如龙三月十五供词)

1935年3月16日

连着一夜睡不着,记挂儿子,刘伯坚眼睛发红,眼窝深陷。好不容易等着有点曙色,他急爬起来,铺开纸墨,写出第二封家书,信云:

“凤笙大嫂并转五六诸兄嫂:

本月初在唐村写寄给你们的信,绝命词及给虎、豹、熊诸幼儿的遗嘱,由大庾县邮局寄出,不知已否收到?

弟不意现在尚留人间,被押在大庾粤军第一军军部,以后结果怎样,尚不可知,弟准备牺牲,生是为中国,死是为中国,一切听之而已。

现有两事须要告诉你们,请注意!

一、你们接我前信后必然要悲恸失常,必然要想方法来营救我。这对于我都不须要,你们千万不要去找于先生及邓宝珊兄来营救我。于、邓虽然同我个人感情虽好,我在国外叔振在沪时还承他们殷殷照顾,并关注我不要在革命中犯危险,但我为中国民族争生存、争解放,与他们走的道路不同。在沪晤面时邓对我表同情,于说我所做的事情太早。我为救中国而犯危险,遭损害,不须要找他们来营救我,帮助我,使他们为难。我自己甘心忍受,尤其须要把我这件小事秘密起来,不要在北方张扬……这对于我丝毫没有好处,而只是对我增加无限的侮辱,丧失革命者的人格。至要至嘱(知道的人多了就非常不好)。

二、熊儿生后一月,即寄养福建新泉芷溪黄荫胡家,豹儿今年寄养在往来瑞金、会昌、雩都、赣州这一条河的一只商船上,有一吉安人罗高廿余岁,裁缝出身,携带豹儿。船老板是瑞金武阳围的人,叫赖宏达。有五十多岁,撑了几十年的船,人很老实,赣州的商人多半认识他。他的老板娘叫郭贱姑,他的儿子叫赖连章(记不清楚了),媳妇叫作梁照娣。他们一家人都很爱豹儿,故我寄交他们抚育。因我无钱,只给了几个月的生活费,你们今年以内派人去找着,还不至于饿死。

我为中国革命没有一文钱的私产,把三个幼儿的养育都要累着诸兄嫂。我四川的家听说久已破产,又被抄没过,人口死亡殆尽,我已八年不通信了。为着中国民族就为不了家和个人,诸兄嫂明达当能了解,不致说弟这一生穷苦,是没有用处。

诸儿受高小教育至十八岁后即入工厂做工,非到有自给的能力不要结婚,到三十岁结婚亦不为迟,以免早生子女自累累人。

叔振仍在闽,已两月余不通信了,祝诸兄嫂近好!

弟 伯坚于江西大庾

狱方规定前一日交笔供,却未交。此日一早,刘伯坚将一纸墨汁湿鲜,酣畅淋漓笔供交付狱卒。寥寥数行如革命宣言:

“此次红军野战军出动黔川之意图,在扩大苏维埃运动到全国范围内去,建立苏维埃更大的新根据地,同时号召和团结千百万群众实行民族革命战争……”(见刘伯坚三月十六早笔供)

1935年3月17日

此日,狱方轮流一一提审连得胜、廖昔昆、王志楷、陆如龙四人。草草审问,即施以严刑拷打。恼羞成怒的周天民疯嚷:“打,打,一定要打服几个。否则,坏了我概率,也坏了尊严和名声。”

狱卒频频探头从铁栅栏观察未予用刑的刘伯坚,一日数次的上报内容雷同:从早至晚,刘伯坚端坐桌前练字。

确实,刘伯坚在反复写家书中的内容,只有在一遍遍书写中,才能够彻底沉静,忘掉一陣阵袭来的揪心。其字迹洒脱,笔锋酣畅,正气凛然。

数十年后,曾任中央组织部长的宋任穷看了家信感慨地说:“刘伯坚真是了不起,快要上刑场了,还那样镇定自若写家书,信上的字迹跟平时一模一样,一点都没有变化,真称得上是一个特殊材料制成的共产党员!”

六十年代,周恩来总理陪同外宾参观中国革命博物馆时,又看到刘伯坚这封信和狱中诗时,动情地说:

“这些遗作,是我们党在战争年代里流血牺牲的烈士给他的亲人的最完整的遗书。”

1935年3月18日

狱卒送饭时,来了个副官传达上钧谕旨:狱中各人若再无忏悔笔供,收回纸笔。

刘伯坚笑说:“该去见马克思了,再投个胎革命!”

“纸笔不能浪费,我再写点什么。”屡见刘伯坚的家信,廖昔昆亦觉,死到临头,极有必要向世人阐明一生追求之政治观点。廖昔昆握笔、放下,再握笔写笔供,其字体扁形,浑厚敦实。写道:“我之加入共产党,系为彻底推翻帝国主义在华统治和废除封建剥削制度,故献身于中华民族解放运动。”

连得胜严词拒绝金钱、美女之诱惑后,遭受严厉拷打。恼羞成怒的敌人把他的双腿都打烂了。连得胜叫把纸笔递过来,举起那戴着沉重手铐的手,毅然挥笔,慷慨激昂地写道:“我之加入共产党,一切服从党支配。”写字用劲,镣铐叮当,字字铿锵。

王志楷自幼学徒,对文字、纸张、笔墨都有一股敬畏。不大懂什么鸟笔供,狱方也不催促不在乎他写不写的。看看大家都写,闲着也是闲着,握起笔来诚惶诚恐,比面对老虎凳还慌张。既然人人都写了,他下决心写点什么。踌躇半天,又把刘伯坚写的家信拿来做字帖,念道:“弟准备牺牲,生是为中国,死是为中国,一切听之而已。”念了两遍啧啧称赞:“太好了,太好了。”尔后,依葫芦画瓢。一笔一画,描下一行:“我之加入共产党,为打破敌人经济封锁,让父老乡亲过好生活。”边念边写,写完左看右看,觉得字太过歪歪扭扭,把纸撕了,又写过一张。一连写了三张,才觉得字行平整些。已经写出一身汗水。写完后,很喜欢,一遍遍地念起来。

陆如龙行伍出身,秉笔直抒胸臆:“我之加入共产党,为工农胜利,红军万岁。”写过后举在手里,大声地宣读了三遍。

待王志楷平静下来,廖昔昆捧着笔供立在狱室中央,朗诵:“我之加入共产党,系为彻底推翻帝国主义在华统治和废除封建剥削制度,故献身于中华民族解放运动。”也是一连念三遍,回到原处。

连得胜不甘,伤情严重行动困难,则仰面朝天,沙哑着嗓音说道:“我之加入共产党,一切服从党支配。”

狱卒屡屡近前觑视,报告:短短的一张张“笔供”,发自几个死囚肺腑,慷慨激昂,声情并茂,在狱中一遍遍地回荡。

至此,军法处长周天民完全失望。数日间,多有同事打探案情,以各种口吻叮嘱、交代:“别误了正事,实在不行,赶紧把那五万光洋赏金拿到手……”经报余汉谋司令官首肯,周天民遂交代军法官陈让湖将前后收集供词为据拟了判决文书,自己又动手改了两个字,一级级上递呈文。

呈 驻赣绥靖公署为据第一师呈解俘获伪中央委员刘伯坚等经讯明属实判处死刑执行枪决经过附判决书请核备文

案据职部驻小坌第一师第一团团长李振电称:在信会交界之金沙罗坑石寮鸭婆坑等处,俘获伪中央委员兼赣南军区政治部主任刘伯坚……前经奉

钧署转交下伪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中央执行委员会布告悬赏购缉有案,当以途远,押解恐有疏虑,经于本月二十一日权予判处该刘伯坚等五名死刑,即午提验正身押赴刑场执行枪决,并经养法电请

蒋委员长

钧座将阮刘两犯奖金照案颁发在案。理合将判处该刘伯坚等五名死刑并执行日期,既生前及伏法后与阮啸仙尸身相片供词,备文呈请

查核!俯赐准予备案,并乞转请

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武昌行营核准依例给奖转发只领,以励士气,实为公便!

……

据上论结,各该匪等所供,并无被迫而在匪党匪军工作之情形,其所任工作,又属匪方政治、军事、经济、机关中之重要职务。情节已极显明。实犯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第二条甲项第二……为判决如主文。

中华民国二十四年三月×日

陆军第一军军长兼驻赣第六绥靖区司令官余汉谋

军法处处长周天民

军法官陈让湖

1935年3月19日

这夜好漫长呀,又是一个不眠通宵。

刘伯坚屈起伤腿,膝行至窗下,目不转睛地盯着窗角。那儿,能够看见瓦片大的夜空,还有生满翠绿苔藓的半扇墙。几个囚友挤一块,奄奄一息,还不时呻吟。

周天民果真不再提审刘伯坚,却不断将陆如龙,廖昔昆,王志楷、连得胜四人轮流过堂。盼望有意外发生,总有个别人不慎或不坚,一旦打开缺口,或有连续突破之可能。如意算盘还是落空,这个自詡为能让死人说话的刑讯专家,不堪自己创造的那个概率失效,恼羞成怒,疯狂施刑。

无药,只有谈话疗伤,尤以夜话疗伤有奇效。

此夜,刘伯坚谈了许多人、事,多为军中好友。特别念起朱德、刘伯承等人,在主力红军离开于都前夕,他作为东道主很想与他们话别,但朱德先一步过江去了新陂,刘伯承军中忙得脱不开身。李富春因为他被留下,心中不忍也躲开了他。很巧的是,遇见久未谋面的叶剑英,便相持了手去一个小酒馆,吃了杯送别酒。二人素来情深。叶剑英知道刘伯坚因有三个孩子,是他们当中的“穷鬼”,曾动员好几个战友将穿旧的衣物,送给刘伯坚,由王叔振缝好给孩子刘豹穿。叶剑英还多次暗暗忍下油炸的米馃,送给刘豹吃。

当日中午,叶剑英只能点了不贵的酿豆腐、黄鱼角子、水酒。说到好些走不了的人,叶剑英问:“老刘,你是搞政工的,留下打游击不对呀?周主席有这意思?”

赣南水酒素来有股“烈霸”气,能让人敞开心扉。三碗酒下肚,刘伯坚眼珠子通红,瞅着叶剑英把不想说的话也直说了:“格老子,大队人们向西转移了,我何尝不想走呵。架桥那几天,与恩来在一起日日见面,多说过了,他更为难。走与留,权不在他那。他不说我也明白,博古把瞿秋白留下,是去一根刺。把我留下,因为毛主席在何屋病倒了,高烧不退。是我向瑞金中央张闻天打电话报告,要求派傅连璋来诊治,我也成了某些人的刺。”

说到最高领导层,叶剑英默不作声了。

一别即是阴阳之隔。叶剑英没有忘记于都河畔一幕,二十七年后的1962年“八一”建军节前夕,曾赋诗一首《建军纪念日怀战烈》。

红军抗日事长征,夜渡于都溅溅鸣,

梁上伯坚来击筑,荆卿豪气渐离情。

作为东道主,刘伯坚就日夜伫立在于都长征第一渡,为远征的战友们送行。刘伯坚陪着病后初愈的毛泽东走过东门浮桥,还送了一程又一程。刘伯坚在莫斯科的同学,肖劲光大将在回忆录中写道:“在长征的路上,我们听到了一个不幸的消息,刘伯坚同志被敌人杀害了。……听到他遇害的消息,大家都悲痛万分。据苏进后来说,到了延安后,有一次他去拜会毛主席,提起刘伯坚时,主席感慨地说:‘离开苏区时,像瞿秋白、刘伯坚、我的爱弟毛泽覃,都该带出来的……给敌人杀掉,太可惜了!”

夜风又来了,刘伯坚闻着一阵阵花香,似曾相识。想许久,才觉得既不是牡丹之香,也不是荼蘼,当是赣南多见那种素白素白的野蔷薇。论起花儿,他恍然大悟,不远处,大余建有牡丹亭,还有杜丽娘冢,是人们怀念明代戏曲家汤显祖流连于此,写出了《牡丹亭》,崇仰杜丽娘与柳梦梅由生至死、由死至生的真切情缘。

夜色深沉,月行中天。无数次的巡睃,终于逮着了一轮皎洁的月,正是云中圆月。刘伯坚像捡了个大元宝,兴奋不已。忽地,此时有声传来,隔地儿竟然真的有人夜弄琵琶,且歌且咏: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歌已毕,意未尽。

等候良久等不着曲儿,刘伯坚又一次抬起头,去望那角夜空。月悄悄不见了,铅云堆积,很是令人惆怅。一声低吁,面上已是泪水。他挣扎着站了起来,又深切地低唤一声:“叔振,永别了,下辈子在三生石等着,我们还做夫妻。”

泪,成串地落下来。时至夜半,辗转不眠,情难自禁的刘伯坚复起,口占一诗《狱中月夜》,又一笔一画写下:

空负梅关团圆月,

囚门深锁窥不得。

夜半皎皎上东墙,

反影铁窗皆虚白。

1935年3月20日

“立地处决”令,由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武昌行营核准,蒋介石签发。

该日,诛杀令一到,余汉谋就让人着手准备执行。

1935年3月21日

一大绝早,死气沉沉。监外增加了看守,街上调来部队列阵,城门墙上出了布告。

大约八点,太阳才露脸不久,周天民照例令人把刘伯坚提出来,问:“刘先生,你是聪明人,知道今天干什么吗?”

刘伯坚冷笑了:“要杀我,你我等候多日了!”

周天民说:“不是我,是蒋委员长要你人头。”说完,他把公文亮给刘伯坚看过。另一边,几个人端上早准备的“长生饭”“永别酒”。刘伯坚二话不说,上去端坐了,自斟自饮。周天民一旁见他吃得香喷喷,心有不甘,开口道:“刘先生,我想再给你个机会,向国民政府认罪、自首。我可以暂缓死刑执行。”

刘伯坚咀嚼着应答:“领情了,不用麻烦。”

两人站在开着花的走廊上,像在轻松聊天。看着刘伯坚神态自若,还有笑意,周天民此刻突然反感消散,倒有几分敬佩涌上来,将走廊上一朵花揪下,又一丢:“刘先生,还有后事交代吗?”

刘伯坚手一指不远的梅关,说:“那个地方不错,将我葬于梅关吧?”

周天民未置可否。

刘伯坚又说:“死前,再给亲人留句话,这个可以方便吧?”

周天民点点头,叫备好文房四宝。

上刑场前,刘伯坚抖擞精神,连写了两封信。一封信仍是写给陕西梁凤笙大嫂并转五六诸兄嫂的,重复交代被捕、遗嘱、绝命词及诸幼儿教养事宜。接着又给爱妻王叔振写了最后一信。

叔振同志:

我的绝命书及遗嘱,你必能见着。我直寄陕西凤笙大嫂及五六诸兄嫂。你不要伤心,望你无论如何要为中国革命努力,不要脱离革命战线;并要用尽一切的力量,教养虎、豹、熊三幼儿成人,继承我的光荣的革命事业。我葬在大庾梅关附近。十二时快到了,就要上杀场,不能再写了。致以最后的革命的敬礼!

刘伯坚

但是,刘伯坚万万想不到,他临死挂念的爱妻王叔振,竟在福建四都镇姜畲坑附近,一座山岽的小庙旁先他一步死去。杀她的人是犯“左”倾教条主义的自己同志,理由是怕她万一被捕会泄露党内机密,临刑时王叔振亦高呼:共产党万岁。年仅29岁。被害之前,她多次与唐义贞、周月林等四个女同志谈及:曾将刚刚出生不到四个月的三儿子刘熊生,送给当地一个姓黄的同志。为日后能够找到儿子,王叔振也给幼子刘熊生留下了一纸绝笔遗书:

刘门王氏生下小儿名叫熊生,今送给黄家将其抚养成人,虽长大在黄家,承前启后,但木有本水有源,父母恩深不可忘记,仍要继我等志愿,为革命效力,争取更大光荣,特留数语以作纪念。

母:王叔振字

公历一九三一年四月十六日写于闽西芷溪

“会文弟,为兄先走一步了。”

狱中,刘伯坚频频叫唤着为自己报仇的伙伴蔡会文。刘伯坚也不可能知道,这个率众冲过桃江的年轻红军将领,果然如期奔上油山与项英、陈毅汇合,并写下脍炙人口一诗:

“三月渡桃江,

江水滔滔不绝。

休道人饥马乏,

三军心似铁。

过关斩将敌胆寒,

破贼围千叠。

指顾油山在望,

喜遂风云会。”

不久,蔡会文奉命率部往湖南汝城、桂东开辟游击根据地。1936年初,因叛徒出卖,陷入粤军包围。突围时两次负伤,昏倒在地,被敌俘获,用竹椅抬去请功。蔡会文苏醒后,似只豹虎子拼尽最后一点气力,猛烈扑向敌人。搏斗中手掐牙咬,被敌割断喉管,惨死于家乡盛开的云锦杜鹃花下。

临刑就义,行刑队来架执刘伯坚,被他使力推开。几个战友五花大绑戴着脚镣相互挨靠,唱着《国际歌》步出狱门,踏上囚车。

市井,观热闹者众多。军警荷枪、鹄立,层层布岗蜿蜒两里至城郊,大余县城近郊金莲山麓一名为旱田垅的缓坡处。3月21日上午十时许,春日暖阳下,在大片大片的苍翠杉树中,刘伯坚、陆如龙,廖昔昆,王志楷、连得胜等五人,高呼起口号:红军万岁!中华苏维埃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

一排枪声后,5人浸在同一汪血泊中。

尾 声

历史,总是想方设法给那些不朽的死者增添生命光泽。

三年后:1938年毛泽东同志在延安为刘伯坚碑文题词时说:“刘伯坚是中国共产党的早期优秀党员,中国工农红军早期优秀将领,无产阶级革命家,我党我军政治工作第一人”

二十九年后:1964年,周恩来担任总导演,为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15周年而创作,由北京、上海和中国人民解放军等七十多个单位三千多人参演的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问世。这部史诗选择了各个革命阶段最有代表性的典型事件,使它成为中国人民谋求解放的历史缩影。周恩来建议,把刘伯坚烈士的《带镣行》,与夏明翰的《只要主义真》合成雄浑悲壮的《就义歌》,从而在全国广泛传唱。

七十一年后:一位老朋友仍记得刘伯坚。2006年,冯玉祥在《我的生活》一书中评价刘伯坚说:“刘伯坚他工作认真废寝忘食,工作有特殊成绩我很佩服他。”

……

主要参考资料

档案类:

《红色中华》全集合订本

《申报》1935年3月号

《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老同志回忆录》

《赣南特委革命史座谈会记录整理》

项英:《三年来坚持的游击战争》

刘豹:《刘伯坚》

王中仁:《我的革命经历》

王中仁:《王中仁回忆录》

王中仁、魏晋、何斌、刘荣亮:《革命回忆》

刘贯一:《刘伯坚同志在西北军革命活动情况》

苏进:《刘伯坚同志在西北軍及宁都起义的情况》

方仲儒:《刘伯坚同志在西北军中的活动情况》

袁雪卒:《刘伯坚同志在西北军及宁都起义的情况》

黄镇:《刘伯坚同志在红五军团的活动情况》

石联星:《刘伯坚烈士在指挥战斗重伤后被俘虏的情况》

李振:《刘伯坚烈士在负伤被俘的前后情况》

国民党驻赣第六绥靖区司令部《绥靖公报》第一三期

陈其明:《陈丕显视察赣粤边纪事》《红广角》2013年9期

《江西党史资料》

《江西文史资料》

《江西英烈》

朱恭椿:《关于请示国家授予“迎牛场”为苏区国家“财办部”故居荣誉的报告》

朱恭栋:《黄沙最后突围》

访问类:

刘豹(刘伯坚次子)访谈录音、笔记

刘军洛(刘豹之子)访谈录音、笔记

刘熊生(刘伯坚三子)之子访谈录音、笔记

刘熊生之女儿访谈录音、笔记

邱广涛(刘熊生外孙)访谈录音、笔记

尧在秀(尧焕南之子)访谈录音、摄像、笔记

尧在钟(塘村居民、其父为当时战斗亲历者)访谈录音、笔记

朱恭栋(安远县红色文化研究会研究员、世代为塘村居民)访谈录音、笔记

罗新古(原安远县委办主任、现县红色文化研究会会长)访谈录音、笔记

刘功祥(安远县塘村乡黄沙村老书记)访谈录音、笔记

责任编辑 安殿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