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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殇

2019-06-17李卓玛

民族文学 2019年5期
关键词:酒坊青稞阿爸

李卓玛

青稞,这是怎样一个果实啊?人说是西王母的三青鸟遗落的神果,又说青稞酒是铁拐李的宝瓶中流下来的神酿。它前一刻让她的生活支离破碎,苦不堪言,下一刻,它又让她如飘云端,心里飘荡着软绵绵的甜蜜思绪。

——题记

1

五十镇是彩虹镇东边的一个土族乡镇,距离县城有四十多里地。常有外地人对这个地名发出疑问,据传是因为距离省府西宁有五十公里路,所以叫五十。五十镇有个五十村,五十村有个杜五十,是出了名的酒汉。五十村的人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杜五十能有三天醒着就不错了。

再过几天就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又到了一年一度“卧碌碡”的日子。土族人有个习俗,每年庄稼收完的那一日,也就是“卧碌碡”的日子,一家人会像过节一样度过这天。新时代了,土族人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单干的还是少数,人们更喜欢和一个党家的几个邻居编成辫儿一起干活。

天还没有亮透时,杜家的尼尕和阿妈就兴高采烈地出门了。一条终年不断流的小河自松多乡而来,穿村而过,把五十村分成南北两个部分。杜尼尕家在河北面,临河而住。杜家母女俩走在小河北岸,看见小河南岸的打碾场里,已经到处是热热闹闹的脱谷机声。尽管现代化农具已经出现在土乡农家人的田间地头,但还是有一小部分人坚持用碌碡碾场,特别是有老人的人家。老辈人觉得经碌碡一遍一遍碾压出来的麦子才有泥土的味道,而脱谷机里淌出来的麦子磨出来的面粉都有股机器味。尼尕的阿妈就不喜欢脱谷机,她愉快地听着打碾场上三轮车拉动碌碡的沉吟声,链枷敲打的噼啪声,混响成一片,撩拨得人心在胸膛里胡乱跳弹。

尼尕家与左右邻居结成了一队。尼尕家坐北朝南,她家东边是拉姆家,西边是妲兰索家。尼尕家人丁稀少,有两个姑姑都嫁到了远方,只有阿爸杜五十一个男子,在村子里势单力薄的,到尼尕这一辈更单薄了,只得她这一个女儿,一年到头的农活都要和左右邻居编成辫儿。好在三个阿姑是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又巧的是同岁生的,拉姆大妲兰索一个月,妲兰索大尼尕一个月,所以三家人的感情也不错,所謂的“远亲不如近邻”,在这三户人家的关系里得到了最好的诠释。帮忙照看个孩子,焜个洋芋先用头巾包上十几个送到隔壁家,生活里所有的琐事都少不了邻居的参与。农村广阔天地里的人们,谁家又不是这样过的呢?

今天要碾拉姆家的那两亩青稞。这两年已很少有人家种青稞了,一个是收成少,另一个是除了老辈人,现在的年轻人已经不喜欢青稞面的味道了。拉姆家种的这两亩,也只是留下一两袋给自家老人做炒面和煨桑用,其余的全送到彩虹镇的尕酒厂里卖钱。等尼尕和阿妈赶到打碾场上时,拉姆和她的阿妈大哥二哥大嫂二嫂已经到了,正在解青稞捆子的“腰带”。没一会儿,妲兰索和她的阿爸及三个阿吾也到了,紧接着是妲兰索的阿妈和两个儿媳妇。三家人齐上手,几个小伙子轮流开着三轮车拉着碌碡转圈。碌碡每碾压七八遍,等在场边的女子们便抄起手中的两齿叉翻青稞,也就是“翻场”。翻上两遍后便“起场”,掠掉青稞的长秆和大部分草穗后,将藏在长麦秆下面带糠带草的青稞粒用木质三角推板和大木铲堆到一起,在推板和木铲的后面,穿着花袖衫的阿姑们用自家扎的大扫帚清扫遗落的青稞。小伙子们又上阵了,手拿大木铲,人斜迎着风,铲起不多不少的夹着草渣的青稞,在风的吹拂中,青稞和外衣从此别过了。三家人一起热火朝天地忙了一上午,赶晌午前就把青稞全部打完了。

看四野的地里再也看不见那一排排哨兵一样的麦捆子了,只剩下一些稀稀落落的麦秆子。美丽而丰实的田野一下子衰败了下来。这要等到明年清明节过后,庄稼地里才会抽出新绿,土地也才会开始再一次带给人们甜蜜的希望。

午饭时间到了,三家人坐到打碾场边缘的草垛旁,各人拽了点青稞麦草垫到屁股底下坐了下来。庄稼人一早出门做农活时都把午饭带上了,每家带着一两个彩色的暖瓶,几个白瓷茶缸,和一两个今年新打的小麦面做的锟锅,抹了香豆,一打开包袱便是一阵扑鼻的香味。尼尕从身旁的草垛上拽了一把麦草放在大家伙儿中间的空地上,再从包里拿出自家的白面锅盔,掰成几瓣放到那麦草上,又拿过自家的暖瓶,里面是她一大早熬好的熬茶,先给每个长辈的茶缸里倒茶。妲兰索的阿爸端起茶缸,用他落满土的两片薄嘴唇使劲吹了吹漂着的茶叶,猛喝了一口,咂嘴弄舌道:“青盐放少了。有道是‘茶没盐,水一般;人没钱,鬼一般。”

尼尕一听,看了眼母亲,轻声道:“我阿妈这两天咳嗽,青盐没敢多放。”

妲兰索一噘嘴道:“阿爸,听听你说话都喘着大气,还敢吃那么多盐。”她阿爸用自己的细缝眼瞪了瞪小女儿,拿起一块锟锅馍,咬了一口。

尼尕阿妈忙笑道:“来来来,大家都快吃啊,昨天刚烙的。妲兰索阿妈,拉姆阿妈,快抓上一块。”说着自己动手拿了两块自家的锅盔馍,半坐起身子递到了拉姆阿妈的手里。拉姆阿妈忙坐起身接过馍馍,把其中一块又递向坐在她身旁的妲兰索阿妈。场面又热络起来了。

到给妲兰索的三哥南见倒茶时,本来跟妲兰索有说有笑的拉姆突然道:“哟!瞧瞧,南见阿吾的脸都红了!”

尼尕本是内秀之人,一听这话,脸“唰”地红了,倒茶的手不由晃了一下,这倒好,把南见端着茶缸的手给烫了。两个年轻人一下子窘得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尼尕盖好暖瓶盖子,红着脸跑了。拉姆的阿妈瞪了女儿一眼,拉姆权当没看见,抓起两块锟锅馍笑着追了过去,妲兰索紧着跟了上去。

今年的“碌碡”节宴安排在妲兰索家里。几家人凑了三四百块钱,到南边镇上的饭馆里称了几斤生猪肉,几斤卤猪肉。妲兰索的大嫂和了白面,厨房里女人们忙碌了一阵,一锅喷香的指甲面片算做得了。节宴一直到掌灯时分才落了幕,人们在吃着面片卤肉的同时,叙谈着一年的收获,来年的耕种打算,好不开心。还没等碗筷收拾下桌,拉姆的两个哥哥已经从村头的小卖部里买回来了五瓶互助大曲,属于男人们的“酒宴”才刚刚开始。

女人们把厨房收拾干净,坐着聊了会儿家常,便散了。

尼尕抱着母亲的胳膊,刚出拉姆家门,南见追了出来,手里拿着差不多有两三斤的生肉,腼腆地看着母女俩,“婶子,我去买肉称多了点儿,您拿回去明早做熬饭吧。”

尼尕阿妈看了尼尕一眼,笑道:“好南见,这怎么成?快拿回去。”

南见上前两步硬塞到尼尕阿妈手里,看了眼她身旁的尼尕,“又不是什么贵重东西,有什么不成的?婶子,我先回了。”

不给母女俩拒绝的机会,南见已经两大步进了家门。尼尕阿妈看着手中拿白塑料袋包着的生肉,看着尼尕笑道:“看来明早只能给你做顿熬饭了。”

尼尕无奈地笑笑,握住母亲的胳膊,没走两步便到家了。

刚进家门,母女俩原本热腾腾的心一下子就结了冰。酒醉的阿爸正坐在院子里的大石头上,眯着一双醉眼看着她俩。尼尕感觉到身旁的阿妈身体在颤抖,这是她多年的惯性反应。尼尕本来也是很怕的,但勇气却在这时突然涌进冰冻的心里,把那里都烧化了,烧热了。她一个大步站到阿妈前面,挡住了她。这一个举动却激怒了酒醉的阿爸,他的眼睛搜寻着院子的角落,西南角的墙根里有一把大扫帚,那是碾场时扫麦子上面的麦草浮渣用的,刚刚结束秋收打碾,扫帚已经用得只剩下扫把头了。可是那粗杆的把儿却是个好“武器”!果然,阿爸两步跨过去拿起了扫把头,冲着母女俩恶狠狠地打了过来。尼尕像母鸡护仔似的伸开双臂,想护住阿妈。当看着那有她的手腕粗的扫把杆向她用力地扫过来时,她闭上了眼睛,一颗心剧烈地跳动着。

疼痛却没有如期而至。当尼尕睁开眼睛,看到的是阿妈依旧颤抖不已的背影。在最后的关头,阿妈挡在了她的前面,阿爸的扫把杆子没打在她的身上,而是落在了阿妈伸出来护住她的胳膊上,她手中的那块生肉脱开塑料袋闷闷地滑落在地,沾上了尘土,灰溜溜地躺在角落里。阿爸瞪着醉眼看着地上的那块肉,“哈!乘我不在,还偷偷买肉吃!好啊!真不拿我当掌柜的是吧?”说话又一棒打了过来,阿妈还未及回神,额头便重重受了这一棒。

阿妈身子一软要倒地,尼尕赶忙上前扶住,心中的恐惧被怒气取代,她回头瞪着依旧抓着扫把头的阿爸,心底有一个声音在激烈地呐喊着:“万恶的青稞酒啊!你该是魔鬼的化身!”

阿爸面对着尼尕的眼神,怒意更盛,恶狠狠道:“你個小畜生!敢这么瞪着老子,看我不打死你!”说话间,扫把杆子如雨点般打在尼尕的背上,嘴里也不歇着,“打死你!打死你个小畜生!”尼尕抱着受伤的母亲一动不动,任他打,任他骂。

约莫打了有十几杆子,阿妈突然一把挣脱尼尕,起了身,用身体猛力撞向阿爸。阿爸未料会有此变故,愣生生地被撞倒在地,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半天没反应过来。乘着这机会,阿妈火速拽起地上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尼尕,冲出了家门。

出了门,又能去哪儿了?尼尕和阿妈无处可去,顺着门前的小河一直往东走,走累了就在小河边依偎着坐着。夜幕降临,四周黑压压的一片。好黑的夜啊!伸手不见五指。高原的秋天,其实已经是冬天的气候,早晚冷得人直打哆嗦。尼尕抱着阿妈的胳膊,头靠在她的肩上,母女俩相互依偎在深秋的寒风中。

“尼尕,你喜欢南见吗?”

尼尕身子抖了一下,抬起头,看向自己的阿妈。夜色太黑了,她看不清阿妈的神情。阿妈见她不说话,接着道:“喜不喜欢都不要紧了,他喜欢你就成。我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只要咱们三家一块儿干活的日子,他的一双眼睛就一直在你身上打转,年轻人的感情是藏不住的。”

尼尕低下头,想起了白天麦场上吃午饭时的情景,心里却是更深的怅然。

阿妈轻轻握住尼尕的手,柔声道:“明天天一亮我就去跟南见的阿妈说去,让你们俩早点成亲,只有你成亲了,阿妈才能放心。”

尼尕一惊,心底划过一丝明显的抗拒。她抱着阿妈手臂的手更紧了点力道,“不!我要陪着您。没有我在,阿爸把您打伤了怎么办?连个帮忙的人都没有。阿妈,您别胡思乱想了,我不嫁。南见阿吾上过高中当过兵,村子里多少阿姑喜欢他,轮也轮不到我的。”

阿妈还要说,尼尕急忙岔开话题,“阿妈,当初您是怎么嫁给阿爸的?那会儿的阿爸也成天喝酒吗?”

一听这话,阿妈深深叹了口气,抬起头来仰望着头顶的天空。奈何,那里也是一片漆黑,就如她此刻的人生,没有半点星星的光亮。

“我嫁给你阿爸,都是遵从父母之命。结婚前,其实我是听到过你阿爸的一些事的,他那时候是五十村的名人,会开汽车,在当时,能开汽车的,整个乡上也不上十个人。同时,他又是五十村第一大酒量的人。因为是家中的奶尕,从小被惯坏了,非常任性,喝醉了常常跟别人打架,还曾经打折过乡上一个干事的腿,听说还被关了几天。”

尼尕有点不明白了,“既然您都知道阿爸是这样一个人,为什么还要嫁过来?”

为什么?阿妈心里也问了自己一声,只有苦笑了。

2

彩虹镇祁家新起的二层雕花楼带给村人们的惊喜不亚于三年前他们家的酩馏酒坊开张。一直以来,土族人家盖松木房子本就是个稀罕事,有这个经济实力的人家当然也有,彩虹镇也不乏住着雕花木房的人家。只是,能把松木雕花房子做成雕花二层楼的,祁家却是第一个。而且二层和一层都雕着八层的木花,这份气派,这份精致,就将众人都比了下去。

祁家的贺房之宴办了满满当当的一天,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就连东边五十的,丹麻的,松多的,祁家有关系没关系的亲戚们都来了。但土族人的传统是“客来了,福来了”,客人到了门前,绝没有往外推的道理。

到了傍晚,祁家的贺宴正要准备撤了的时候,来了客人。一个五十岁多岁的老婶子领着一个戴着“三片瓦”(土族男子的皮帽,里面是毛,外面绣着花边)的很清秀的小伙子,应该是母子俩,灰头土脸的,怯生生地站在门口。老婶子头戴一顶破旧的黑色“沙日玛力嘎”(土族妇女的帽子,羔皮翻边顶子帽),藏青色小领斜襟的开衩长袍的衣边也都磨烂了,左边的长袍角却还是如其他土族妇女一样,整洁地压到了墨绿色的腰带里面。外罩一件已经洗得发白的枣红色坎肩,脚上的腰鞋满是泥渍,看来是走了不少路。

官布阿妈正在操心撤宴的事,看见了站在门口的两人,也看见了两人眼中的饥饿,便走上前去,牵过两人的手,“来,快进来,你们要不嫌弃,就跟我到厨房用一点剩席吧。”

老婶子一个劲儿地给孩子碗里夹菜,拿起个白面做的锟锅馍,掰了一个角放到孩子手里。年轻人吃了两口,眼泪突然下来了,他整了整显然对他而言有点大的帽子,泪眼汪汪地看着母亲,“阿妈,您也吃啊!”说着将那角锟锅馍馍递给了母亲。官布阿妈心里不由一暖,看着眼前这个乖巧的小伙子,已经春天了,他身上还穿着过冬的黑色短袄,短袄绿色的领子翻起了一角,露出了背面的金色盘绣花纹边。真是不错的针线!虽已是陈旧不堪,但那一针一线间的紧凑有致,却是藏也藏不住。土族妇女人人都会绣活,自然人人都是鉴赏家。官布阿妈不由肃然起敬,温柔地说道:“都吃吧,都吃,这些要不够,锅里还有,管够。快别让了,你们娘俩都要吃饱。”

母子俩吃饱了饭,老婶子拉着孩子的手,来到官布阿妈面前,郑重地鞠了一躬道:“好心的嫂子,谢谢您菩萨一样的善心。”

官布阿妈忙起身拦住道:“老姐姐,你倒跟我说说,到底是遭了什么难,怎么就离乡背井的?”

老婶子未语泪先流,“命哪!都是命!谁让我命苦,摊上个爱喝酒的男人。”

官布阿妈不由心软,先留老婶子母子俩住了下来,想着等明天跟官布他们商量过再定。

第二天的太阳刚露出点笑脸,官布被大扫帚刮地的声音弄醒了。扫地的人似乎很努力地放小声音,觉轻的官布还是睁开了眼睛。这不是他打小听惯了的母亲扫地的声音,母亲拿着自己扎的大扫帚扫地的声音是那样沉稳、缓慢,仿佛带着一种成年累月不变的节奏,就像她酿酒时拉风箱的声音一样。今天的声音,却是急切的,没有节奏的,有快有慢,更多的是快。官布索性起了身,穿上衣服,打开了房门。当他在晨曦的光芒中迎上那双黑亮的水汪汪的眼睛时,他的视线像被钉住了一样,再也无法移开了。

扫地的是一个年轻的阿姑,此刻正站在杏树下清扫昨夜的落花。树上还有杏花不断地落下来,落在她的头发上,她的肩膀上。清风徐来,花瓣迎面飘散,飘到了官布的脸上。在花香中他听见了花开的声音,杏花开了,还有梨花、丁香、海棠,路边的野花也开了,粉的、绿的、黄的、白的、蓝的,色彩缤纷,一团团,一簇簇,愣生生地将整个春天都送过来了。

她的脸上也绽放着像头顶的杏花一样芬芳的光芒,梳着两条和她的眼睛一样黑得发亮的长辫子,光洁的额头,俏丽的鼻子,小而巧的樱唇。阿姑猛见一个年轻阿吾,像被吓了一跳,瞪着眼睛愣愣地看着官布,一双眼满是惊慌失措。官布冲她笑了笑,想缓和一下她紧张的神经,“我叫官布。你是……”

阿姑握紧扫帚把,颤着声道:“我叫尼尕,杜尼尕。”

“尼尕?”官布想了半天也想不起来是哪个。这时,官布阿妈端着一大盘刚煮熟的洋芋从厨房出来了,见官布站在院子中间便道:“不去洗脸干什么呢?昨儿个黑里你阿爸说今天要去趟西山,柜上就你一个人,可不少事儿呢。”一见拿着大扫帚的年轻阿姑也愣住了,“你是?”

阿姑羞涩地低了低头,“阿姨,您真的不认识我了吗?”

“你是……天哪!”官布阿妈惊得差点扔了手中的盘子,“你是……你叫什么来着?”

“尼尕。”

“哦对,尼尕!尼尕呀尼尕,你怎么是个阿姑呢?黑里你戴着个男娃的帽子,我还以为你是个小伙子呢!”官布阿妈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的阿姑,不由啧啧赞叹,“真是个俊俏的阿姑!”

尼尕这下更羞得抬不起头了,一双手握着扫帚把,红着脸看着地面。

“尼尕阿姑,这是我的儿子,往后你就叫他官布阿吾。”她上前拍拍正发怔的儿子,“快去洗把脸,吃饭了!”

早饭时间,尼尕母女正式和祁家人见面了。

“当家的阿嘎,阿吾,善心的嫂子,我们母女搅了大家了,在这里赔个不是。”

阿爹松布看着这对母女凄凉的样子,心里早就不忍了,他放下夹了块炒洋芋的筷子,拿起自己的黑色旱烟袋,装上烟叶,身旁的儿子忙拿起火柴给他点上了。阿爹猛抽了两口,吐了几团烟,叹了口气,“也是苦命的人。”看了看儿子旦见,又看了眼孙儿官布,“你们俩,倒说说看。”

旦见看看阿爸,看看官布,挠挠头,笑道:“阿爸,您的意思是?”

松布在饭桌上猛地敲了敲旱烟锅子,沉声道:“你自己的意思呢?”

旦见本来就是持重守旧的人,平生最敬最怕的,便是自己的父亲。此刻见父亲恼了,不由一惊,看了看官布说,“我听阿爸的。”

官布见阿爹不说话,便道:“留下她们吧,反正咱们家人少,也不多这两副碗筷。正好酒坊也缺人手,可以帮着酿酒。大老远地从五十赶过来,一定受了很多苦。再要回去,恐怕还得过原来的日子。阿爹您看呢?”

阿爹松布的脸色这才暖了过来,赞赏地看了眼官布,“就听官布的。”

“这可怎么好?欠下贵人的大恩了……”尼尕阿妈抹着眼泪道。

尼尕母女正式在祁家住了下来。尼尕母女帮着官布母亲,和十几个祁家雇来的土族妇女一起,在酒坊做起了酿酩馏酒的活儿。尼尕因为上过学,能断文识字,忙完酿酒的活儿,还能帮着官布算算柜上的账。

3

这日正巧又是一茬酩馏酒开酿的日子,尼尕赶巧了。一大早天还没大亮,尼尕刚要起身,已听见院子里官布阿妈在洒扫的声音。等她出得门去,只见旦见阿嘎在院中央的花坛煨桑炉边煨桑,转身又进入正堂,在佛龛前点上了三盏佛灯,献上了三个小龙碗的净水。此时,祁家院里佛灯明亮,香烟缭绕,给人以幽致清香的感觉。

“酿酒这一天是忌门的,不能让生人出入。尼尕,你去把大门顶上。”官布阿妈手拿一撮黑羊毛来到院中,冲着发愣的尼尕道。尼尕忙依言去将大门上了闩,接着跟上官布阿妈进了酒坊。

“出酒管子上要缠一寸多长的黑羊毛绳子,酿出的头酒一定要献给神灵,我们土族人叫作‘神仙不落地。”官布阿妈一边将手中搓好的黑羊毛庄重地缠到木质出酒管子上一边道。

因为刚来,對于酿酒一窍不通,尼尕便被准许站在一边看着。官布阿妈一点儿也不吝啬自己的酿酒技术,边做边给尼尕讲解。

祁家酒坊此时正是一派热闹景象,灶台里炭火正旺,灶台四周,蒸汽袅袅,整个院子酒香扑鼻。

“先是把青稞和大麯弄碎,碎成四到六瓣一粒,粉碎后的青稞先用热水润着,加入一半多的热水,夏天的水有八十度就行,冬天要更热一点儿。热水来润着,可以增加酒质的回甜。”尼尕刚在脑子里努力记住她说的话,她又带尼尕到另一间屋子里,十几口大锅里倒入了大半锅子水,十个年轻媳妇负责烧水,同时负责着十几个灶的火。官布阿妈上前揭开锅盖看了看,“还得加把劲儿。辛苦了啊。这两锅开了,来!把润料拿来!”

尼尕看着她将前一间屋子里润过的青稞碎料都倒进了烧开的水锅里,她边往里缓慢地倒青稞,边道:“先将底锅水煮沸,然后将润后的青稞渣子均匀撒入,看这水汽上匀后,再用能烫手的热水泼在表面,这是为了让青稞更快糊化。这样蒸一个多小时,做到熟而不粘,内无生心。”

“熟而不粘,内无生心……”尼尕记在心里了。

另一间屋子里却是空荡荡的,只见地上铺满了尼龙袋子。前一间屋里的青稞又被运到了这里,官布阿妈道:“糊化后的渣滓趁热取出堆成方形,马上泼入占原料重量三分之一的冷水,立即翻拌使青稞充分吸水,这时候就进行通风晾渣。冬天要降温到手触着不热为止,夏天降到屋里的温度就行。”

看尼尕努力在记的样子,官布阿妈会心地笑了。

正这时,官布来了,他笑道:“酩馏酿酒技艺曾经是青藏高原最流行的酿酒方法,但现在传统酿酒作坊已不多见,更多的是青稞烧酒。我当初开办酒坊,就是想真实复原咱们土族人传统酿酒的各道工序,不想让它中断在经历巨大社会变革的我们这辈人手里。”

尼尕仔仔细细听着,官布接着道:“生活在青藏高原的人们,过去以青稞为原料,以酩馏技艺酿造的酒称之青稞酒,咱们土族语称斯贝都拉斯,但酒的度数不高,一般只有二三十度。四百多年前,山西酿酒师傅来到互助,改进了传统酩馏酿酒工艺,青稞酒度数自此可达五六十度。比如咱们大酒厂酿的就是这种改进了的烧酒。”

见尼尕正发怔,官布阿妈上前温柔地握住尼尕的手,轻轻拍了拍,笑道:“不要急,慢慢来,日子还长着呢,慢慢学吧。我可是指望着将来能把这担子交到你的手上呢。”

尼尕一听这话,红了脸,“阿姨又取笑我了,我哪有那个本事。”

“会的,会有的,我可看出来了,咱们尼尕可是个聪明的阿姑。来,我带你去下一间。官布,你要一起吗?”

官布笑道:“您带尼尕阿姑去吧,我还要出门。”

这第四间屋子是窖池,在前三间屋子的下面。一进门,一股浓浓的湿气扑面而来,夹杂在湿气里的,是一股清香扑鼻的酒味。不似以前闻过的烧酒味,更像是水果的味道,非常沁人心脾。尼尕不由伸长鼻子深吸了几口。官布阿妈见状笑了,“这是窖池,咱们的酩馏酒最后成酒的地方。晾过的青稞就成了酒醅,把酒醅装入缸中,用石板盖好,用头茬或二茬醅盖严,密闭发酵十二到三十天。发酵过程中,前十二天后隔一日检查窖池内的温度一次,在发酵池内散发出苹果香气的时候,说明发酵是正常的。把发酵成熟的酒醅从缸中取出,拌入四分之一的小米糠,按照‘轻、松、薄、匀、缓的原则,装锅蒸馏。蒸馏的各茬次酒质量各有特色,经鉴定品评后入库分等级进行贮存,并按不同比例进行处理调和。”

尼尕点点头,“成酒在哪里?”

“在隔壁屋子。你跟我来。”

哇!尼尕不由赞叹,几十个四五人抱的大酒缸,像一个个新娘一样,盖着红红的盖头,静静地坐在这间幽暗的屋子里。最让尼尕赞叹的,是弥漫在空气中那浓浓的青稞酒香,那是红盖头下想藏也藏不住的动人香味。那浓浓的香味一丝一缕地从大酒缸的红盖头下钻出来,飘荡在这间石砌的屋子里。尼尕不知道,从来都不知道,一直以来让她恨得无法呼吸的酒,可恶的青稞酒,帶给她所有不幸的罪魁祸首,居然也会有这样美丽的一面。

青稞酒啊青稞酒,我尼尕到底是该恨你,还是该爱你?

“总之记住,咱们祁家的青稞酩馏酿造,有七条秘诀:人必得其精,水必得其甘,麯必得其时,粮必得其实,器必得其洁,缸必得其湿,火必得其缓。这七条,是官布试着酿过无数次酒后得出的方法,尼尕,我希望你也记住它。”

尼尕点了点头,一脸的凝重。官布阿妈看着不由心疼,轻柔地握住了她的胳膊,“慢慢来,总有一天,你会熟练地做起这一切,而且我相信,这一天不会太远。”

4

听着瓦蓝青稞的美丽传说,品着祁家醇香的酩馏酒,彩虹镇的人们安详而快乐。小镇的人过着一种浪漫而诗意的生活,生活的负累对他们来说,是漫长的快乐生活的点缀。而这一切,皆缘于浓烈的青稞酒香。转眼间,两年过去了。两年的时光,足以改变很多人和事,祁家院中的杏花开了一茬又一茬,西山的青稞收了一季又一季。不变的,是彩虹镇上方那片蓝得透明的天空,和每年八月如约成熟的沉甸甸的青稞。

杜尼尕到祁家的酒坊也整整两年了。一年前,官布在彩虹镇南街买了块地,建起了一个大厂房,酿酒的家什基本都搬了过去。她和阿妈怀着感恩的心,尽心尽力做着力所能及的事。尼尕已经分担了官布阿妈很多的事,到现在,官布阿妈基本一周去一次就可以了。操心酿酒的事之余,尼尕一有时间便到销售柜台上帮官布的忙。后来也不知是哪个爱读闲书的酒客给尼尕起了个“酒西施”的雅名,时间一久,这名号居然叫得越来越响。彩虹镇的农家人没有几个知道历史上那个叫西施的人有过怎样的故事,但通过“酒西施”的名号都了解了一点,那就是“西施”是俊俏阿姑的代称。到后来,甚至还有不少人是冲着要一睹“酒西施”的风采而到祁家酒坊买酒的。

清闲下来的官布阿妈便和尼尕阿妈一起在祁家老酒坊的位置做起了土族的刺绣,渐渐地也成了些气候,半年前开了“五彩绣房”,招了十几个本镇的绣姑,用最原始的纯手工绣活,绣出了一幅幅精美绝伦的土族刺绣、盘绣,引得外头来的人们争相购买。五彩绣房的绣品也往外卖,但大部分还是用在酒坊里,给那些小酒坛绣个外包,身价便翻了一番。这一招,是尼尕的主意,原本大家还很担心价格贵会没人买,但令人意外的是,刚上市一个月,五彩绣房的绣品做外包装的三千坛十斤量的酒便销售一空。

这天傍晚,尼尕早一个小时出了酒坊,穿过西街回祁家。今天是官布的生辰,可能是大家都太忙了,居然没有人记起。

西街有一家老字号卤肉店,官布很爱吃他们家的猪蹄,尼尕买了四个装到随身的布包里。出了门刚转身,差点撞上人。尼尕忙道歉,抬头一看,解一手怀里抱着一小坛一斤装的酩馏酒,晃晃悠悠站在那儿。

解一手艰难地翻开眼皮,晃了两晃才站稳,见是尼尕,笑道:“呀……是酒西施呀!真好!好啊!酒好啊!你们祁家酒坊的酩馏就是好!”他身子又晃了晃,满身酒气道:“酒啊,装在瓶里像水,喝到肚里闹鬼,说起话来走嘴,走起路来闪腿,半夜起来找水,早上起来后悔,中午端起酒盅还是很美……”他一说一话的滑稽样子,惹得身边路过的人个个掩嘴偷笑,不远处是一大排小商贩的摊位,各色日常用品林立,小商贩们也个个咧嘴笑他。

尼尕本能地想躲,“解大夫,您醉了,快回家吧。”说着想闪过他离开,奈何解一手又挡到了她面前。

这解一手是彩虹镇有名的大夫,医术不差,却好酒,常常因酒误事,喝了酒就到处闯祸,把好不容易赚的诊金全都赔了进去。众人素知他好酒,也常常碰到喝醉的他。这时候,卤肉馆的吉老板出得门来,看着解一手,咧嘴笑了,“解一手啊解一手,你早晚死在这酒上。因为你嗜酒成性,媳妇跟人跑了,女儿也跑去白跟了人,你倒好,还喝得下去。”

解一手挑眉一笑,“我就是死在酒上,心里也是欢喜的。不像你,成天只知道跟那些死猪打交道。你倒说说你吉老板,能死在什么值得你欢喜的事情上?哼!‘人前是花,人后是刺的家伙……”说着身子又晃了晃。

他们身边有形形色色的小商贩,时不时朝这边看过来。有的侧目,有的偷笑,有的窃窃私语着。尼尕见状,实在不愿逗留,静静地离开了。

吉老板动了怒,却也知道跟醉酒的解一手计较不得,越计较越是自己吃亏,索性掉转头要进店,奈何解一手却起了劲,一把拽住他,嬉皮笑脸道:“哎,别走啊!你说说你,挣了一大把钱,却只知道存到银行里,一点酒滋味都不知道,你说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吉老板不耐烦地一甩胳膊,挣脱了解一手的手。原本晃晃悠悠的解一手却整个人向后倒去,四脚朝天躺在了地上。看热闹的人们都围了过来,指指点点,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却没有一个人去扶解一手。

吉老板不愿再理会,背抄手,甩头进了店门。众人见也没有热闹可瞧了,三两个热心的男人上前扶起满身是土的解一手,人群散去了。

太阳晒得人眼晕。解一手想拍拍身上的土,刚低头,头一晕又向前倒去,半跪在了地上。这下真的没力气了,他干脆一屁股坐在自己的脚上,头一耷拉,竟睡了过去……

“尼尕?”

听到有人在叫自己,尼尕停住脚步,回身看去,竟是许久不见的南见,妲兰索的三哥!

“真是你!我还怕自己认错了!”说话间,南见已近上前来,一脸的欢喜,想要来握尼尕的手,又慌忙抽回手,局促地挠挠头,笑看着像是被吓坏了的尼尕。

“南见阿吾……你怎么在这儿?”尼尕努力让自己平静,双手却不由自主拽住自己的蓝色衣角,揉搓着。

“哦,他们几个战友来看我,我请他们到县上吃个饭。你和婶子一走就是两年多,怎么连个音信都没有。你们好吗?”他眉间眼角的喜悦藏也藏不住,尼尕听着不由低下了头,“恭喜你了。拉姆和妲兰索好吗?我也很想她们。”

“都挺好的,她俩合伙在桑士哥开了个民族服装店,自己做自己卖,生意还挺好的。快晚饭时间了,要不我们去吃个饭吧,我们细聊。”

尼尕努力笑笑,见到故人,想起家乡,阿爸是她避无可避的痛处。“今天我还有点儿事,明天吧,明天中午好吗南见阿吾?”

南见见尼尕面有難色,想必是有苦衷,也不好多问,便笑道:“行啊,反正我今晚得住下。你有事就先忙去吧。哦对了,我怎么找你啊?”

“我在南街的祁家酒坊做工。”

“祁家酒坊?我知道了,你快忙去吧。”

“好,那我先回去了。”

目送着尼尕走向西边,她的背影更瘦削了。曾经,她和阿妈离家出走曾是五十村轰动一时的新闻。也许是妻女的离去让杜五十醒悟,他跟着一个酒朋友去了茶卡盐湖。刚刚,尼尕都不愿问问阿爸的近况,看来当真是她酗酒的阿爸将所有的亲情都耗尽了。南见心有所惜,她的痛苦和无奈,使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常常被忧伤覆盖着。好在如今竟这样不期然地相遇了,这让他突然有一种失而复得的狂喜。叫他怎能不狂喜呢?当年突然失踪的尼尕,居然能这样充满戏剧性地在彩虹镇的街上偶遇。

今生这么长,他有的是时间走到她的心里去了。

5

祁家雕花楼里,尼尕在厨房里忙活着两笼蒸馍,心头却依旧萦绕着南见的话。拉姆和妲兰索开了服装店了,什么时候应该去看一下。

阿爸,阿爸他怎么样呢?她想问南见阿吾,可又不敢问。像是隐藏了多年的伤口,虽然表面看似结了痂,但在那层痂的下面,是让人惨不忍睹的可怕景象。她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母亲。因此回到家时,她只字未提遇到南见的事。阿妈见她一脸心事,也知她的性子,并没有多问,只是时不时从院门口的绣房回到厨房,帮着烧烧火添添柴,投来关切的目光。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官布不知何时进了厨房,惊醒沉思的尼尕。尼尕忙收回心神,低下头添了两把柴火,锅上的两笼蒸屉正拼尽一切冒着热气。“没有。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官布笑道:“不过年过节的,怎么蒸馍馍?是有贵客要来吗?”

尼尕低头笑笑,“是啊,是有‘贵人要招待,你先去歇会儿吧。”

官布咧嘴笑了,“好吧,我倒要看看,这个‘贵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说着踏着虎步出了厨房门。

七点多,家里人都陆陆续续回来了。尼尕将炒好的几个菜端上桌,热气腾腾的油包也上桌了,官布祖孙三个坐在炕上,看尼尕端进端出的,看看满桌的食物,面面相觑。阿爹抽着旱烟,笑着。阿爸旦见疑惑地看着父亲,“您知道是怎么回事?”

阿爹瞥了儿子一眼,扣掉烟锅里的烟灰,又装上了一锅新的,“亏你是官布的阿爸呢。”

“怎么了?”官布也还没想明白。正这时,母亲端着一盘煮好的豌豆进了门,笑道:“怪我这个阿妈没当好,今年尽忙着绣房的事,居然把官布的生辰都给忘了。”

到此刻,官布才恍然大悟,朗声笑了,刚待开口,尼尕又端着一碟子哈力海(土族面点)进来了。她温柔地笑着,身后跟着她的阿妈,手提一茶壶熬茶。

“都齐了。官布阿吾,生日快乐!阿爹,阿嗄(叔叔),阿姨,官布阿吾,快用吧。”

“瞧瞧,咱们尼尕真是能干呢,这哈力海做的可比我强多了。”官布阿妈吃着哈力海笑道,惹得尼尕红了脸,“阿姨快别拿我取笑了,我做的哪有您好。”

官布侧头笑看着红脸的尼尕,“都好着呢,阿妈做的我爱吃,尼尕做的,我也喜欢吃。”

一听这话,官布阿妈看看阿爹,看看官布阿爸,二人也正看了过来,三人都心有所悟,笑了。

6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多,尼尕出了酿酒间,换掉工作服,穿上平日里穿的花袖短衫,上黑下红的裤子,两条又粗又黑的麻花辫直垂到腰际,满怀心事地出了祁家酒坊的大门。一出门,看见南见已经等在那儿。他一身藏青色西服,时下工作人最爱穿的行头,脚上是一双擦得发亮的黑皮鞋,正满面春风地站在酒坊门口最显眼的位置,笑看着出门来的尼尕。

尼尕低下头走上前去,南见已迎了过来,“眼看到吃饭时间了,本来想进去找你,又怕打扰你。”

“走吧,前面有一家牛肉面馆,咱们吃碗面。”尼尕默默往前走着,南见大步跟了上去。

他们的身后,跟着尼尕出来的官布站在酒坊门口,静静看着两人的背影,若有所思。

二人在牛肉面馆靠窗坐定,南见要了一份大碗炮仗,尼尕要了一碗毛细牛肉面。尼尕提过吧台前的蓝色暖瓶,里面是店家一大早煮好的熬茶,她倒了两碗,双手将茶碗递给了南见。南见笑着接过,看着一脸心事的尼尕,“怎么了,酒坊的工作很累吗?看你脸色不好。”

“没有,挺好的。”尼尕轻叹一声,“以前,我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我居然会跟这青稞酒打交道。青稞酒,原本是我最痛恨的东西。”

“我明白,也理解你的心情。五十阿嘎自打前年跟着霍尔郡的一个朋友去了茶卡盐湖,就再也没回来过,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没有半点音信。所谓浪子回头金不换,你和婶子,真的不打算原谅他了吗?”

尼尕心里一紧,抬眼看着他,“茶卡盐湖?”

这时面上了桌,尼尕却没有吃饭的心情了。她呆呆地看着桌面,满心的愁苦。南见见她这副神情,不由心疼,轻轻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柔声道:“你也别太担心了,你阿爸不会有事的,说不定今年年底就回来了呢,而且还是洗心革面的五十阿嘎。”

尼尕摇摇头,“不指望他洗心革面,只要能回来,我一定好好孝敬他。”

“尼尕,怎么到这儿了?我还想叫你回家去吃饭。”

尼尕一抬头,官布正定睛瞧着她被南见握着的手,忙抽回来,起了身,“哦,我忘跟你说了。这是南见,我们在五十的邻居,南见阿吾,这是我们酒坊的东家祁官布。”

南见起了身,笑着向祁官布伸出手,“你好!”

官布握住,点点头,“你好。”仔细打量着眼前的男子,精致柔和的五官,高挺修长的鼻子,丰润的嘴唇,和善亲切的眼睛,即使是盯着官布的时候,也绽放如此亲切的光芒,实在是难得。官布不由赞叹,看了眼他面前的炮仗面,“别吃这个了,到我家去吧,让尼尕炒两个菜,我请你尝尝我们的酩馏酒。”

南见看看尼尕,“尼尕住在你家?”

尼尕刚待说,官布抢道:“是啊,已经住了两年了,我们早就是一家人了。”

尼尕看着官布,不明白他的用意。官布冲她温柔地笑着,眼神里是她读不懂的深意。南见看着两人,眼神依旧亲切,心里有一处却塞满了深深的惆怅。

“初来乍到,就去家里打扰,实在不好。改天吧,我做东,请你下馆子,咱们三个坐坐。尼尕和我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还是同学,谢谢你这两年来对她的照顾,还在你的酒坊给她安顿工作,作为她的朋友,实在是感激不尽。今后,我会担负起照顾她的责任,不好再继续麻烦你了。尼尕,你和婶子也不合适继续住在东家家里,这两天我就给你们找处房子吧。”

尼尕和官布对视了一眼,看向南见。她还没回过神来,只听官布笑了笑,朗声道:“我想你是误会了,对尼尕来说,我不止是东家。有些话也不好说得太明白了,我想你也懂的。尼尕,既然南见兄弟今天不方便,那我们就改天再请他。阿妈们还等着咱们呢,昨晚剩下一大堆吃的,浪费了可不好。尤其是你做的哈力海,我可是百吃不厌。走吧!”

尼尕正疑惑间,官布已牵住她的手,不由分说,带她离开了牛肉面馆。

7

彩虹镇西山顶上,在一片金灿灿的青稞地里,官布看着拿着棵青稞穗的尼尕。两人的面前是大片大片即将收割的青稞,一个个谦逊地低着头,那是青稞垂向大地母亲的虔诚。

“尼尕,你愿意嫁给官布阿吾,做他的媳妇吗?”

尼尕心里一惊,倏地红了脸,眼睛不知道该往哪儿看,惊慌失措地拽著自己蓝色坎肩的衣角。官布从牛肉面馆将她带出来,一路不停歇来到这西山顶。先是一言不发,这一说话,却是令她面红心跳的话语。官布走近她,捉住尼尕那双长久泡在酒醅中白嫩的手。尼尕像受惊的兔子,要抽回去,官布紧紧握住,不让她逃脱。

他深深地看着她,用异常温柔的声音道:“嫁给我,做我的新娘吧!我会待你好。我虽然酿酒,但我从不酗酒。不要被你阿妈的悲剧所吓倒,世上的男人不都是你阿爸那个样。”

尼尕低垂着头,瞧着脚边的几穗青稞,“我……我配不上你。”

“不许说这种话!我喜欢你,经过两年的朝夕相处,我越来越喜欢你了。除非,你喜欢的人不是我,而是刚才那个南见?”

“没有的事,我……”

尼尕不由抬起了头,迎上官布的眼睛,那是一双盛满了真诚的眼睛,此刻又多了一份深不见底的柔情。她的心不由跳得飞快,那瘦弱的胸膛已不能承载下那异常剧烈的心跳,她身子一软,差点要倒向身后的青稞地,官布忙抱住了她。紧接着,尼尕感觉自己又像是第一次进入祁家的酒窖一样,软绵绵的甜蜜的思绪如一股热浪,将她温柔地紧紧地环绕住了。

“我要你和我一起住进雕花楼。雕花楼会见证我们的爱情,会像我们的青稞酒一样,历久弥香。”

在金色的青稞麦浪里,尼尕分明看到,青稞酒一样醇香的日子正在向她缓步走来……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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