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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少年

2019-06-17人狼格

民族文学 2019年5期

人狼格

1981年的某个早晨,山水被初春特有的一种朦胧氤氲描写着,这种光气致使太多的存在都显得并不饱满,诸如一些山头、村庄、草木,乃至这条金沙江都感觉只是一种清淡扁平的镶嵌。但也正是这种薄雾的轻幻质感让人触碰了初春坚定萌动的固有内存。

一个体魄强健的少年正行走在顺江而下的土路上,因他惯有的铿锵挺胸的行走使人无法察觉他此时郁积于心的迷茫。

走在那个朝气里的我很快就要满十八岁了。这个早晨是欲往十余里外的一个老东巴家里为自己已经看不到一丝光亮的、迷离未卜的下一个命运驿站去打一个卦。

过了继红桥,边走边问很快就在金沙江东岸的村庄里找到了老东巴的家。老人整洁、干练,慈目善眉透着睿智。他在堂屋里的方桌上略作了下打卦的简单布置便坐下来开始调定心气。片刻后,在异样的安详中问了我的生辰八字,并从一包干透的玉米上不断地取下玉米粒布卦。虽年少,但也知漫漫人生,定是无常,问多了又有何用?依我所问,老东巴言简如菊,没有云里雾里、似是而非的啾啾饶舌,一句话:凤鸣岐山,曙光在即。另还说是别慌着去谈恋爱,现在遇到的人只有情缘没有姻缘。当时的心念竭尽于破冰起航的瞻想,男欢女爱尚未置入生命的程序,故老东巴的后一语并未入心。

记得当时只是给了老东巴几斤粮票,就是给了钱也就只会是一两块,因为身无分文是那时的常态。

里仁村先是桃花,随即梨花,尔后各种果木渐次含苞。村后祖骨遍布的山麓,“啊乌”鸟藏于浓密的碧荫里,“啊乌——啊乌——”的鸣声渐高渐切,逼近又阔远。这一年的故乡又一次在有些淡淡的空寂里一点点打开了缓滞而来的美。是的,不是日新月异而是带着轮回的显性与隐性的双手,用缓慢交替的抚摸来剥开的美,这个美里调制着无法抽离的忧伤之温度。于赤子这才是它的利器,你看一下,心就生痛一下。三月就要过去了,我也被生产队派往四十余公里外的大山里去建设峨迪电站,同去的还有两个小伙子和一个小姑娘。峨迪电站是虎跳峡公社的建设项目,所以全公社的每个生产队都要派人参加建设。那时,生产队外派务工的大都是一些不用管顾家务的年轻人。

想象着这么多易燃易爆的青春将要密集存放,我是在万念勃发中奔赴的。

在三五拖拉机的挂斗里,我们坐在各自的背包上随车在土路上颠簸摇晃着,那些因升学、招工等无数次考试而流布于肤血的阴霾被土路上的灰尘一层一层地替换着。从那一刻开始,大地用真实尘埃的聚集把我包育成一粒種子、一粒核。故此,我这一生都愿意匍匐在比大地更深的凹处仰视大地真实的尘埃;故此,我这一生都不敢漠视遇见的每一个在生命荒野里满身泥垢的人。

后来知道那天极为坚强、极少流泪的母亲哭了一天。表妹也陪了她一天。

母亲觉得从锄头、铁铲、斧头和简单的行李与儿子真实的肉体一并置放于拖拉机挂斗的那一刻,便是母子苦命焊接的开始,她绝望地认为从这天起,我便是她朝霜暮雪、水火相煎的一生的另一次重复。

在重重峰峦,犬牙四环的深壑谷底,夜幕笼罩了这片错落荒坡上的无数工棚。睡在用树枝、竹子和劈成几瓣的柴块扎成的四面透风的工棚,内心依然澎湃,并不认为此时铺展的是一场艰辛而漫长的劳动。

山头尚存积着厚厚的残雪,自小只是远远地观望玉龙雪山的白雪,而不曾真正触碰过雪地,家乡从不下雪。因此在陡峭的雪坡上挥斧伐木的劳作就倍感艰辛,感觉每天都是在不断踩滑摔倒的摸爬中结束的。工地上的劳动是以大队为单位进行分工的,我们里仁大队是七个生产队,共有十余人,我们的任务是烧石灰。因当时水泥较为紧缺,施工只能用石灰、沙子、水泥搅拌而成的三合土,建成一个电站的工程所需石灰量是可想而知的。烧石灰极耗柴,且对选柴略有讲究,也就说在燃烧时火焰要大,如栗柴等一些柴质密度较高的在燃烧时具高温、耐燃等优点,但是火焰小,故这类木柴并不是很理想的选材。烧石灰上好的燃料是干透的松柴,因此,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都从四周陡峭的山坡砍倒巨大的百年松树,剃掉枝桠,将粗硕的树干滑到山脚劈成柴。每天必须定额定量地完成各自的任务,傍晚收工前检查员就会拿着竹竿来丈量每个人柴垛的高宽,如量不足就必须加班完成。这个定量,于我而言是个巨大的挑战,工友中我的爆发力量最好,扳手劲无人敌我,但拼耐力是最末。要堆满如此雄伟壮丽的柴垛,靠的是持久的耐力而非瞬间的暴发力。无论怎么精疲力竭,傍晚的柴垛依然比别人袖珍,我就开始耍横,检查员的竹竿还未靠上,我就迅速把柴垛推倒,如检查员坚持要量,我就叫他自己重码再量,他也就往往会发善心作罢了。

终于有一天备足了大量的柴火,我亦可脱离这项总是让自己显短的劳作。接下来的挖石灰窑、找石灰石都不再分额定量,此时的劳动变得愉悦起来,我的许多男女相恋的纳西情歌“时授”都是在这个时候学会的,而且内心开始了是骡子是马都要到战场溜溜的躁动了。此前,或许是伐树、劈柴、背柴等耗掉了少年的筋骨和年少的兴志,有时姑娘们邀约一同到数公里外的冲江河道班去看电影,我都不愿和她们同行,总是与几个小伙“英姿飒爽”地疾行在星光里,满脑都是倒头入梦。现在这些情歌把埋在体内的寒流日益暖成了春水,我就这样,大一声小一声地唱着纳西情歌在高低无序的工地上走来走去,又在无遮无拦的工棚里进进出出……有一次唱着一首小伙邀约姑娘的纳西情歌从工棚里闪出,迎面就撞上了在水一方的所谓伊人,她一脸羞红疾行而过。看着面若桃花,行之惶惶的背影,犹如嗜酒得饮,行者遇车,暗中坏坏地爽了许久。

我悄然改变着邋遢的形象。往日里,在茂密的树林深处只有草木,所以一群少年在深深的绿荫下拼命劳动、行举不羁,脱得精光的身上,肌肱间汗珠晶莹,渴了就一起扑向峨迪清流,累了就一并仰天而卧,想尿了就一字排开脱下裤子酣畅淋漓,再比比大小,闹够了继续挥舞斧头。后来也不知道是怎么泄露了这个拼大比小的秘密,有天日暮西山,扛斧归来的赳赳队列走过一个工棚时,一个笑嘻嘻的大姑娘满脸友善异常认真地问我们:谁的大呀?

那时尘土飞扬的作业致使换下的衣服也总是顷刻又脏,因此我的衣着总是穿到发亮为止,有个好友喜欢喊着我的乳名,待我走近便凑到胸前说要照照镜子看自己的胡子刮干净没有,等我明白其意而挥拳时,他早已狂笑着狐影闪去,他又一次凑到胸前时被我稳稳地擂了一拳,这次是我笑傲向山林了。

现在汹涌清流的峨迪河边濯衣少年里不再缺少我的影子了。当然,骨子里的几分惰性依旧,遇上熟悉的姑娘时死皮赖脸地强行将衣物塞到她们的盆里去了,姑娘喊叫著“不给洗,不给洗!”还是很快开始融水、搓洗了。再后来,突然心旌摇荡地发现不用再耍赖了,有位美丽善良、温柔贤惠的姑娘已悄悄把洗净的衣裤折叠规整地摆放于床头,枕下还压着一双手工纳绣的精致鞋垫。此后,她的护爱像洁净的天霖洒在了我清苦的时光里。这场不入世不入俗的纯圣的爱情很短暂,不久我就离开那里了,但它让我开始了在这个俗世里对爱的渴望。致使多年后,我与现在的妻子相遇、相爱、执手相依,我用尽了一个男人全部的力量来经营这个家,那是因为我心有对真爱毫不含糊的坚信。我们一起赡养父母,育儿成人,绎着爱所涵盖的经纬。后来我多年的光棍生活懒散依旧,却再不愿让姑娘洗我的衣物了,而且还与同事狠狠扬言谁洗我的衣物谁肯定就是我的媳妇。我果然做到了,直到告别单身还真是只有让成了妻子的她浣洗过自己的衣物。多年后,自己才恍悟这怪癖是因内心里早已把浣洗衣物与纯洁爱情列为不可戏之的等同大事了。

石灰窑的选址极好,离正在挖修的电沟很近,不用我们长距离运送。窑的旁边是一大片由石灰石自然堆积而成的缓坡,并全是些大小适中的石子,石灰石过大就得敲碎,否则难以烧透心;过小了又不易在窑子里堆码,如果石子堆码不当,火焰就不能透顶,整窑石灰全都是夹生的废品,白干了。烧石灰从修窑、堆码石块到点火起窑还真是个技术活,幸好队伍里有个烧制石灰的高手,关键环节全由他负责把关。起窑后,烧火不能间断,要一气呵成,如有中途熄火那石头就成了八卦炉里的孙猴子,重新点火再烧七七四十九天也个个都是依然故我的金刚顽石。在石灰窑里值夜火,于我这样嗜睡的孩子来说实在是一种极限挑战,整夜都在似梦非梦、似醒非醒、似醉非醉地抱着柴块摇摇晃晃地来回在柴堆与窑子间。这段时间改善一下伙食是必须的,我们就把挖石灰石的时候从面上黝黑的腐土层里发现的岩川芎和干牛肉炖在一起吃,那是补血益气、壮腰健肾的上品。一旦行居有所规律,年纪稍大的几个身上马上就显现了纳西人善于经营生活的天性,他们从生产队里抓来活猪,再喂养几十天变肥后杀掉,我们的伙食确实好了许多。有一天,烧了一夜的火,我迷迷糊糊地和大家一起围着一盆肉,大家都心无旁骛地倾注在盆内的食物上。我突然发现,对面的一口大锅里腾腾的热气正拧成一股绳索状直往天上冲。等大家顺着我“哎……哎……”的惊呼直指的手势转过去时,它断成几截散尽,谁都没有看见这奇景。至今我依然相信那是我即将改变命运轨迹的异象。

我和另外两个小伙子又轮到值夜火了。这一夜,我们一致商定后请了几个姑娘来做做伴,提提神,可是还没有熬到半夜个个就铁面无私、不讲交情地开溜了。一夜到天明,我们已是月朦胧,鸟朦胧,浑然不知今夕为何夕了。但是就在黎明的时候,我突地睁开了布着血丝的眼睛,我们突然发现蓝色的火叶正猎猎地飘在了窑顶!那是幸福的火焰,又一窑冰硬的石灰石被我们的猛火烧熟了,这是即可封窑的时刻!

不用在石灰窑烧火的夜晚是极为快乐的。年轻人选了一块平地作为篝火舞场,只要天公作美,皓月当空,熊熊的大火和清脆的笛声就是号令,瞬间,舞场就会被年轻人围得水泄不通。舞场里有纳西、藏、彝、傈僳、汉等众多民族,打跳时多以族群携手入列,如跳动齐整、气势壮观便极有面子。这时我自幼喜出头敢担当的秉性诱发生来,总是大呼小喊地组织纳西舞列并压着阵头而入。当然女子婀娜、男儿威武的美好时光总是短暂,少男靓女相握的手很快就抠抠手心、扣扣十指,大家开始心猿意马、项庄舞剑地乱跳了,随之篝火渐渐地小,人影渐渐地稀了。如逢雨夜,大家就会集中在指挥部搭建的一个大工棚里,让我负责给大家教歌,当时我也不懂简谱,只是把一些从广播、电影里学下来的《再见吧,妈妈》《驼铃》《红星照我去战斗》等歌曲的词抄在黑板上教给大家唱,但是青年们辛劳一天后依然非常愿意坐在一起共同分享一下这短暂的快乐时光,而并非真是要学会什么歌。当然我先天的乐感还可以,后来读文艺班时找来这些歌曲的谱子对了一下,连附点和切分音也没唱错一个。

当时电站的总指挥是时任公社书记的康仲明,他慧眼识“英才”,公然让我到指挥部食堂去当司务长。我必须非常郑重地声明我是怀着深深的感恩写下这句话的,绝无半毫娱而戏之的意思,只是自称英才略有愧羞故加之引号。能去指挥部当司务长绝对出乎所料,从几百号民工里会把自己抽调去是想也不敢想的。而且后来能有机会去参加师范文艺班的考试绝对与这次抽调密不可分。

我很快就到指挥部食堂就职了。一个每天都在劈柴、挖石灰石、烧石灰的民工,突然迈进了只用去买买菜再代售一点烟酒等副食品的悠闲日子,还真感觉是走错房间进错门,一种亦真亦幻的入梦感久久挥之不去。李煜是垂泪对宫娥哀叹“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我则是忽如一夜春风来,人间天上。有几次我还在午睡的美梦里就被开山炸石的炮声惊跳而起,钻到了床底下,因为指挥部的工棚虽稍好一些,但顶上的油毛毡挡不住炮声里飞来的石块。那段时间对炮声特别惊悸,有天在指示炸完炮的哨声过后,我提着水桶去峨迪河里挑水,哪想到接近正在开挖的电沟时一眼瞎炮突然炸开,我只有把铁桶顶在头上边跑边躲避天空里飞来的石块,有两个姑娘尖叫着吓瘫了下去,万幸,此瞎炮未伤及人。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梦总是满天飞石,常被吓醒。

突然间被置换了天上人间的最大回报就是迅速发胖,体重很快就僭越了160斤并已经悄悄地在觊觎170斤的刻度了。

艳阳的珍珠滴落于青春的翠玉,我的内心鸣响着干净简约的清音,就这样挺着日益幸福饱满的身体往返在峨迪电站和桥头的菜市场之间。现在想来当时虽是指挥部的食堂,但生活依然清苦,连吃一顿豆腐都极为不易,我们自己买来黄豆泡好,再沿崎岖小路往寂静的深谷幽行二三公里的一户独家里用手磨推制。悠悠苍苍的整条深谷就见仅此一户人家,当磨完黄豆挑着满桶的豆浆回到指挥部时还真是有恍若隔世、无古无后的凄楚凉意的感觉,内心生起莫名的沉落。

约是六月底的一天,我借买菜之机往三中看望姐姐,她告诉我就在前两天师范文艺班的招生组到三中里招生初试了,现已前往金江,但中甸的考点尚未结束。于是急忙跑到公社找到应该是时任办公室主任的彭真祥大哥要了一张推荐参加考试的证明,翌日黎明前便爬上了去往中甸的客车。那时,中甸有两个旅社即一旅社和二旅社,但我无钱住店,一如往常又到了我堂叔李崇圣那里,他永远会给我一种回家的温暖,在那里我的内心总会有一种特有的自在,我永远都会记得他那个猛烈拉火的炉子,加进去的即便是湿柴,炉子里也总是嗡嗡轰鸣地燃烧着。直到参加工作后,我都极愿去往他那里,我一直在他的身上汲取着那种眼无贫富、心无贵贱的为人素质。

这次考试去了七天。当我搭坐下晚拉木材的车回到冲江河道班,再步行到工地时已是午夜。独自行走在深山,本来就有些怵怵的,途中黝黑密林里突发响声的惊吓使步履几近神行。到工地时看见康仲明指挥长的房间还亮着光,因考试走得急,未来得及告诉他,故进去说明了事由。他关切地询问了考试的情况后,还说:“考不上就算了,安心在这儿,我们也需要你。”对于一个前途未卜的少年言之,这句暖心的话显然有理由认为是摇曳在自己命运里的橄榄枝,那种咀嚼回味的甘甜,我至今不曾忘怀。房间里,另一个人告诉我说食堂快断炊了,我回到住处一看,储米柜果真已告罄。

第二天一大早就火急火燎地赶往桥头采购了。那天还真不巧,开生活车的马师傅不在,我只好找了一辆去中甸拉木料的车把买下的东西拉到冲江河道班存好,再回去开那辆生活车。这是一辆养路工人专用的那种前置翻斗的拖拉机,行进时很难掌握方向。虽和马师傅一起天天跑车,已经看会了,但从未实际操作过,所以一路险象环生,步步惊心。有时差点就冲下深谷,有时就顶在靠山一面的路坎上,慌乱中将油门踩成了刹车,致使车子黑烟滚滚,剧烈蹿动。在拉着粮油回来的途中搭了一位指挥部里的小伙子,在过一个悬崖急弯后发现人已不在座位上了,等停下车子朝后一看,他还惊心动魄地呆站在那里并异常尖利不像人声地朝我喊:“后边的一只轮子悬空着过去了!”苍天佑我,此行毫发未损地回到了指挥部,终于一日三餐,炊烟如常,我亦心有所安。

此后的一段時日里我总是寻寻觅觅、若有所思地牵挂着考试一事。九月底的一天我又一次到桥头买菜时,一进公社就有人告诉我说师范文艺班的录取通知书来了。我最后一次内心充满着感恩地特别认真地购买了粮油,采购蔬菜时,格外用心地精挑细选。

今天忆起那些水光山影,便想起白郎弟的一篇佳文中“林壑涌现于心根,碧涧长流于念头”的美言。

责任编辑 陈 冲