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好运
2019-06-17廖献红
廖献红
1
在桂柳路上,眼前的绿灯亮起时,我挂挡正要起步前行,突然“砰”的一声,车尾被狠狠地撞了一下,我的车也随着响声,踉跄向前推进两三米便熄火了。我虽然绑了安全带,在重力冲撞下,身体还是硌到方向盘上。我懵了一下,立即明白,被追尾了。后视镜里出现一辆红色前四后八大货车。
我拉好手刹,下车,绕到车尾看。尾箱深深地凹陷下去,箱盖板高高地翘了起来,好像在向我诉说刚才的疼痛。其实,我并不心疼。这辆黑色的北京现代是单位刚买不到一年的公务用车,新崭崭的,即便出了事故,有保险,还有公家维修呢。车身好几处的漆脱落,右侧尾灯也裂了。幸好车里只有我一人,要不坐后排的人肯定被吓着。这时,从大货车高高的驾驶室里跳下一个小伙子,朝我奔过来,迎着我目光的是张神色慌张疲惫的脸,疲惫中带着傻乎乎的憨厚,像一个犯了错误的孩子在等大人训斥。这张脸立即让我的口气一下软了,本想唠叨一下,可话到中途就没了声音。于是改口强笑着说,小兄弟,急什么?
我只顾看前面的灯,见是绿灯了,以为你会起步,哪晓得你没走那么快,刹车已来不及了。他挠着头说。我知道,一辆载重的大货车要在两三米之内应变停车是有困难的,即便车速缓慢。很不幸,我的车当了他冲撞的靶子了。
你看怎么办?即便有保险,有公家维修,我还是想让这个莽撞的年轻人出点血。他急忙掏出手机,说,我微信里还有一千元,转给你,快点走,好不?这样啊……我折回车头,到副驾上拿手机。不要报警,你的微信给我扫一下,我马上转钱给你,你自己去修车好了,我赶时间。他追了上来说。看他急的,再看看我要参加会议的时间也差不多到点了。于是,我心又一软,说,你微信只有一千,这样吧,你转我八百好了,你留两百养手机。
他满脸感激说,你点开钱包,再点收款,我付款给你。我点开手机钱包,怎么都弹不出收款的页面,扫描他的二维码收款,可能因太阳光线太强,也扫不了。这样折腾了两三分钟,又一次绿灯亮起了,后面已是长长一溜车等着通过,有的车不耐烦了,喇叭长时间地尖叫起来。
他着急说,要不,我加你,把你的二维码给我扫一下,这样转账给你快点。于是,在新朋友列表中“我是一生好运……”发来添加好友请求。我与一生好运互加了。一会儿,他着急地说,我记错了,只有六百五,包里还有一百元现金,一起给你,可以不?赶快开走。我来不及说什么,他将一张百元钞塞到我手上,再在他手机上输入转账密码。我的手机响起,一个红包弹出,我点击收款。我们友好地私了。我钻进我的驾驶室,他爬上他的驾驶室,打火,发动,离开了现场。
我以为,我们从此不会再有交集。油菜花的朋友不可能是樱花,公鸡的义兄也不可能是白天鹅。
晚上,回到家,吃过晚饭,翻看朋友圈,一生好运有了更新,是一段10秒的视频。显示地址定位在我小舅舅家那个乡镇的一个村子。视频上面有一行字:“这个蛋糕贵了点,750+180元。祝佳佳宝贝生日快乐!”视频里出现一个约摸三四岁的小女孩,一脸甜蜜,戴着生日皇冠帽,金黄色的,正奶生奶气地拍手唱着“祝你生日快乐!”
我大概明白那一撞的背景了。我没有默默就此路过,点开评论,给这陌生的小女孩发了生日蛋糕和玫瑰的表情。
因了小女孩的出现,我没有删除他,回头翻看他往日朋友圈里的记录,无非是今天拉了一车货到南京;昨天又拉了二十辆宝骏到江苏;今天遇到了交警上前敬礼,得了一张罚单,驾驶证上三分不见了;前天在武汉路遇大雪,加长东风上二十五辆小东风在高速路上过了一夜,全是雪花;夜路漫漫,前面出了车祸……等等,朋友圈里的地址定位大多是天南地北。原来,他是一名奔波于生计的大车司机。
第二天,我将车开进修理厂,至少在未来一周,我不再有车代步,但心里竟全无嗔怨。
好长一段时间,朋友圈里没有弹出一生好运的更新,我也就逐渐忘了他。大约两个月过去,他又开始更新了。与以往不同的是,定位不再是天南地北,也不是一路上的物流和罚单,而是一些名言警句,都配上一张精美的风景图。这些字句在某报官微夜读栏目经常看到。譬如:“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因为懂得,所以慈悲。”“在奋斗的年龄不应该选择安逸。”等等。
讀着这些字句,一个稀薄的梦境在心头晃荡,我突然想到了哥哥。这些心灵鸡汤,不也是哥哥喜欢的句型吗?哥哥原是一名驾驶技术过硬的大车司机。一场飞来的意外事故,将他撞进了医院的ICU。他被一个醉驾司机撞倒,左脑颅骨严重破损,脑部严重受伤。抢救二十多天,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但右手右脚却已不能运动自如了。哥哥从医院回到村庄养病,每天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瘸一拐地练习走路。他一遍遍低下头去,打量自己的身体,喃喃自语要重新做人。哥哥高中毕业,有文化,喜欢看书,对自己未来的不确定性来得更为深沉一些。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成了一首婉转惆怅的曲子。他不止一次说,我紧赶慢赶,到头来,却不过是在目的地上成为一个废人。他每天一瘸一拐站在山岗上看太阳东升和西下,一副在尘世间寻找人生突破口的样子。造化突然,安慰和折磨都是转瞬之间从天而降。他听朋友说桂林一家医院可以进行头颅修补,手术后,仍可以像正常人工作,甚至还可继续跑大车。哥哥信了,决定去搏一搏。他说,搏成了,是我幸;搏不成,是我命。他东挪西凑,借了一大笔医疗费,独自上医院。但医院的手术并没有出现奇迹,不但没有救下他,反而将他逼向死亡——术后第二天伤口感染,再度陷入昏迷。在此之前,哥哥从来都不曾接受和确认:我是不幸的。他在村庄养病的日子里,曾写下很多日记。那些世事我曾抗争,成败不必在我;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类似励志的句子,几乎他每天都在写。似乎唯有这样写,才有一个好的未来在等待着他。然而,这些字句救不了他。他还是成了不幸之人,最终还是斗不过命运,不得不躲到小小的坛子里,在青草覆盖的厚土之下不问世间的喜怒哀乐了。
哥哥出事那年,我在乡下一所山村小学教书。没有人事关系,没有背景,更没有靠山,在关系大于规则的小县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一趟趟跑公安局、跑医院、跑检察院,一次次地看着具体办事人员将这件事一推再推,再从大化小,从小化了。我曾和父亲去派出所等待处理结果,所长正在接电话,手握着砖头那么大的大哥大,翘着腿,在电话里讨论晚餐准备吃的穿山甲炖汤好喝,还是黄焖好吃,完全忽视我和父亲的存在。最终我们一分钱的补偿也没有拿到,撞人的,也没有被绳之以法。父亲忍气吞声,母亲在无人的时候捶胸顿足。父母在村里好长一段时间不敢到人群扎堆的地方久呆。人活在世上,很多事情是无能为力的,就像面对哥哥的早逝。
2
某日,一生好运的朋友圈晒出了一张离婚证。上面写着一行字“终于领到证了!”在评论处又有他留下的一排字:“你追逐你的远方,我也要赶去我的远方。”看完我闪出一个念想:“那唱生日歌的小女孩呢?”我没有点开评论留言,只在心底里叹息着。他们无爱一身轻了,只可怜我这个围观者,遥遥地,没有来由地牵挂着他们的孩子。
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发生了什么,然而,世间众生,谁又能逃得了对“远方”的渴望?更何况,当眼前之事足以让自己无比沮丧,万念俱灰之时,如果没有一个“远方”作为念想,我们又如何能欺骗自己度过诸多难熬的此时此刻?这个“远方”,如今,于我是写作;于当年的哥哥,是肢体尽快恢复;于一生好运来说,又是哪里?没有来由地,我开始牵挂一生好运来。
谁能想到,我工作生活的小城,竟成了一生好运的“远方”。
去年夏天,天气炎热。持续的高温让人的脾气都变得暴躁。我急需在客厅安装一台大马力的立式空调,到商场订购后,却迟迟不见送货上门。忍不住了,我又去电催促店家尽快送货过来。好不容易,总算等到了送货的门铃。一开门,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出现在我眼前,他与另两个小伙子抬着大纸箱,喘着粗气问我,安装在哪儿?我迟疑片刻,指着客厅右角,让他们摆到那儿。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在哪儿见过?我搜遍枯肠也没能找出哪怕一丝一毫关于他的印象来。挪好空调后,面熟的小伙子自告奋勇地腰缠绳索,从窗外往下吊,将自己悬挂高空,操作冲击钻,动作老练,几声刺耳钻墙声响过后,空调外机也装好了。
因迟迟未送货,我本心生怨怼,但看见这三个小年轻尽职尽责地忙碌,不敬的话语终究没有说出口。面熟而又陌生的他从窗外爬进来时,笑眯眯地对我说,我们见过面的呀,我是你朋友圈里的一生好运呀。说着点开微信让我确证,还记得不,我追尾过你的车呢,那天真是对不起了。
噢……我想起了那次追尾,他慌乱的眼神,踉跄的步子。这次见他,已经初露出应有的干练,并且俨然是另外两个小年轻的领队了。
待一切安装妥当后,我从冰箱里拿出矿泉水递给他们。一生好运拿出送货单让我签名收货。我敷衍签下笔名,他却说,你的名字不是微信名吗?于是,我又改签下自己的大名递给他。
此后不久的一日,卧室的空调坏了,老是不制冷。一时想不起该打谁的电话求助。翻看朋友圈,正好看到一生好运有了更新,是一句“你的努力,能不能配上你的目标?”于是,我马上微他,请他过来一趟,帮我修空调,我付酬劳。很快,他回复我,他已不在空调卖场干了。他现在是一名医药代表,还顺带做保险。不过,他可以过来帮我修,装了几个月的空调,还是学到一些技术的。约摸半小时后,门铃响起,他背着工具包,满脸汗水地出现在门口。这次再见,他比以前黑了,也瘦了不少,就像生活里出现了个难以接受的真相,一举就将他击垮。至于真相是什么,我不得而知,反正是,世间众生,人人都会有那么几桩令人恐惧的物事。他忙碌修空调时,我闲着,点开他的朋友圈,看到他早几天前的更新:“五年生死两茫茫。”后面跟着一串大哭的表情。我在心里取笑他,不知他又从哪儿抄来的杀人句子。
我仰头看着一生好运替我爬上爬下,他将挂在墙上的空调散热板拆了出来,拿到卫生间很认真地清洗干净,再安装好,充入雪种,还换上一个小部件,再检测线路,很快修好了。白呼呼的凉气喷出,舒爽极了。我满心愉悦,热中送凉与雪中送炭都是救人之急。任凭我怎么塞钱,他硬是不收。他说,这只是举手之劳,你能想到我,是我的荣幸,再说,那次撞你车时,你还少要我的钱呢……是啊,人活于世,谁还没有一丝半点被需要的时刻呢?想到这,我停止了与他的推让,目送他小跑下楼。
3
一日,因工作需要,我参加一个娱乐场所及网吧业主安全生产培训会。作为政府机关行业主管部门的负责人,我要到会上作个讲话。一百多名业主坐在会议室,黑壓压一片人头。尽管醒目处标识着“禁止吸烟”,但还是有人忍不住吸两口。我坐在主席台,前面摆的席位牌正是我的微信实名。会议开始不久,手机震动一下,一条信息追了过来。我抽空戳开,是一生好运发来的,一张图片弹出,正是我正襟危座在台上的图片。我抬头环视全场,在会场倒数第三排,迎来了他的目光。此前,他从未知道我是干什么工作的,在这里见到我,想必很是意外吧。他一脸的谄媚,嘻皮笑脸地望着我。我朝他点了一下头。他比装空调时白了点,追尾时的那种慌张和羞涩早已荡然无存,依然俊朗的脸却透着一股痞气。我和他对视点头时,他急忙将夹在手中的烟掐灭。
轮到我发言。无非是老调常谈,提醒业主们要守法经营,安全经营,健康经营,不能超时经营,不能接纳未成年,不能扰民,等等。
散会后,一生好运朝我走来,告诉我,他在城北水塔街盘下一家网吧,刚接手不久。他说,总给人打工终究不是长久之事,要做就要当老板。他还说,哪天有空了,邀我吃饭。
我心在思忖,这个一生好运,寻寻觅觅,频繁地换工作,但每次似乎都做不长久。当此之时,那些曾写在微信朋友圈里的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有何意义?又怎能勾兑得了眼前的生计和穷愁?时代流淌是多么急速,每个人曾宣誓过、忠诚过的物事,都被一点点撕裂后化成了粉末。然而,当真实的谋生成为近在眼前的遭遇,谁又不是终日都在不甘心,不痛改前非,不急匆匆地追赶那一点点可怜的指望?我不知道一生好运是不是,反正我是。即便身为单位领导,在衣食无忧的工作之余,我仍想通过写作将脸探出水面,获取一些虚名。我一母同胞的哥哥也是。尘世间,除了真正的坏人和君子,为名奔忙,为利辛苦,为了让自己和家人活得更好一些,营营苟苟的,我想,还是占大多数吧。
再次见到他时,是在两个月之后。麻烦事,还是来了。
那天深夜,我接到信息,城北一家网吧出事了。两个少年娃在网吧内斗殴,一少年娃被另一个少年娃捅成重伤,命悬一线。我和同事立即赶到出事网吧处置。当我站在网吧门口时,犹如被一道闪电击中,我的心忽然就跳荡起来,跳得很激烈,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如果我没记错,这不正是一生好运刚盘下不久的网吧吗?
从监控视频中还原了当时的情景:两个少年拉拉扯扯,在凌晨一点进了网吧。原来,两人本来就有恩怨,只是找一个地方来争斗,一解怨气。他们鬼使神差地来到这里,刚开始是争执,相互推搡着,不到两分钟后,其中一个掏出随身携带的刀子在另一个少年身上猛扎后离去。我眼盯着视频,思绪飘荡到这两个少年娃的父母那了,他们肯定被打懵在电话那头。我无比痛恨那些有令不止唯利是图的不良商家。
当我们处置完现场回家,已是凌晨两点多。一路上,秋风从身后吹来,我忽然发现该穿秋衣秋裤了。风过处,一股凉意直透后背,一阵呼啦啦声响,伴着风声大片大片的法国梧桐叶从高处劈头盖脸裹下来。在隐隐的路灯下,这绚丽悲壮的色彩,好像在为深秋举办着一场盛大的丧礼。小区的林荫小路上布满落叶,踩上,脚底下发出咯咯吱吱的柔韧叫声。躺在床上,我强迫自己赶快休息,第二天还有很多工作要处理,可是一些念头比白天还清晰,齐刷刷乱纷纷钻进脑子里来了。还是睡不着。我想到了命运这个词儿,想到我的兄嫂。哥哥受伤后,嫂子也失去了联系,直至再次住院死在医院里也不看一眼,撇下一个三岁多男孩子由母亲拉扯。像网吧里出事的孩子,我们村里也有类似的例子。像一生好运一样在外投资做生意,因各种原因烂摊了,从此爬不起来的人也有很多。我在村里,是唯一通过自己努力一步步改变命运的女子,我也曾为这样的命运暗暗窃喜过。不但跳了龙门,而且成了全县为数不多的女领导,手中多多少少掌握一点权力。村里有孩子需上城里读书的,有进城找零工的,有申请低保的,有申请助学贷款的,有打狂犬疫苗的,有办残疾证的,有办了残疾证想从四级改二级的,有住院看病借钱的,有需要出面咨询的,需要上下打通关节的,他们总是第一个想到我。我在他们的眼里成了名符其实吃了皇粮手眼通天的人。自從我当上小领导后,乡亲们对父母也高看一眼。显然,我是无法一一满足他们的诉求的。最早那几年,我还是副职时,很热情地为他们跑这跑那。时间久了,我常常被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搅乱正常的生活,那些电话总是不合适宜不管不顾地响起。于是,我学会了打太极拳。老家人来找,我先好言软语,笑脸相迎。一边招待,一边倾听,一边答应着。接着事情就放下,拖延,无限拖延,他们再来电话催,我就诚恳地解释、抚慰。再后来拒接电话,或者谎称在开会,在出差,在飞机上。
母亲常念叨一村女子三村舅,做人不能太狠,能帮个忙,就尽力帮吧,不能帮,解释清楚,不然她在村里不好做人。我所在的部门并无多少资源可以交换可以利用的啊。话虽这么说,但要一一解释周全,不断说着对不起,不好意思,可也不容易。久而久之,来找我办事的亲戚逐渐少了,没有了。在外时间久了,看着我长大的老人逐渐谢世,新娶进门的媳妇,新一茬的娃娃还没几个认识我,我这个人也逐渐被家乡慢慢忘记了。所以,现在老家那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我基本上没心情去过问,也无心情走动维系亲戚关系。一些堂兄舅表多年不见,他们的娃娃长大了,也几乎不认识了。奇怪的是,我像奋力游水的小虾子,总算直起了躯干,心里却感觉不到轻松,尤其是两年前手上有点权后,倒好像有那么一点点失落,好像本来在隐隐期待的一个什么结果被人悄然扭转了。是什么结果呢,我不知道。这念头有点儿模糊。倘若隔三岔五地接到乡下亲戚请求帮忙办事的电话,我肯定又不耐烦。就像有人给我一枚酸酸甜甜的果子,我不接,不吃。人家不给了,我竟然又有点想那种酸酸甜甜的味道了。唉,人呐。
一生好运的网吧出了治安事件,超时经营,接纳未成年人,根据相关条款,毫无疑问应作最严的处罚。严,也还是有一点弹性的,自由裁里的幅度太大了。可以罚三千,也可以罚三万,还可以取缔,拉入黑名单。作出怎样的处罚,多般看我的态度,毕竟我是一把手。也看当事人的态度。无论采取哪个方案执行,对他都是一个很大的打击,所投入的资金,估计短时间内是很难赚回和翻身的了。我隐隐希望他赶快来找我,找我求情,找我减轻处罚,或者听听他抒发一下心底的郁闷也好。这样想着,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觉醒来早已天光大亮。
4
第三天下午,他总算给我微信,说要来我办公室一下。我发了一个地址过去,他很快便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他怯怯的,只坐椅子的三分之一,似乎随时都在准备起身走人。他的眼神忧惧,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手里握着的车钥匙掉落了好几次。是啊,一个急于成功,急于证明自己,四处借贷投资想要大干一番事业的人却总是碰壁,叫他怎么可能不忧惧?我拿出上好的信阳毛尖和光洁透亮的玻璃杯,给他冲泡了一杯绿茶。不完全是因为他曾免费为我修过空调,我觉得泡上一杯好茶,才能表达我对他的安抚。他坐的位置正逆着光,身后的窗口投进这个城市傍晚快落下的夕阳。看得出,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从口袋里摸出烟,正要点燃,一眼发现茶几上摆着“无烟办公室”牌子,又慌乱地收了起来。
我将牌子移到沙发角的小茶几上,说想抽就抽吧。
他望望我,干笑了一声,说那我真抽了哦。我点点头。他长长地吐烟,把烟雾吐成一根长长的棍子,眼神卑怯和自哀。我已准备好应对的话,一旦他是来讲情的,我会拖一下,说权限不在我这里,需上会研究才能决定。事实也的确如此。“三重一大”的事情必须上会研究嘛。可是,他始终没有主动开口求情。我们聊的仅有几句,就是茶叶的品种和口感,还扯到那次追尾,修车的费用到底花了多少。我们正说着话,一只小燕子误入歧途,闯进办公室来,飞舞着,尖尖的小嘴啄着玻璃窗,上下寻找突破口。它那么强烈地要飞出去,可是却被关在了里面。别无他法,它只能在这方寸之地里惊恐地上下翻飞了。我们的交谈暂停了下来,一齐眼睁睁地看着这只燕子。随后,我起身,推开玻璃,一阵凉风吹了进来。小燕子总算冲出窗外,一振翅,飞远了。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唉,都是自己年轻气盛给害的。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摇着头,好像要把无数的感慨摇进肚子里。他望着我,喃喃地说,我真的很失败,什么都做不成,现在什么都没有了。我轻飘飘地说,你还年轻,我在朋友圈里看到,你还有女儿呀,长得挺伶俐的呢。
一生好运没有说话,又一次将头埋在胸前。原来五岁的女儿,被前妻带去东莞。一天,她从窗外看见一只气球在街上被风吹得奔奔跳跳,独自从出租屋跑出来,只为追赶那只被风吹着的气球,出了车祸,死了。好一阵,他才抬起头,表情渐渐模糊,像是在咂摸他命运里的苦和甜。
太意外了。我以为,这两年多来,我们大多数人是平静的,并不像手机腾讯、新浪里那样风起云涌。青海玉树地震,死了两千多人;天津港危险品仓库发生火灾爆炸,造成一百六十五人遇难;韩国总统朴槿惠因“亲信干政门”案被推上审判台;阿富汗政府军与塔利班再次发生冲突,妇女儿童伤亡最多……
当然,我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但是,当活生生的例子一次又一次摆在我眼前时,我还是忍不住要震惊。如同前不久,市长跳江自杀;昔日的同事因赌借下高利贷,不堪重负,在密封的轿车里点燃木炭自走绝路;一位兄长在开车时因突发脑溢血差点车毁人亡……那些别人口中的不幸,似乎十分遥远,但其实就潜伏在我们身边。谁都一样,随时都可能迎接来自命运的暗算。不知从什么时候,也许是从学习写作开始,每当走在大街上看到的一张张似乎平静甚至冷漠的面孔,看到一辆辆疾驰的轿车,我都会止不住自己的好奇:在他们的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正在发生什么?还将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命运接下来会对他们作怎样的安排。我当然也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我心里充满了对他们的心疼,心疼。
身心一阵激越,我再也说不出话来,更担心自己不小心说出一句轻率而无用的话。我低头转动着茶杯。茶杯里,茶色清淡,一根尖尖的绿芽儿悠悠下落,沉入杯底。我猛然想起,他曾在朋友圈里发过“五年生死两茫茫”的字句,还有一长串大哭的表情。
一生好运始终没有提出减轻处罚的求情话,我也不主动开口,我早已练就了作为一把手的稳重和城府,静观其变。就这样坐了二十来分钟,他说有事先走了。我说,你先去忙吧,有事再联系。
我站在十一层的行政楼上,站在落地窗边看他走出电梯。过完中秋,白天就一天比一天短了。远处一轮夕阳完全落在了山头上,落下来的夕阳明显比挂在半空里的大,软软地落下来晾在那里还散发着淡淡的余温。刚才喧腾在心头的怜悯和柔情,随着他的影儿在视线中消失后也就消失了。然而,那身影消失好一阵了,我的视线里还残留着一个影子。
廖局长——有人在身后喊,轻轻敲门。
是文化综合执法队副队长,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放桌子上吧。
他放在桌上出了办公室。我仍站在落地玻璃窗看了好一阵,才回到办公桌前。我不知道今儿自己为何能把这毫无新意的风景看得那么投入深情。
我回到桌边坐下,厚厚一沓案卷需要我批阅签字。我慢慢地一页页翻阅,一生好运网吧已同意接受了最高额度的处罚,拉入黑名单,从此再也不能从事这样的经营。在当事人一栏上,早已签上了韦祖运的名字,并摁了鲜红的指纹。
再翻一页,是韦祖运的一张身份证复印件。我认真端详着证件上的照片和家庭住址,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我猛然想到了母亲的小弟,我小舅舅的儿子,好像也叫这名。我立即拨通了母亲的电话,问小舅舅是不是有一个儿子叫韦祖运?是啊,你怎么突然问起他来?前两个月,他的娃娃还出了车祸死了……我打断母亲的话,你怎么不讲给我听呢?电话那头,母亲悠悠地说,你什么时候有耐心有时间听我讲老家的事啊,平时和你讲起,你总是大不耐烦的……
我心里百转千回,起伏不定。轻轻挂了母亲的电话后,我想到了小舅舅。小时候,小舅舅是最疼爱我的了,每次回外婆家,他都带着我满山跑,摘野果,打山鸡,捉蚂蚱,那些清贫寂寞的童年生活因此增添了多少乐趣呀。那年,我到他打工的城市上师范,有一年国庆,班级组织活动,去桂林游漓江,父亲觉得我们不好好读书,去旅什么游,拒绝给我费用。我偷偷来到小舅舅打工的工地,找他要了五十元钱交给班主任,才不至于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后来,我领工资后,偶尔见到小舅舅,提起那救急的五十元。一向绵软和寡言的小舅舅说,人呐,有时也要打肿脸充胖子的,被人奚落瞧不起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你这个贪靓爱美的敏感年纪。小舅舅这番善解人意的话,给了我一辈子的温暖。
表弟生意出了这些事,小舅舅为何不给我打个电话呢?表弟刚开始不认识我这个表姐,后来真的不认识吗?难道表弟不向家里通报吗?还是小舅舅性子绵善,拉不下面子?
晚上,我看到一生好运朋友圈又有了更新,是米沃什的一首诗歌《礼物》:“这世上,没有一样东西我想占有;没有一个人值得我羡慕;任何我曾遭受的不幸,我都已忘记。想到故我今我同為一个并不使人难为情,在我身上没有痛苦。直起腰来,我看见蓝色大海上的帆影。”
一生好运,我的小表弟,是否能真正地直起腰来,追赶属于自己的蓝色大海和帆影?人若活到穷途,逼到末路,唯有离去方能救渡。我此时能做的,唯有在心里祝福他。
责任编辑 石彦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